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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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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既然要出去,馮植就叫人給她換了身便於出行的衣裙,又親自拉上風帽,她如冰賽雪的容顏就被遮下大半,素色的滾邊鑲出一張艷光四射的小臉,馮植還不滿意,又叫了拿了頂椎帽。蕓娘早已等得不耐煩,不住地問好了沒有,馮植為怕驚動府裏的人,牽著她手從側門出去,身邊一個奴仆都沒帶。

應天府的夜市開得正當時,滿街燈火璀璨,國朝定都應天府,共領五州十九縣,以鼓樓大街貫穿整座皇城,民舍分屬左右,官署也離這裏不遠,是以治安清靜,夜間更加熱鬧。

每逢佳節,除了劃船游湖,猜燈謎一向是明朝必不可少的活動之一。攤主將謎條貼在花燈紙上,吸引人們駐足觀賞。攤位上摩肩接踵,擠滿了人,馮植見她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看得目不轉睛,就牽著她擠了進去。

一群文人才子正圍在一張燈謎下激烈爭鋒,口若懸河,卻爭相敗北。蕓娘仰頭看著那張字謎,邊看邊念出聲:“兩畫大兩畫小,打一字。”馮植心中已有答案,卻並不提示,笑著低頭看她,蕓娘細細思索,眼睛一亮,很快就有了答案:“是秦!”

簇擁在下的文人紛紛用指在掌心寫秦,相顧恍然:“是秦,是秦沒錯。”

攤主笑著過來,遞上彩頭雪柳一只,順勢讚道:“小娘子聰穎過人,又有急智,一介女流竟將這些文人才子全比了下去。”

蕓娘個子不高,加上又低著頭,看不大清模樣。聽到有人誇自己聰明,便笑著將臉擡起,花燈跳躍的光影流轉在她玉色容顏之上,雙眸如點漆靈動,兩頰粉嫩,嫣紅的唇微微翹著,透著一股嬌憨可愛,突如其來的麗色看得攤主一時呆住,竟忘了接下來要說的話。

馮植以手握拳輕輕咳了兩聲,攤主驚醒回神,轉頭對上一雙冰冷雙眸。攤主心裏一驚,立刻改口:“公子好福氣啊,得此佳人相伴,真是三生有幸啊。”

馮植並不理他,接過雪柳為蕓娘插上,順勢放下她椎帽前面的輕紗,不讓人窺見這麗容的一絲半點,蕓娘嘟嘴,反手又將前紗掀起,如此再三。馮植心裏想笑,卻故意地板起臉來:“你若是不乖,下回我就不帶你出去。”

蕓娘不滿道:“都擋住了,我還看什麽看啊?”

馮植便哄她:“那先帶上,等會兒去吃元子羹的時候再摘下來。”

一聽有好吃的,蕓娘才不情不願地拉下面紗,兩人沿著鼓樓長街往西市去,途徑斜街市,在靠近德勝門的地方,看見劉懿牽著一匹馬跟著兩名錦衣衛從城外進來。兩人同在朝中任職,朝堂之上也有過數面之緣,此次劉懿大破元朝殘餘部眾,獲封昭勇將軍的詔令也是由馮植草擬,發往六部。他的辭賦清楚幹練,並不過度粉飾辭藻,往往幾個字就能揣摩出今上的心思,行文的風格為今上所喜,從翰林院裏出來的大部分詔令,均出自馮植的手筆。

馮植向他一揖:“劉將軍。”

劉懿身著公服,腳踏青泥,衣袍被露水浸得半濕,肩膀和衣襟處洇出深色,像是從深山叢林裏剛剛回來,長袍的下擺沾滿了草籽落葉,大刀闊斧地沖著馮植一抱拳:“馮學士。”又看了看他身旁頭戴椎帽面容不清的女子,叫了聲嫂夫人。

蕓娘屈膝半蹲,斂衽為禮,顯得身姿極為柔美。因身份特殊,劉懿不便多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兩人在路中寒暄了幾句便分道揚鑣。看那人走遠,蕓娘輕輕拽馮植的衣袖,悄聲問:“這人誰呀?”

劉懿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說話聲跟他擦肩而過,如冷水滴落,他心內一凜,回身追上離他最近的一名女子,叫了聲公主,那人回頭看他,陌生臉孔白了他一眼。

不是她。

女子走遠了,留他和他的馬兒呆立在原地。無數人與他擦肩,又消匿在人群裏。街上人流匆匆,沒有一個是他想找的那個人。

馮植領著她逛遍西市,依她所求,帶她去西市吃蜜果元子。攤販挑了一只一頭帶架的長方木櫃,櫃子下是個炭爐,上面放了口圓形的鐵鍋,四周擺滿了碧玉粽子,煮出來的東西香氣四溢。馮植生性不喜甜食,只點了一碗讓她嘗嘗,蕓娘在鄉下沒吃過這種東西,捧起碗來先放在鼻下嗅了嗅,滿臉是笑:“好香。”

馮植也笑,替她摘下椎帽,放在桌上:“慢慢吃,都是你的。”

她雖然出生鄉野,吃相卻是極為優雅,碗筷相碰幾乎不發一點聲響,咀嚼與吞咽也近乎悄無聲息,貓似的細巧。她吃了一多半,不經意地擡頭,就看見馮植靜靜地看著自己,雙目黝黑,卻一言不發,蕓娘舀了一勺遞到他唇邊,他一笑,搖了搖頭:“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你怎麽一直看著我啊?”蕓娘歪著臉問他,雙唇水潤粉嫩,看得人砰然心動。

馮植伸手用拇指擦去她唇邊的液體,故作不經意地問:“蕓娘,你當真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她眨了眨眼,緩緩搖頭:“不記得了。”

初次見到蕓娘就是在溪邊,她是順著河水從上游飄下來的,嚇了在河邊喝水的馮植一跳,只當是具死屍,將她托到河邊,餵了她兩口肉湯,沒成想過了一會兒自己就醒了,醒來之後問她什麽事都只搖頭說不知。

馮植之所以要把蕓娘從村裏帶走,固然想跟她長相廝守,小部分則是出於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來自他的直覺,而他的直覺向來準確——他感覺自己若是不將她帶走,她隨時都可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馮植又問:“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開心。”她忙不疊點頭,笑生雙頤。

看她笑,馮植也跟著笑,心中所想,全是些擺不上臺面的齷齪念想:即便你真的是九天仙女,我也要把你鎖在我的身邊,生生世世,任天王老子也找不回你。

忽的橋邊傳來一聲巨響,一束彩光直沖天際,煙火當空炸裂,把夜晚照成白晝。街上行人紛紛停下腳步,仰頭看向天空,蕓娘也跟著擡頭看去,五彩光斑映在她的眼底,星星點點流轉,說不出的美麗可愛,她笑著指著天空讓他看:“看啊馮郎,還有煙花。”

她在看煙花。

他在看她。

漫天星火落下,她跟他面對坐著,四周像是下起了一場金色的雪,紛紛揚揚,將天地萬物都蓋下,只剩他和她。

是的,只有他和她。

這景象終於讓他微笑起來。

宣德樓上,今上朱高煬率眾宮眷觀燈,大概沒覺得今年的花燈跟往年相比有什麽新奇之處,朱高煬看了一會兒起身走下禦座,宮人撩開垂幔,珠簾後的婦人連忙低頭,用絹子拭去眼角的淚水。

知道她傷心所為何事,朱高煬語氣低落:“母後。”

王太後強笑,招手引他過來:“怎麽這麽快就下來了?今年的花燈不如皇帝的意嗎?”

朱高煬今年剛滿二十,介於少年跟成年之間的年紀,挨著母親身邊一坐,還如大男孩一般,直言不諱地跟王太後抱怨:“年年如此,看都看煩了,也不知道朕養著那些戶部司的人有什麽用。”

王太後滿目愛憐,用帕子印了印他額前熱出來的幾滴汗,柔聲道:“明禮以導民,定律以繩頑。也別怪戶部司的那些人,都是太祖定下的規矩來,他們不敢妄改。”

王太後十八歲入宮,侍奉當時已經六十二歲的太/祖皇帝,因美貌受寵,接連誕下一兒一女,兒子朱高煬性驍勇,擅騎射,是所有兒子當中最像太/祖的。女兒聰明清秀,天資聰穎,素有才女之稱,因這一子一女的關系,年輕時的王太後就頗受太/祖眷顧。某年端午太/祖宴群臣於東苑,檢閱公侯子弟的騎術,當時才十三歲的朱高煬就大出風頭,接連射中靶心,將所有皇子皇孫都比了下去。太/祖龍心大悅,重重地嘉賞了這個最小的兒子,又出上聯叫諸王大臣來對:萬方玉帛風雲會。當時無人能答,還是她的女兒,才十歲的朱以蕙在哥哥的耳邊輕聲提點:一統山河日月明。

朱高煬朗聲一答,滿座皆驚,太祖撫掌大樂,更是喜不自禁,賜馬、羅、錦及各色紗,命諸子皇孫向幼子學習,不久之後還將皇位傳給了當時並未成年的朱高煬。

太/祖臨終遺詔,妃嬪一律賜死殉葬,朱以蕙像是預見了自己母親的命運,每每離開王太後就啼哭不止,接連幾日迅速消瘦,幾可見骨,太/祖不忍最小的女兒沒有母親照顧,便準許王太後不必殉葬,撫養公主成年,因此她才有機會享受之後的滔天富貴。

每每說起此事,王太後便止不住地流淚,向周圍人訴說公主的種種純孝之舉,聞者無不動容。而如今端午佳節,萬民團圓,可她的女兒卻難覓影蹤,想到這裏,王太後的淚再也忍不住,向著朱高煬哭道:“別人家的女兒都好端端地圍在膝下,怎麽偏偏就我的女兒不在身旁,老天究竟把我的女兒藏去了哪?我這麽一個金尊玉貴嬌滴滴的公主,也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受著怎樣的苦楚?”

朱高煬跪在母親身邊流淚:“是兒子看護不力,沒有照顧好妹妹,兒子已命錦衣衛圍著香柘寺四處找尋,務必毫發無損地將公主帶回。”

數月之前,王太後偶感風寒,秦魯國長公主朱以蕙去香柘寺為母親祈福,途中遇暴雨,山地濕滑,載著公主的馬車墜下懸崖,因之後接連數日的暴雨,雨水早已將車輪的痕跡沖刷地一幹二凈,錦衣衛搜遍群山,也只找到了馬車的殘軀,根本不見公主蹤影。

為了國體考慮,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一直沒有對外宣布,只說公主抱恙,遷居別院休養,搜尋公主的任務一直都在暗中進行。

母子二人對坐流淚,這時有內侍匆忙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朱高煬跟王太後解釋說有外臣覲見,來向聖上賀端午之喜。王太後拭幹淚痕,擡擡手:“你去吧,別叫臣子等的太久。”又叫侍女遞了張帕子給他,朱高煬擦掉滿臉淚痕,整肅面容,再舉手一揖,跟王太後告罪,起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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