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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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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

第二日大年三十,餘姝起得晚了些。

她昨日回去沐浴時褪下自己的褻褲,紅著臉自己洗了。

那一圈濡濕的痕跡令她幾乎不敢直視。

可是心情卻是愉悅而刺激的,這種覆雜的感覺令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許久才睡著,等她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辰時末了。

她宿在傅雅儀的院子裏,所處幽僻,等她踏出院子後才發現傅宅裏頭已經來來往往的都是人了,大紅燈籠伴著絲帶飄在細細的雪中,時不時便有昨日領了賞錢後依舊留下的侍女穿行而過,她們大多都會留在傅宅過年,若想再多領一份賞錢便會再繼續工作至傍晚開席,若不想再領賞錢那也可以將傅宅當自己的家一般四處逛逛與小姐妹們聊聊天,抑或是直接出門去大街上頭瞧瞧。

月娘幾人在到了落北原崗後也沒有閑著,而是去外頭計劃著盤了一間店鋪,在落北原崗繼續開老大姐殺豬坊,因此前些時日餘姝很少能見著她們。有了在坍元的經驗,她們三個不再需要什麽都磕磕絆絆摸索,這間鋪子開得極為順利,忙活了兩三天便敲定了店鋪並且和建材莊子談好了價錢,裏頭的粉刷桌椅均是她們三人親自動手做的,哪怕未來殺豬坊開不下去了那也能轉行做木工。現在裏頭的東西都布置好,只等年後開張了。

今兒後廚要現殺羊宰豬,人手不太夠,春月便將三人請來幫忙。

餘姝走到中庭時正巧見著了月娘在那兒剖豬,她穿了件束袖的夾絨交領,身上系了條圍裙,面上未施粉黛,可整個人瞧著卻有一種別樣的精神氣,周圍圍了一圈小姑娘好奇地旁觀她剖豬,塔塔符兒站在最前頭,手掌都拍紅了,最是捧場。

一旁的鶯歌見著了餘姝,遞給餘姝一小塊碳烤熏豬肉,“姝寶,你嘗嘗,我們新研究出來的口味。”

餘姝接過,哢滋脆的五花肉一口下去香得流油,幾乎瞬間激發了口腔內的味蕾,分泌出大量津液。

“比在妲坍時更好吃些,”餘姝眼睛發亮,“鶯歌姐姐,你們手藝越來越好了。”

鶯歌笑了笑,“我們發現落北原崗的豬肉品質比坍元的更好些,尤其是劁過的豬,經過一點點烹煮後幾乎完全沒有膻味和騷味,這段時間我們做出了一份新的菜單,多加了十幾種制作方法,你現在吃的就是其中一種。”

鶯歌剛剛說完,玉安便擡手搭上了餘姝的肩頭,湊在她身旁笑瞇瞇道:“好妹妹,咱們可不可以再要點投資啊?”

餘姝一邊拿帕子凈手一邊沒忍住笑起來,“你們還想做點什麽?”

玉安:“我回了落北原崗後便發現,做豬肉生意的人實在不多,這裏邊有很大一塊空白,同時豬肉價格又比羊肉,鹿肉之類的低了很多,這就代表成本能夠降低,其中可以收獲的利潤並不少啊。”

她用手打了個響指,“我們想從你這裏借一筆錢或者你來投資入股,咱們想將老大姐殺豬坊直接改成酒樓。”

無論在坍元還是在落北原崗,老大姐殺豬坊都只有小小一間小屋子,可是隨著月娘幾人眼界的開闊和手藝的不斷上升,她們的野心也跟著一塊兒上漲,一個小小的屋子不夠,她們有信心還能開得更大些,開成酒樓,再開成連鎖酒樓,她們想做一場這樣的夢。

於是三人討論了許久後終於還是決定來向餘姝借錢。

若是四個月前,她們怎麽也不敢相信唯唯諾諾艱苦求生的她們會成長為這般模樣,掙脫出了那樣漂泊無依只能依靠男人的囚籠,親手殺出一條路後她們才發現,這個世界原來開闊天空至此,腳踏實地地走哪一條路都比她們原本的路更好。

若是三個月前,她們也不敢前來向餘姝借這樣大一筆錢,那些畏懼與無知刻在骨子裏,眼界的限制令她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產生這樣的野心,可她們也用短短兩個月便在坍元靠自己打下了一份產業,雖然很小很平常,卻完全足夠令她們擁有更高的夢想。

玉安早準備好了酒樓的策劃本,話畢後便將策劃本放到了餘姝懷裏,真誠道:“姝寶,請你看一看,我們是有計劃的,若是覺得可行還請你幫我們一幫。”

餘姝粗略地掃了眼,與她們初次在坍元遞交給她的規劃簡直天差地別,她笑著沖她們晃晃,“好呀,我看完之後再給幾位姐姐答覆好不好?”

這是對幾人的尊重。

她們已經不再是什麽都不懂處處需要餘姝照顧的新人了,她們開始在自己的領域有了自己不同的想法,她們的想法不需要通過朋友親屬關系實現,她們需要和每一個前來尋找餘姝投錢的人一般,得到對方的認可。

鶯歌點點頭,又給餘姝塞了幾塊炙烤豬肉,三人便一邊吃一邊接著瞧月娘剖豬,這只豬很大,起碼有五百斤,月娘並不是多高挑的人,站在豬前甚至有點嬌小,可她手下對刀工的掌控和游刃有餘卻令她的行為像是一場藝術表演一般,贏得了滿堂喝彩。

並未多久,門外有女使匆匆跑進來,對餘姝稟告道:“餘娘子,念晰姑娘回來了,還有林娘子也回來了。”

餘姝聞言讓鶯歌幾人好好玩,自己穿過長長的回廊往前院走去,剛出了院子就聽見了念晰和林人音吵吵嚷嚷的聲音。

“林姐姐,你過分了,你今年從西域回來都沒有給我帶點什麽好吃的!”

“我有點兒事,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林人音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這是心虛的表現,她平日裏倒是常常都要給家裏的小妹妹們帶點吃的喝的特產,可是這一回不是出了薛好一的事嘛,她就給忘了。

念晰於是轉頭看向一旁風情萬種的美人,笑出一口大白牙,“這是嫂嫂嗎?”

薛好一聞言意味深長說道:“我可不是。”

林人音也笑了笑,玩笑道:“這就是我一位深入交流過的好朋友而已,今天她一個人過年,我請她來咱們傅宅玩玩,免得她像只孤單的貓崽子。”

薛好一柳眉一豎,“你說誰是貓崽子呢?你不要忘記了你還比我小兩歲,真要是個貓崽子那也是你。”

林人音舉手投降,“好好好,那我今後叫你姐姐行不行?”

她目光與薛好一對視,只有薛好一能瞧見裏頭的不正經,頓時知曉了她想在哪裏叫自己姐姐,忍不住又踹了她一腳,惱怒道:“這個妹妹看著比餘姝大不了一兩歲,你這個姐姐怎麽當的?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念晰摸了摸鼻子,聰慧地沒有參與兩人之間的爭端。

餘姝看夠了戲,站在回廊下揚聲道:“林姐姐,念晰姐姐。”

念晰覺得自己遇見了救星,連忙跑到餘姝身邊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兩人撞了個滿懷,念晰把頭搭在餘姝肩頭,謂嘆一聲,“好久不見了姝寶,我可想死你了。”

餘姝:“南方怎麽樣?”

念晰:“還不錯,就是人更精明一些,打交道也稍微難一點。”

餘姝上下打量過她,攬住了她的肩膀,笑起來,“你說的酒帶回來了嗎?”

念晰點點頭,“帶了帶了,咱們這幾日不醉不歸,我肯定能將你灌趴下。”

餘姝話還沒出口,抱著胸走過來的薛好一睨她一眼,假意發難道:“為什麽你不叫我呢?”

餘姝看出了她故意開玩笑,摩挲著下巴說道:“我以為薛姐姐不喜歡我,把我當麻煩呢。”

“我沒有,”薛好一想了想自己在遠陵對餘姝的態度,解釋道:“你那是被林人音拖累的,我還是很喜歡你的。”

“那我豈不是被林姐姐拖累地很慘?”餘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林人音,伸出手:“姐姐,今年你給我們的紅封要是少於五十兩一個,那我可要鬧的。”

林人音無奈應道:“行行行,五十就五十。”

念晰見狀也見縫插針,“我也要五十兩巨款的大紅封!”

她這句話讓她喜提一個腦瓜崩,林人音笑瞇瞇說道:“你今年已經不是最小的了,你只有三十。”

念晰立時便鬧騰起來,“我不管!我不管!去年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林人音一把制住她,捏住她面團一般的臉,“形勢不同了,當然待遇就不同了。”

念晰被這麽捏完就慫了,她含糊不清地嘟囔起來:“林姐姐一點都不大氣,薛姐姐不要理她了。”

這句話讓薛好一沒忍住笑出聲來,她一把將林人音拽開,拍了拍念晰的肩,“她不給你我給你。”

念晰歡呼一聲,當場還把自己的酒分了一壇給薛好一,兩人頓時便熟悉了起來。

餘姝也沒和幾人太多寒暄,只將人又帶去了中庭,給念晰和月娘塔塔符兒幾人做了個介紹。

後續隨著歸家的姐姐們越來越多,院內越發熱鬧起來,眾人也沒將自己當外人,進來人了便過去迎接一下,等行李放下後便重新加入人群中閑話家常,嘮嘮自己這一年的見聞,餘姝被林人音帶著又認識了不少姐姐,她們帶著傅雅儀的產業駐紮在大半個西北,每一處都替傅雅儀牢牢守好,共同構成了如今足夠顯赫的傅氏。

話至中午,餘姝和大家用了飯後才想起來,她今日還不曾見著傅雅儀呢,和朋友們在這樣的日子裏團聚實在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熱鬧的氛圍能夠讓人忘記一切煩惱與憂愁,如初秋等身懷技藝的聊得開心了還會拿起自己的琵琶奏上一曲。

餘姝在這樣的氛圍中一路回了傅雅儀的院落,卻發現裏頭也沒有人,她在後院裏尋到了正在監督花匠種花的春月,對方有些詫異,“餘娘子你不知道嗎?今日夫人去見老夫人了。”

餘姝確實不知道,傅雅儀明明與餘姝說過要等到年後再去見王老太太,怎麽今日卻先去了呢?

她問春月原因,春月只嘆了口氣,“是今日早晨,王宅那邊的王嬤嬤過來,跪在大門前求夫人再去一趟,說是老太太前日在餘娘子您離開後便陷入了昏迷,醒過來的時間極少,老太太怕自己撐不到過年,所以執拗地想再與夫人早些見一面。”

“夫人看您還在休息,便幹脆自己過去了。”

餘姝摩挲著自己的下巴,若是只是單純地去看一下,那不應該要這麽久,按傅雅儀的耐心,頂多在那裏待上半刻就該走了,到了現在還沒回來必定是還發生了什麽別的事。

餘姝想了想一個人往馬棚牽了匹蹄白身黑的大馬,她今日為了迎合喜慶氛圍難得穿了身火紅的夾襖,坐在馬上急馳而過時仿若一道亮眼的火光,引得行人多多少少有些側目,她一路行到了王宅門前這才停下來。

與門庭鼎盛的傅宅相比,王宅哪怕在這樣的日子裏也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哪怕那黑色的鉚釘大門上按照餘姝的吩咐貼上了紅色的對聯,掛上了紅色的燈籠,卻也充滿了蕭瑟伶仃。

餘姝走到大門前,守門的門丁極為恭敬地請她進了門。

院子裏也同樣沒什麽人,大多侍女小廝此刻都告了假歸家,餘姝也都準了,出了老太太院子裏的人,偌大的王宅裏幾乎空無一人。

她一路步行至老太太院子前,卻見文嬤嬤正守在門前。

本來今日她也邀請了文嬤嬤前去傅宅過年,可文嬤嬤拒絕了。

她對王老太太並不是沒有什麽感情,哪怕她有自己的想法,可是王老太太並沒有對不起過她,那在王老太太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裏,她也理當前來侍候。

“餘娘子,”她沖餘姝行了個禮,輕聲說:“今日早晨老夫人險些去了,多虧了傅大娘子請了城內最好的醫正,剛從鬼門關裏拉出來。”

餘姝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剛剛在傅宅裏歡聲笑語所帶來的輕松此刻掃蕩一空,她深吸一口氣走進了裏頭。

濃郁的藥味兒傳來,王嬤嬤這幾日又蒼老了許多,前兩天她還只是半頭灰發,到了今日那一頭灰發竟然已經發白了,見著了餘姝,她也只點點頭,行了個禮便端著藥匆匆往裏頭走去。

餘姝跟上,在大堂裏見著了坐在主座的傅雅儀,她今日依舊一身深黑的衣裳,長發盤起,頭頂只有三根並排的發釵點綴,白皙如玉的手上捏著白玉煙桿,煙頭上正冒著裊裊白煙,模糊了她的面容,卻也能讓人在朦朧間見著,她面上必定是沒什麽神情的。

聽見腳步聲,傅雅儀擡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餘姝,淡聲問:“你來做什麽?”

“我來接夫人回家啊。”餘姝勾唇笑了笑,“大家都快聚齊了,只剩下夫人了,我來瞧瞧夫人在哪裏。”

傅雅儀也勾了勾唇,卻是帶著些索然無味的笑,她見餘姝走近便熄了煙,將白玉煙桿丟去了一邊的桌面上,發出一聲輕淺的脆響。

“老夫人如何了?”

傅雅儀:“今日是挺過去了,但是還是需要精細照顧。”

她這話難得說得比較委婉,實際上應該是今天挺過去了明天不一定能挺過去,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用藥吊著用神醫的醫術撐著,那也無力回天,她已經如枯木般腐朽蒼老,藥石無醫。

“那夫人還回家嗎?”

“回,”她倚靠在太師椅上,仰頭看向頭頂,露出頗為鋒利的下顎,整個人顯露出幾分懶散,“老太太說有事要同我說,省的下次再來一趟,讓我等等她醒過來。”

王老太太醒來一次的時間並不多,說不準後續都要陷入昏迷醒不來都有可能,傅雅儀定了個時間,再等一個時辰,若是老太太還未醒,她便走了。

可這一回老太太卻與她格外默契,掐著著最後幾刻醒來了,王嬤嬤看著她蒼白枯槁的臉,強忍著自己的眼底的淚不會溢出來,按她的吩咐走到了傅雅儀面前請她進去。

她輕聲說道:“請餘娘子也進去吧。”

餘姝不知道王老太太為什麽還要找自己,但傅雅儀沒有什麽意見,她也就跟進去了。

短短三天不到,王老太太似乎又瘦了一大圈,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王嬤嬤走到她身邊將她扶坐起來,這麽一點兒動作她竟然也粗重地喘起氣來,粗啞的嗓音仿若一個破舊的生了銹的琵琶,每一聲都帶著落日夕陽下生命正在消逝的不真實感。

她靠坐在床邊,掃過傅雅儀後竟然唇角是帶點笑意的,“你終於肯來看我了。”

傅雅儀挑了條椅子坐下,只淡聲說:“什麽事?”

王老太太沖王嬤嬤揚了揚下巴,王嬤嬤低垂著頭將一個極為精致的兩手才能捧起的木頭盒子呈到了餘姝面前。

“這是我名下包括千礬坊、谷臨居在內到一切財產,今天我全都交給餘姝,從今以後這些全部歸屬於餘姝。”

餘姝沈默著看向這個盒子,卻沒有動作,她緩聲說道:“老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王老太太沒有看她,只是緊緊盯著傅雅儀,說話時語氣有些急促,“我知道,王家是你撐起來的,你不喜歡吃虧,你總有一天會把該拿走的都拿走,王家的東西對你來說都沒有什麽太大價值,你讓餘姝管家,實際就是想把這些都給餘姝。”

“我知道你的,安如。你就是這麽想的,不用反駁我。”王老太太喘了口氣,猛烈地咳嗽起來,磕磕絆絆道:“屆時、我、我會寫下遺囑,一切都是我自願。”

傅雅儀也沒有說話,她望向王老太太,等她咳完才淡聲問:“你想要什麽?”

王老太太在有的地方不聰明,可在某些方面又是很聰明的。

比如她知道自己和傅雅儀的情誼早已被自己消磨殆盡,但她還是要叫一叫自己給傅雅儀起的小字,拉近些距離,再比如她其實一直都知道哪怕自己與傅雅儀交惡,只要自己能帶給傅雅儀不錯的利益,那兩人也還是可以交易的。

餘姝張口欲言,傅雅儀卻在她身前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王老太太沒有瞧見兩人的小動作,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擡起自己的手,揪住了傅雅儀的衣擺,近乎懇求道:“我要回江南,我不要葬在這裏,我不要帶上王家的姓氏埋根在落北原崗。”

室內隨著她的話靜了下來。

無論是傅雅儀還是餘姝,都沒有猜到她竟然想要的是這個。

兩人終於細細打量起王老太太來。

餘姝並不知曉,這四個月王老太太心底究竟經歷了什麽樣的歷程,令她竟然在生命的盡頭提出這樣近乎令人感到震驚的想法。

被打量的老太太此刻反而面容平靜了下來。

是什麽時候想通的呢?

大概是在她守了大半輩子的祠堂被餘姝一把火燒掉的時候,大概是在她發現她的兒子其實早就死了可她心底卻沒有半點波動的時候。

她躺在這個小院子裏看著頭頂那樣狹小的天,竟然在失去一切鬥爭的權柄後突然有了思考自己這一生的時間和勇氣。

可她越想便越心慌,她發現自己這一生錯過了太多東西,她將自己囚禁在了腐朽的塵泥中,幾乎快記不起自己初見傅雅儀時對面前的小姑娘是怎樣的憐惜,在傅雅儀嫁進王家後她又是如何地對自己說過想要多護一護這個小姑娘。

她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她嫉妒自己的兒媳,瘋了一樣嫉妒她。

嫉妒她有自己堅定的目標,嫉妒她有勇氣沖破世俗之見,去做自己羨慕的事,嫉妒她能夠手握大權,嫉妒她能夠不再承受這個世界上大多數普通女人所要承受的苦。

她想將傅雅儀拉下神壇,用宗法,用輩分,用恩情,可她還是那樣無能,連惡毒都惡毒地不夠徹底,到了最後便成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老人,做的壞事不夠壞,好事不夠好,得不到她想要的,還徒惹人憎恨。她尋不到過去那樣單純懷滿善意的自己了,記憶中滿是自己對無辜人的傷害,多想一下都讓她頭痛欲裂。

後來王宅裏的新祠堂建好了,她仰頭看時,能看到那樣多在她之前進入王家的女人終於有了牌位,有了名姓,可她卻突然不想讓自己再出現在上面了。

她想逃,她不想自己的一生,到了最後都面目全非地躺在這裏,她想回家,她想回那個四季如春溫歌軟語的地方。

她想找一片漂亮的柳樹林,面朝小橋流水,葬在柳樹下。

這是她少女時,與自己的好友談及往後時,暢想過的終點。

王老太太雖然面容平靜,卻沒有擡頭再看兩人,她只執拗地揪緊了傅雅儀的衣擺,聲音沙啞,“我求求你了,安如。”

傅雅儀頓了頓,這才說道:“不夠。”

“王家的財產並不夠讓我前往一次江南。”她不帶什麽感情地近乎冷酷地說道:“王老太太,你說的東西不夠。”

王老太太的手顫了顫,過了良久才低聲喃喃道:“為什麽你們都叫我王老太太,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叫李寧希。”

寧濫勿缺的寧,知希則貴的希,她承載著父母的寵愛而降生,卻背棄了這個名字將近一生,年老了將死了才發現,現在她原來已經一無所有,連回去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突然失去了說話的力氣,有些無力地跌躺回了床上。

她盯著屋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兩人再沒有久留,王宅外的天已經泛起橙光,餘姝騎來的馬在這樣的照耀下仿佛泛起一層神光似的威風。

傅雅儀來時乘坐的是馬車,此刻只問餘姝:“你騎馬回去還是和我一起回去?”

餘姝剛剛有些發楞,聽到了她的話才稍稍回過神來,“我和夫人一同回去吧。”

傅雅儀點點頭,率先上了馬車。

餘姝仔細瞧了瞧她的表情,發現她是真的一丁點兒情緒波動都沒有。

李寧希臨死前的懇求也無法讓她動容半點,棄她而去者,她不會再給對方任何一分同情。

“你在想什麽?”

傅雅儀突然問道。

餘姝原本正在瞧窗外的熱鬧的人群,落北原崗今年過年很熱鬧,老老少少都從家裏到了大街上,人潮川流不息,帶著另類的生機,令人覺得剛剛在王宅所見著的日暮窮途不過是黃粱一夢,現如今所見著的煙火氣才是真實的人間。

可傅雅儀一句話又將她的思緒拉回,她如實說道:“我在想,李寧希給夫人開出的價格太低,可她給我的東西卻足夠我替她實現願望,她為何不來求我呢?”

傅雅儀聞言瞇了瞇眼,她擡手捏起餘姝的下巴,令她面朝自己,語氣中有些意味不明,“她如果求你,你就會答應?”

餘姝楞了楞,咽下了自己下意識想脫口而出的一句是,她面對傅雅儀時眉眼彎彎,“那當然要看情況啦,不過王宅她手上的那麽多產業都交給我,我送她遺體回一趟江南算起來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你倒是好心,”傅雅儀哼笑一聲,放開了她,“那你所謂的不去,又是什麽情況呢?”

“那自然是夫人還別有所圖,”餘姝笑了笑,“夫人沒有直接拒絕她的請求,那自然就是還有得商量,夫人還想要她手上什麽東西吧?如果夫人想要她手上什麽東西,那我自然不能橫插一腳,壞了夫人的好事,只能拒絕啦。”

餘姝說罷,聲音輕了起來,“我不問夫人想要什麽,夫人也不問我為什麽願意回江南,行不行?”

這句話裏帶上了點軟,像是在撒嬌。

傅雅儀輕輕嗯了一聲,也確實沒有多問什麽,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麽,餘姝卻松了口氣。

直到馬車到了傅宅門前,金黃而柔軟的斜陽透過飄揚的馬簾鉆進來,傅雅儀看了一眼正要起身的餘姝,突然說道:“餘姝。”

“嗯?”

餘姝回頭。

傅雅儀有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的那柄白玉煙桿,半垂著眸子說道:“你昨日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若遇上了什麽難事,記得向我求助。”

餘姝略微怔楞地望向她,面對這兩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她目光覆雜地點點頭。

為什麽傅雅儀總是這樣敏銳呢?

總是敏銳地能瞧出她懷著的心事,能夠在關鍵時刻放她一馬卻又讓她的心底多了些底氣。

餘姝整理了一下表情,面上揚起一個燦爛的笑,掀開了馬簾讓更多的晚霞透進來,然後說道:“夫人,謝謝你,我們去過年吧,大家都等著呢。”

無論什麽艱難的事都留到年後吧。

畢竟這是餘姝認識傅雅儀以後,度過的第一個新年。

前面第五章把傅女士小字打錯了,已修正,傅女士的小字叫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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