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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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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提到劉懿迎娶公主,不得不說是應天府人人稱道的一件大事。

那一日惠風和暢,天朗日清,劉懿身著常服腰革玉帶,乘紅色駿馬去南華門迎接公主,公主頭戴四鳳珠冠,服曛袖萸翟衣,步入檐中,由皇後親送至公主府,賜禦飲九盞。同牢禮畢後,司宮令親自送二人入洞房。

摘去冠子,褪去華服的朱以蕙螓首低垂靜坐在跳躍的龍鳳紅燭之下,色如春曉,艷色驚心,美的讓人幾乎移不開眼。暫時還無法習慣屬於自己妻子的美色,劉懿不敢看她,拘謹地叫了聲公主,在距離她稍遠的桌邊坐下。朱以蕙一脈溫順低著頭,臉上紅暈宛如初霞未散。

朱以蕙和劉懿雖自幼相識,十幾歲就清楚對方將是自己的歸宿,可是如今真正結為夫妻,對這身份的驟然轉變讓兩個年輕人多少有些局促,況且之前朱高煬已經暗示過他公主已有身孕,一想到這,劉懿心中頓覺澀然,這種澀然並非出自她的失貞,而是為她這年來坎坷遭遇,無論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劉懿相信他一定會視他如己出,將他撫養成人。

為了打破尷尬,劉懿便主動與她提及二人年幼時的一些往事,朱以蕙也漸漸放下心防,有說有笑回憶從前,不覺間夜色漸深,侍女送來寢具,劉懿展開被褥枕頭,與她分床睡下。

三朝之後回門,公主駙馬回宮謝恩,朱高煬宣賜禮物,又於禁中賜宴,王太後見夫婦二人同行同止,恩愛非常,也不禁露了笑顏。

一切回到正軌,而被徹底擾亂的,竟然只剩馮植一個人生。

漸漸意識到尋回蕓娘無望之後,佛門成了馮植常去的所在,聽禪抄經,或者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參天的銀杏樹,蕓娘曾立過的位置出神。人在極度痛苦之下反而更擅將自己偽裝成正常人,他聲色不露,照舊上朝、下朝、處理政務,只有最了解他的容姨清楚掙紮在他心中的痛苦,如蛆附骨,不滅不止,他的志向、野心、為母覆仇的恨意,都在這種侵蝕下漸漸萎敗,與之同時枯萎的,還有他生存的意志。

容姨怕他想不開,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直到有一天破門而入,奪下他手中匕首,抱著他嚎啕大哭。馮植也不爭,淡淡一笑,拍著她背還反過來開解她:“容姨您想多了,植不是這個意思……”

或許是天人感應,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蕓娘還在的時候,坐在窗下看書,畫似的一幕,清風輕輕吹動她前額劉海,吹得他心很暖、很軟。他走過去讓她別看了,仔細傷著眼睛。蕓娘擡起頭告訴他:“我要嫁人了,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再幹傻事。”醒來之後,馮植篤定蕓娘還活在這世上,竟然開心了很久。

他們的重逢發生在七月後的某個仲夏。

寺中度日不過聽禪講經,天漸漸熱起來,馮植靜坐禪房窗下臨帖,書到“百千萬劫難遭遇”時,聽見窗外樹上蟬鳴雷動,不禁出了會兒神,心想:“蕓娘原是最怕熱的,不知道這天有沒有人給她打扇,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了。”

如此想著,心胸煩躁壓抑,再寫不下去,他擱下筆,推門往講經的法堂走去。因他常來清休,十天必有四五日住在廟裏,寺中僧人都與馮植相熟,見面行雙手合十禮,倒無一人阻攔。炎炎夏日,他走過綠蔭,穿過一路明滅的光影走到法堂樓下,在門口被人攔住,大概是有貴人在內聽經,馮植也不爭,退而站到回廊下,望著遠山風景靜靜等待。不一會兒,就見寺廟住持圓慧大師親送一名貴人從堂內出來,身後隨行了不少僧侶,十分恭謹。馮植不是不驚訝,淡掃一眼過去。

又楞住。

那是名女賓,年約二十許,梳成婦人的發髻,濃雲黑發僅用一枚珠翠發簪挽就,上身一件月色綾衫,飾有繁覆花紋,素紗長裙,臂間挽了一道染纈羅色樣的披帛,她一現身,就有四名侍女上前攙扶,扶著她小心翼翼步下臺階。圓慧大師送到門口就止步,視線上失去阻隔,也讓馮植更加清楚地目睹她的側顏,五官秀美絕倫,脖頸和兩肩的線條舒展,氣質優雅。她似乎已有身孕,即便腹部明顯隆起,也並不妨礙她行走時的優雅,下頜平仰,目視前方,姿態神情宛若神女。

紅塵交錯,往事在那一瞬間撲面而來,馮植無法控制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冷汗瀝瀝直流。

他以為自己又在做夢。

因為只有夢裏才出現過這樣的情形,她總是像影子一樣出現,巧笑倩兮,陪著他吃飯、看書、寫字,可是每每當他伸手觸碰,她的身影就會像齏粉一樣消弭無形。

冷汗滑入眼裏,帶來刺痛的感覺。

他在做夢,他一遍遍地跟自己說,他一定又在做夢。

等那夫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之後,馮植如夢初醒,大步邁下臺階。

他在寺廟奔跑、狂奔,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穿過一個個僧侶、一個個香客,被人撞到,也撞到了人,他全顧不上道歉或者接受別人的道歉,奔湧在胸腔裏的就一個念頭:就算是夢,他也要追上這個影子。

哪怕是夢,哪怕最後的結局依然是齏粉,他貪戀能再多看她一眼。

奔跑的過程中他幾次從臺階上狠狠摔下,等他形容狼狽地追到香柘寺門口時,就見這位夫人在侍女攙扶下小心坐入馬車,布簾在她面前緩緩落下。

不曾猶豫,他拔足繼續狂奔,跟在馬車之後,跌倒就爬起來,爬起來繼續追,有人指著他笑,也有人對著他竊竊私語,而他全然不顧,眼裏只有那馬車的去向。或許是他的誠意打動上天,也或許是馬車的主人察覺到他的追逐,車漸行減慢,終於被他追上,停在他的面前。

從車裏下來一名侍女,看著他似乎頗為不解:“公子,有事嗎?”

馮植失魂落魄地看著一簾之隔的車內,喉嚨腫脹,鼻腔酸痛,每一次呼吸都拼盡全力。

他的前半生做過很多個有關蕓娘的夢,但從來沒有一個像眼下這麽真實。

他不敢出聲,他怕自己一出聲,又會像從前那樣驚醒。

侍女見他形容狼狽,魂不守舍,深青色的直裰滿是塵土,靴子還跑丟一只,問他什麽都一言不發,心中納悶,便回到車上。馬車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兒侍女窺簾往後看,果不其然就見那人一跛一跛地又追了上來,不禁奇道:“看著倒是好模樣,怎的竟是個傻子?”

朱以蕙讓車停下,馮植很快追上,還是一樣,站在馬車邊問什麽都不講,跟失了魂一樣,只呆呆地看著車內的方向。

如此再三。

因今年科舉才放榜,朱以蕙以為他是今年春闈落第的秀才,受了刺激才有此等違背常理之舉,心中憐憫,就讓人取了些財物給他。

馮植也不接,侍女勸了他兩次,最後擱在他腳前回去跟朱以蕙覆命,朱以蕙嘆道:“倒是個有節氣的。”於是褰開簾子,隔著一層薄紗勸他:“公子回去吧,莫要拘泥一時得失,仕途不順亦可獨善其身。”

聲音悅耳熟悉,從前塵往事傳到耳邊,讓那道幻影徹底成型。

他沒有做夢。

都是真的。

馮植閉著眼跪倒在馬車離去的塵土裏,嘴角上揚的同時,淚才落下。

是他的蕓娘。

回到寺裏之後,他輾轉找人打聽那位貴夫人的身份。

之前他曾設想過蕓娘的遭遇,或被族人尋回,另找人嫁了,也或許蒙貴人搭救,委身為妻,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他有的是辦法逼他們把蕓娘還給自己——蕓娘是他的,這是在他看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透露給他消息的僧侶給了他一個萬萬想不到的答案。

“馮大人是問今日來法堂聽住持講經的那位夫人嗎?”

“哦,那是劉懿劉將軍的夫人,當今聖上的同母妹,秦魯國長公主。”

私下裏,甚至不需要馮植刻意打聽,他也聽過很多關於這位公主的美談,今上以孝治天下,流傳最廣的除了她的美貌,還有她牽衣索母的典故,回想起與蕓娘生活時的點點滴滴,想到她超然的儀態、出眾的風采,馮植流著淚無聲地笑了。

她若不是公主,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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