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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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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4月10日,她登上了泰坦尼克號,她的焦慮終於在這艘船上達到頂峰。船一旦起航她將永別英吉利,以後也許會回來,或許是蜜月重返歐洲,或許是某個親戚離世她會再返英國……祖國啊,何時才能再返你的懷抱?她是在祖國的懷中發出第一聲啼哭的,也許要咽氣在遙遠的異國了。今後她還會如此清晰地記得祖國的一切嗎?康沃爾郡溫柔的霧中清晨,海利根花園裏沈睡的巨人,諾福克郡海邊停泊的船只,格林威治公園的櫻花,和父母同游觀覽過的景色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閃過,以及布克特宅邸那參觀者誇讚不絕的美,這些都引起她不絕的傷懷。奇怪的是,身在其中時,她從未感受過這份愛,離別時,愛卻如潮水般湧來,直到她的臉頰被淚水濡濕。這種思念一直持續到她生命的盡頭,到了大戰爆發的時刻,她也不絕地祈禱著聖喬治保護英吉利,時刻為她的損傷感到悲傷,死前她一直渴望能回來,魂歸故裏是每個英吉利兒女的願望——盡管她最後還是沒能回來。

她的行李大包小包,幾十個箱子由人運送,卡爾給她送的那些畫被一幅幅擺出來,帶了如此多東西,卻像什麽也沒帶那樣空虛。布克特夫人進她的房間,仆人下意識出去了。她的房間如此奢華闊大,簡直像真正的臥室,盡管這船的另一端有一群人擠擠挨挨在狹小的環境裏。船分為一二三等艙,就像人那樣,為了永遠屬於一等人,她母親不吝嗇努力,就像煤礦場裏工人不吝嗇體力。

她母親滿意地說:“他對你很用心。”他對她一直很用心,在金錢方面一直都不是一個慳吝的人,這是布克特夫人最滿意的地方,如果金錢可以置換愛情,羅絲恐怕已經愛他愛得死心塌地。羅絲也覺得自己很可惡,為什麽不能順勢愛上他,這樣大家都會滿意,她也再不會痛苦。周圍所有人都在對她施加一種隱約的壓力,好像卡爾於她是科菲多亞王看上培妮羅芳,她理應感恩戴德,卑躬屈膝,他也始終對她懷有一種優越感,理應占據強勢的地位……她的膝蓋和脊梁上存留著這種壓力,使她沒有辦法順勢愛上他,也許她就是太有一些不該有的自尊心了,才會變得如此痛苦。而且,人們記得丁尼生的詩,記得愛德華·博納·瓊斯的畫,卻下意識忽略了科菲多亞王最後想要廢黜培妮羅芳的結局……

布克特夫人開了酒箱,取出兩個雕花玻璃杯,然後拿了白蘭地倒在杯子裏,她說:“你的面色很蒼白,喝點白蘭地滋補一下,我知道你喜歡摻蘇打水。”所以她又開了一瓶蘇打水。羅絲沒有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酒杯,她坐在椅子上,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就像個肺病病人那樣,臉極度蒼白,但是兩頰飄著鮮艷的紅,她突然激烈地,充滿焦慮地說:“一定要這樣嗎?你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將我出賣嗎?”布克特夫人疲憊地閉上眼睛:“已經坐上船了,你非要在無可挽回的時刻抓住我發瘋嗎?下一次你在婚禮的前夜抓住我怒吼好了。”

布克特夫人把酒杯放在桌上,不想再搭理女兒的樣子,羅絲站起來說:“在你看來,這一切太劃算了——出賣一個我,然後把家裏的債務還得一幹二凈。你從來沒考慮過我,你只想逃離債務。”布克特夫人提高了音量:“哪像你說的這樣?他很喜歡你,你也去喜歡他,這一切就圓滿結束了。”

羅絲像是傾瀉情緒一樣說:“你拋棄了我……你把我拋棄了,拿我去換你以後仍舊優裕的生活,你明白嗎?你把我拋棄了,你把我像商品一樣拋棄了,等著去換更好的東西,你把我……明碼標價地出賣了,這是最痛苦的事情。”布克特夫人冷靜地說:“我一直以為你長大了,但是你還是很幼稚,你總是想得太多,但是並沒有因為想得太多變得聰明。如果他不來解決我們的困境,你去哪裏找到更好的人選?”

“我們明明可以靠自己,我自己去工作,把爸爸留下的債務……”羅絲還沒說完,布克特夫人就說:“那按照我們家女仆的工資,你要工作到下輩子。拿你的杯水車薪填上那些窟窿和利息,那是不可能的。”羅絲說:“你為什麽不去變賣那些……我們家分明有很多古董,很多值錢的首飾珠寶,把它們賣掉,我們明明也可以毫無負擔地度過後半生,為什麽我們要固守城隅?我們的家到底是什麽,我們守護的到底是什麽,是君士坦丁堡嗎,你必須像君士坦丁十一世那樣保證它永不陷落嗎?”

布克特夫人眼睛裏含上了淚水:“你怎會如此自私呢?你忍心看我變賣家產嗎?把我祖母留給我的珠寶,那些浮雕首飾,那些老式鑲嵌,那些傳承了很久的瓷器——你忍心嗎?把你從小就在的那些東西,你爸爸的鍍金陳列櫃,那些書桌,那些家具,他留下來的一切,你要我全部變賣嗎?”

羅絲突然哭了,她用手背極力拭去淚水:“那我呢?你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嗎?我是你生下來的,你卻毫不留情地把我賣出去了——你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只在乎我的價值。鵜鶘會用血哺育自己的孩子,你卻只是把我趕了出去,讓我賣個好價錢。”布克特夫人則說:“那你考慮過我嗎?我已經經歷了婚姻幾十年的風雨,最開始和你父親結婚,他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有自己的大片宅第,富裕穩定,但是隨著日子過去,他的揮霍超乎想象,到了最後關頭甚至迷戀上了賭博,在他不必被為難的日子,他死了,留下我獨自面對空空的家業。你到底在怨我什麽,你等著我一個人重新神跡一般把那些窟窿填上,讓你去追求自由的戀愛嗎?我沒有瘋掉,已經是我天性樂觀了。然而你只考慮自己,你只想追求自己的自由,任由我被追債人勒索至死。”

羅絲用手背捂住嘴,不想發出哭聲,她母親抱了抱她,用鎮定的聲音說:“他和你很般配,你要學會生活,想象我這麽多年是如何生存的,事情肯定會朝著好的地方發展。”羅絲突然悲傷地想,雖然母親一直在疏解,但是我確實就是被拋棄了,我被出賣了。布克特夫人用手拭去她的淚水:“好了,別再哭了,擦幹眼淚,等一下我想看到你好好地坐在午餐桌上。”布克特夫人一刻也沒有留戀,走出了她的臥室。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瘋子,臥室其實是瘋人院,母親從沒來過,自己卻在臥室裏發了一回瘋。仆人特魯迪推開門進來,她馬上擦幹淚水,假裝什麽也發生過,一點也不想在別人面前失去自尊,裝作在房間裏擺弄畫框,特魯迪說:“我來繼續幫您擺東西。”那女孩的腰為了幫她從箱子裏取東西,彎得很低很低,羅絲沒由來地感到痛苦,替她感到莫名的屈辱與難過,為什麽她要替我包辦生活中稍微勞累的一切?因為我生來高貴,有小梗犬一樣可追溯的血統?她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會被那彎曲的背刺痛,痛苦閃回手中的畫上。

這時候卡爾端著香檳,打開門進來,女仆又非常有眼色地離開了。他帶著探究的神情看她手裏的那幅畫,然後直白地問:“你這幅畫是什麽?為什麽這個女的要光著屁股對著觀眾?那兩個男人拉著她的手,又是要幹嘛?”她手顫動了一下,自己也沒意識到拿著的是這幅畫,最後她說:“我也不知道。”他開玩笑說:“你這純是些浪費錢的小愛好。”她把那幅《不忠》蓋在眾多畫框下,最後才發現蓋在最上頭的是一幅蒙克的《死亡與生存》,幸好卡爾已經沒關註了,否則他又要問:“這個女人光著身子在吻誰?”他來請她換上衣服,一會兒到餐廳參加飯局,會和總設計師托馬斯·安德魯斯,白金航運公司的總經理約瑟夫·布魯斯·伊斯梅會面。

飯局上,她極其無聊,抽起了煙,卡爾自然而然地從細長的煙嘴裏拔出她的煙,臉上有一種無奈,好像家養的小梗犬不小心在皮鞋邊撒尿的那種無奈。她看了一眼,他自然而然,好像理應如此,像布克特夫人提醒她不可多食那樣無需多言,羅絲突然感覺到了苦悶。

晚宴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在原地坐著,布克特夫人和卡爾游刃有餘地和大家聊著天,和中午一樣,大家在聊著空洞又無聊的話題,她又有一種感覺,其實這並不是晚宴,仍舊是中午的飯局,因為本質沒什麽不同——明明都坐在這張桌子旁邊,卻都將心的門扉緊緊地關閉著。母親笑得那麽完美,一點都見不到悲傷與愧疚,羅絲沈默地垂頭,突然想起彼拉多的話:“流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吧。”永遠,永遠,這一生將重覆在無聊的宴會,游艇和水球比賽,永遠不會有人關心她,關註她的心……就連流著同樣的血的母親也拋棄了她,她突然想,我應該去自殺,我應當跳下去。她突然陷入了崩潰,然後自顧自地沖了出去,穿越一大片甲板,那一刻沖動壓倒了一切,她翻過船邊,想要跳下去,但是又有一種對死的畏懼,猶豫不決地抓著欄桿,到底是否該留母親一個人在世上,承受這種壓力,到底這種想法是不是給自己膽小找的理由……

有陌生的聲音叫住她:“別跳。”她扭過頭來看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齒輪就那麽轉動了,她遇見了傑克·道森。他疏解了她自殺的情緒,那晚她幾乎誤掉下去,他拉住了她,說“絕不放手”,那時候是黑夜,卻好像新生活的曙光降臨了。她哭了,不僅是因為墜落的恐懼,還因為那麽久以來,她都等著媽媽,或者任何人說那樣的話,不要將她丟掉,不要把她拋棄,然而卻是這個陌生人說出,那一刻心酸,無以言喻。

卡爾和他的保鏢勒夫喬伊先生趕到了,中間發生那麽一場不小的波折,卡爾在她的話語下,答應明天請他來晚宴,作為酬謝傑克·道森救自己未婚妻的謝禮。晚上回到房間裏的時候,卡爾給她送了鉆石項鏈,他說原本打算在下周的訂婚儀式送給她的,但是知道她近來郁郁寡歡,希望討她歡心。他親手給她戴上的瞬間,好像給小梗犬戴上了項圈,56克拉的海洋之心,路易十六的皇家禦品——沈重得好像要把她脖子壓彎,她想起了特魯迪那彎曲的背,覺得自己的脖子也會變成那樣。卡爾說:“這可是皇家禦品,我們貴如皇族,羅絲,我願意傾盡所有,對你有求必應,只要你接納我,對我敞開心扉吧,羅絲。”她把眼睛轉向他,他說:“我知道你喜歡騎馬,等我們到了美國,怎麽樣的汗血寶馬,都會給你買。”她說:“那麽車呢,還會讓我開嗎?”他又猶豫了,他說:“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很多人的目光,是刺目的。”正是因為太在乎別人的目光了,他們才會預備訂婚的,後來,也是因為面子,他才在大蕭條的絕望中自殺的,最主要的原因不是破產,而是無法容許自身的強盛在眾人眼中如此荒涼地消褪了。

第二天清晨,她在甲板上和傑克·道森再次相遇了。他問了她一個重要的問題:“你愛他嗎?”這個問題如此重要,因為這一年來,沒人問過她,她是否愛卡爾,好像這個問題無足輕重。她知道自己的內心藏著一個堅決的,否定的答案,卻無法將之說出,說出來是殘酷的,因為她所面臨的經濟壓力並不是她獨自面對的,而是她和母親一起承當的,一旦她不考慮後果,說出了自己的內心,就相當於把鍘刀也架在母親脖子上,她不想做勒索母親生命的劊子手——這一切都是因為她自己一個人,沒有辦法給母親幸福與安全。她恨自己是女人,恨自己的處境,恨自己的無能……非常短暫的時刻,她還恨過父親。

她在甲板上看了傑克的畫冊,聽他說了很多經歷,跟他在一起是愉快的,因為他敞開心扉說話。黃昏時,她還暢快地跟他學會了吐痰,被布克特夫人和隨行的伯爵夫人等看見了,她心情很好,沒有小時候被母親發現沒穿緊身衣的那種緊張。

晚宴時,她和傑克再會了。坐在一張桌上,布克特夫人當然想刁難他,她最想做的就是讓他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麽貨色,然後知難而退。她奇異的不感覺緊張,因為不知怎的,她相信他能度過,

“你很喜歡四處漂泊的生活?”布克特夫人問傑克。

“是的,夫人,我喜歡。我身邊有我想要的一切。我吸著新鮮的空氣,夾著潔白的畫紙,我喜歡醒來的時候要發生的事或遇到的人一切都是未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在哪終老,某個夜裏我在睡橋洞,現在我卻在和你們這些善良的人在世界上最豪華的游輪上喝香檳,”他側身向端著酒的侍者說,“請給我再來點。生命是上帝給的禮物,我可不想浪費它,世事難料,隨遇而安,把握好每一天。”

瑪格麗特·布朗夫人說:“說得好,傑克。”

羅絲忍不住舉起酒杯:“為把握好每一天幹杯。”於是大家都舉杯了。

飯桌上的男人們都去參加獨屬於他們的煙酒時間,女人們閑聊。一直以來的傳統都是那樣,男人去吸煙室,女人們回起居室,好像世上有涇渭分明的兩種天職。他偷偷帶她去三等艙,帶她跳舞,鬥了查爾斯頓,她喝了啤酒,抽了煙,展示了芭蕾,唯一的不幸是被卡爾的保鏢發現了。她是懷著忐忑回到臥室,懷著忐忑躺到床上。上一次這麽忐忑,是她倔強地瞪著母親說:“我再也不要練琴。”然後她被關進育兒房裏,一天沒有進水米,第二天一清早就醒來,忐忑地想媽媽會不會放她出去,她能不能吃到東西。母親把她放出來,布克特夫人坐在早餐桌前,端著茶杯慢條斯理地問:“羅絲,現在你告訴媽媽,你重新愛上彈琴了嗎?”她言不由衷,手在背後悄悄地絞扭著,說:“我變得更愛它了,比從前更加。”其實是變得更餓了,桌上擺著甜甜的糕餅,三明治,讓她被緊身衣箍住的胃變得痛苦,不管是怎樣的一種愛,都建立在溫飽的基礎上。她完全懂得一個潛規則,在再次“愛上”彈琴之前,她不會吃到任何東西。那一次,她發現自己就是如此懦弱,沒有志氣。

現在她同樣忐忑,不知道明天誰又會將她關進“育兒房”裏。

1912年4月12日的早晨如期而至,在私人陽臺上吃早餐的時候,卡爾·霍克利果然大發雷霆,掀翻了桌子,怒罵她昨晚不知廉恥,在下等艙玩到精疲力竭的事。他警告她像妻子忠於丈夫,撒拉忠於亞伯拉罕那樣忠於他。她知道自己越過了他的某條線,但還是被猝然掀翻的桌子,滿地的碎片嚇壞了,她心裏的某條防線也被擊潰。他從來沒有那樣發過火,於是她哭了,他只是憤然離去。布克特夫人聞訊趕來,她生怕那個下流小子變成濺在女兒名聲上的瀝青,警告她別再和傑克·道森見面。她突然又變得懦弱了,心想,我是否就這樣得過且過,忠實丈夫地過一生——那樣的話誰都會滿意。相信自己的意志,一切變得太累,相信別人的意志並且遵從人家的指揮,一切都會變得輕松起來。已經不是小的時候了,可以任性地從鋼琴凳上坐起來,然後一怒之下說:“我再也——再也不彈了!”

已經沒法回到小時候了。

1919年她在瑞士的療養院,再一次這麽想。那時療養院裏集齊了各色的人,徹夜尖叫的人,會咳血的女人,含著眼淚祈求死亡的人,每天都有鬧劇上演,好像生活在戲臺上一樣,聽異國人嘰裏呱啦的歇斯底裏,她有種隔岸觀火的錯亂感。羅絲隔壁睡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每天將手指含在嘴裏,不停地吮著,吮得滋滋作響,常對護士和醫生撒嬌賣癡,甚至有一回跑到羅絲的床邊,對她伸出手說:“叮咚!聖尼古拉斯節,給我糖果!”羅絲將自己床頭櫃上放的蘋果塞在她的掌心裏,她滿足地笑了,笑得好像手上握了全世界的珍寶,然後不許任何護士和醫療人員從她懷中剝走那個蘋果。護士對羅絲說:“她得了癡呆,以為自己還是五歲,家人頭疼得沒辦法,把她送到我們這裏來。”那簡直就是世上最幸福的病,羅絲心想,大家都無法回到小的時候,被俗世牽絆,深受煩擾,她卻自顧自回到小時候,把家人和全世界都丟留在那裏,棄之不顧了。

她已經沒法回到小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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