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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四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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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四月(3)

張暮動作一頓,回頭茫然地看著她,“什麽?”

郁春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頃刻消散,“我......”她卡殼,“沒,沒什麽。”胡亂摸到桌上的筆帽,扣到筆上。

“哦。”張暮從櫃子底抱出個箱子,“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他將藍光DVD和幕布拿出來,DVD上千瘡百孔,露出裏面的電路,幕布展開,右下角破了一長條洞。他擡眼,略尷尬地看著郁春。

郁春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團,擡起頭,將手指對在一起繞圈圈,試探性問:“嗯......試試看?”

張暮心中驀然柔軟,覺得她這樣子可愛到了極點。用手背捂住嘴幹咳一聲,挪開視線。

他幹脆將幕布丟到一邊,直接架起投影儀。看了看光線,去窗邊將窗簾拉上一半。

郁春選的電影是《千與千尋》,沒有別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剩下的幾部電影她連名字都沒見過,根本不知道講的什麽。

兩把椅子,兩個人並排坐著面對書桌對面的白墻。

郁春略拘謹,兩腿並在一起,將手搭在大腿上,指尖勾在一起。

電影很好看,與現實有著足夠的距離,幾乎像小孩子的夢境。

導演是大師,將在溺愛中長大的小孩子,放在充滿未知的奇幻世界,居然可以構建出一個安靜又溫柔的童年。

郁春看過的電影兩只手數得過來,這部就是其中之一,有時會分心,餘光偷瞄一邊的少年。

他不像她似的坐得工整,而是斜散地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灰色衛褲的帶子垂下來,顯得人十分的慵懶。

張暮意識到什麽似的忽然轉頭,抱起手臂,歪著腦袋,細碎的黑發散落眼前。

郁春連忙收回視線,一動也不敢動。

直到脖子僵了,才敢小幅度扭一扭。

“好看麽?”張暮驀然出聲問。

“嗯?”郁春怔住,全身的血液湧到臉上。

過了好幾秒,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問電影,“嗯......好看的。”

電影已經播放一大半,郁春尷尬地咳嗽兩聲,飛速轉動大腦,“畫面很精致,可愛,像童話世界。嗯......千尋呢,是一個天真無畏的小孩,在故事裏憑直覺適應小鎮的規則。用怪誕來表現溫暖,幾乎像每個小孩子都會做,但長大就會忘記的那種夢境。”

幾乎是絞盡腦汁。

她抿住唇,緊張地看向張暮。

少年眉眼含笑,唇紅齒白。

郁春的臉再次燒起來,磕磕巴巴說:“總,總之很,完美。”

“是麽。”張暮淡聲,不像同意她的話的樣子。

嗳?郁春意外。

“也有人說這個故事其實是千尋對童年的一次告別,所以用孩子的視角將童年具象化。可是,”張暮說,“童年是這樣麽?”

郁春終於有機會光明正大地看著他,她轉過頭,熒幕反射的光映在他臉上,藍白光影錯雜,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他很孤獨,刺心的孤獨。

她有心安慰,可是說不出一句話,只剩下茫然的無力感。

直到電影結束,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片尾滾動結束,張暮起身,將窗簾拉開,耀眼的陽光照射進來,將他的輪廓變得模糊。

“你這幾天,一直在家裏麽?”郁春問。

她要上學,每天早出晚歸,只能看到他緊閉的房門。

張暮彎腰收拾投影儀,“嗯。”

郁春幫忙將碟片放回原位,“真的不可以回學校了嗎?”

“樓下那個說,要是再出一次幺蛾子,就只能去找親媽了。”張暮將數據線纏起來,塞進盒子裏,“親媽在大洋彼岸。”

郁春嘆了口氣,蹲在原地,眉間綴著一片愁雲,“可是你很優秀了。”

張暮回頭,挑眉看著她,半笑不笑地問:“你怎麽知道?”

郁春立即亂了呼吸,低下頭。

沈默片刻。

郁春小聲開口:“其實我爸也是這樣。好像,不會跟孩子相處。”

“我記得小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這樣,不知道怎麽描述,總之,比現在好些,不酗酒,也不嗜賭。不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媽媽不愛他。父母是否相愛,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她聲音悶悶的,手指貼在腳邊的地板上,無意識畫著圈圈。

“我知道他們的婚姻像破碎的鏡子一樣不能恢覆,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不相愛,為什麽要結婚生子,甚至最後鬧得那樣難看,才離婚。”

張暮手裏拎著投影儀,無言地靠在墻邊,看著她暗淡而脆弱的身影。

“如果我沒有出生,他們會不會早點結束互相折磨,會不會更幸福一些?”郁春擡頭,她主動尋找他的目光,眼神裏閃爍著與外表不相符的韌,蒲葦一般的柔韌。

這次張暮先躲開了,他挪開視線。

“可這種想法太自私了。”郁春繼續說,“明明讓我們降生的是他們大人。”

小孩是沒有辦法選擇自己降生與否的,許多問題也不是沒有小孩就會消失的。如果......那麽父母會各自尋找幸福,這個命題本身就不成立。

張暮沈默良久,高挑瘦削的身影幾乎嵌進白色的墻壁。

他為什麽要打你?

因為不順意。因為我不順他的意。

郁春想起這段對話。

“你恨你爸爸嗎?”她問。

張暮牽了下唇角,露出譏諷的神色,“我也配麽?”

“可他......”

“他只是想編排我的人生。”

郁春覺得這話有些熟悉。

張暮看她一眼,垂下眼睫,語調沈緩,“‘我僅僅是感到驚訝,驚訝於昨天與前天毫無區別,驚訝於自己被編排入這樣的人生,驚訝於自己留下的足跡甚至還未及認清,就在轉瞬間被風吹走,變得無影無蹤。’*”

是《眠》裏的句子,他果然註意到她寫在課本上的話了。

郁春忽然失語,有種身陷沼澤的無力感。

她甚至無法自救,為什麽還要做勸慰別人這種可笑的事呢。

胸口喘不過氣似的堵得難受。

她站起身,眼前一陣發黑,閉著眼緩了幾秒,睜開眼睛,彎腰將紙袋撿起。

“我會把這些放在櫃子抽屜的最後一格,你想......”

“放這裏也可以。”張暮說,“反正到時候帶不走。”

‘到時候’是指出國。

郁春鼻子一酸,有種落淚的沖動。

她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離開,這種未知成了一種恐懼和擔憂,時常縈繞著她。

她賭氣似的,將紙袋往地上一放,轉身離開。

“哎。”

踏出門的這一刻,張暮叫她。

郁春停住腳步,沒有轉身。

他走過來,將裝著千與千尋的盒子遞給她,“送你的。”

郁春接過盒子。

哢噠一聲,門被帶上。

風撩起白色窗紗。

張暮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盯著兩張空椅子出了好一會兒神。

他起身,將放在一眾碟片裏的《太空漫游2001》抽出來,用牛皮紙仔細包裝好,放進角落的行李箱夾層裏。

/

為了應付上級檢查,學校給高一的學生安排了幾節不一樣的課程。周五的最後一節課,地理和其他課程間周上。

今天上的是生涯規劃。

整天忙得暈頭轉向的高中生沒心思聽講,偷偷用課本擋著,在下面寫晚上的作業。

郁春也拿了本化學習題冊做。

田馨用前幾個課間時間把布置下來的作業做完了,剩下英語實在不想做,趴在一邊看小說。

“在上面能看到大家學習的熱情很高漲啊。都奮筆疾書的。我講課這麽有深度嗎,需要記這麽多筆記。”老師說。

底下學生知道她是在說反話,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不用笑,老師理解,誰還不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其實我們現階段的教育呢,一方面是高效,最適應現行的社會規則,一方面也是比較‘不負責’,只是灌輸給你們一些課本知識。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有很多東西,課本上學不到,你們可能就錯過了。”

郁春正被一道計算題難住,茫然擡起頭看向講臺,筆帽抵在臉頰上戳出一個小窩。

“生命其實是很廣闊的,即便沒有詩和遠方,還有醫保、社保,柴米油鹽和燃氣暖氣。”

又是一陣哄笑。

田馨跟郁春吐槽:“這些明明是瑣碎,哪裏廣闊了?”

老師說:“同學們,當你去絞盡腦汁攻克一道很難的數學題的時候,當你一遍又一遍背誦單詞和古文的時候,當你躊躇滿志挑戰小棒穿過磁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要過這種‘苦’日子?我知道你們大多數人寫作業寫到夜深人靜,一看外面狗都睡了,立馬想掀桌子,‘嗯啊的,老子不幹了’。“

哄笑聲打斷老師的話,她停下來,面帶微笑地等學生們平息下來,“然而,一般你是不敢真的掀桌子的,因為你爸媽就在隔壁。你心裏只有個聲音,‘挺住!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上大學就好了!’”

又是哄笑,教室鬧哄哄。

“‘上大學就好了’,真的是這樣嗎?你們知道大學意味著什麽嗎?”

“沒有早讀!”有人喊。

立馬有人補了一句:“沒有晚自習。”

“沒有作業!”

“不用補課!”

底下七嘴八舌,課堂熱鬧起來,都忘記了自己該寫的作業。

下課鈴響。

“老——師——再——見——”

“同學們再見。”

郁春收拾課桌,胳膊被人拍了一下,田馨湊過來,“你先去吃飯吧,我去送個作業。”

昨晚的生物作業,她早上‘忘記’交了,中午去辦公樓撲了個空,聽說老師在高三那棟樓裏辦公,打算趕緊交上。

“我,我陪你吧。”郁春起身。

“不用。我一個人就行。你快去吃飯。”

“沒關系。”郁春搖頭,睜大眼睛,固執得可愛。

“好吧。”田馨一手抓著作業本,一周挽住她的胳膊。

有人陪著,本來準備挨罵的陰郁心情驟然晴朗,田馨想起剛才上課的內容,“哎,春春,剛才那節課你聽明白沒?”

郁春說:“嗯?就是,就是讓我們重視生涯規劃吧,想好以後要做什麽之類的。”

“哦。怪不得放了張專業列表出來,好家夥,七百多個專業,我看著都眼花繚亂。”

郁春深有同感,“我也是。”

“那,你想學什麽?”

“我?”

郁春被問住了。

正巧走到高三樓裏。樓裏剩下的學生三三兩兩從她們身邊路過。學長紮堆,推搡笑鬧,時不時助跑跳起來摸吊頂的燈。學姐則安靜許多,手挽著手路過,留下一陣微甜的清香。

也許是因為她們高高紮起的馬尾,也許是因為粉面紅唇,郁春覺得這些女孩比高一的女生漂亮許多,有種風華正茂的美。

“嘁,憑什麽高三可以化妝,高一塗個口紅就得寫檢討......還噴了香水......”田馨語氣很酸,“都怪小鋼炮,要不是他我也不至於噴個香水就被噴死,隔壁班的吳倪你知道吧,人家都用香水呢,還是過生日收的禮物,羨慕死人了。春春,郁春,看什麽呢?”

郁春驀然回神,收回視線,“這裏的教室跟我們的好像差不多。”

“同一個學校嘛。”田馨說,目光掃過門前掛的班牌,心中一動,拉郁春停下,“哎,學長就是這個班的,我給你找找他的座位。”

田馨帶郁春停在窗邊,鬼鬼祟祟朝教室內張望。

這個點大多數人都去吃飯了,只有少數人在補覺,還有人專心致志寫作業。

田馨用手指指著,“就是,就是那個!靠窗那個女生旁邊,哎我記得他同桌是個男生,怎麽變成女生了?”

一個女孩站在那個空位旁邊,似乎想要進去,但時不時左右看一眼,將手背在身後,表情猶豫不決。

郁春眼睫微顫,抓住田馨的手,“走吧,萬一老師下班就交不上了。”

“哦,送情書啊。”田馨恍然大悟。

那徘徊的女生終於下定決心,趁沒人註意,趕緊將手裏的粉色信封塞進桌洞。

也許是田馨的目光太直白,那女孩意識到窗外有人正看著自己,霎時低下頭,逃跑似的跑向後門。

張暮的課桌靜靜立著,桌面上是沒來得及收拾的幾本書和中性筆。一陣風吹過,撩起藍色窗簾,粉色信封從桌箱裏悄然滑落,在空中旋轉幾圈,落地。

郁春看著那信封掉落的軌跡,眼神中閃過茫然與落寞。

田馨沒註意到她的異常,很可惜地說:“這時候還送什麽情書啊。聽說他已經三個周沒來學校了。好像是要出國吧。寫什麽人家都看不到了。”

郁春說:“也許她並不是想給他看。”

“啊?”

“只是想給自己畫上一個句號而已。”

田馨仔細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原來如此。不過......學長不能上完這學期再走嗎,我還想等他畢業要合影呢嗚嗚嗚。”

到了辦公室,田馨進去交作業,郁春站門前等著。

辦公室墻壁旁邊掛了張很大的全國“211”工程建設大學的名單,郁春目光從上到下,從左往右移動,一個一個看著這些對她而言依舊陌生的名字。

她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大學要學什麽,以後要做什麽。

人生對她而言,好像那封從桌箱裏掉出來的信一樣,飄忽不定,沒有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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