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的天氣微涼，比起炎炎夏日，這樣的時候要好的多，至少被包裹著紗布的臉不會燥癢難耐，不會遇水化膿。

拂煙坐在藥桶裏，連日來的藥浴已經讓她漸漸習慣，手腳的力氣也在慢慢恢覆，日常的基本生活已經沒有太大問題。除了不能用力提些重物，這已經算是恢覆的不錯了。

打開門，院中只有一方石桌和幾張石凳，石凳上坐著一個頭發全白的老人，秋葉微微飄落，滿院的秋黃讓原本安靜的小屋多了幾分寂寥。拂煙恭恭敬敬的走到老人面前，彎腰行了個禮，就坐在了他的對面。

拂煙這名字是老人給她起的，寓意著拂沈舊事如煙飄散，可那恨又該讓她怎麽散呢！

老人見她出來便向她點頭示意，“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拂煙緊張的握著拳頭，放在腿上，幾個月來的辛苦煎熬，就是為了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可她知道，若不是眼前人，她真的早就死了。

可就在她以為自己死定了，卻是被眼前的老人從虎口救下，帶回這處山間小居。整整三個月，她終日只能躺在床上，手腳不能動彈，臉上的腐肉也因為天氣的逐漸炎熱痛癢難耐。又是整整三個月，因為醫治及時，她竟奇跡般的站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不過八歲的孩子，面對這番折磨，從未哭過一次，就連老人都覺得這孩子太過堅強，堅強到令人心疼。可他不知道，孩子已經哭不出眼淚，她的心在那個給了她全部母愛的女人死後就已經冰冷了。

老人的手慢慢伸向孩子臉上的紗布，初見她時，老人也嚇了一跳，臉上被扼去了大半的皮肉，臉骨都暴露在外，手腳盡斷，奄奄一息的躺在雪地上，小小的身軀，染紅了身下的一片地。不遠處的老虎與豺狼，全都盯著她。

老人嘆了口氣，將紗布的一頭繞過孩子的臉，一圈一圈。這過程不急不躁，老人的動作盡量緩慢，生怕扯痛了她。

孩子也十分乖巧，未動半分。

終於到了最後一層，最關鍵的一刻，紗布下面的臉到底是疤痕滿布的恐怖還是變了樣的難看，就連老人也不曾知曉。

這紗布，每隔半月就要更換一次，起初的時候，換下的紗布總會和臉上的皮肉相連，每扯下一點兒就會讓剛剛長出的新肉再次被撕裂，這種痛苦比任何酷刑還要難受。有時候實在癢的厲害，手腳又用不上力，拂煙只能是咬著牙硬挺。

漸漸的，新肉完全長了出來，換紗布的時候也不再沾染皮肉，可那模樣拂煙見過一次就不想再見第二次，原本白皙的臉突然成了一個如同怪物的異類，一整塊的疤橫在臉上，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老人輕緩著動作，將紗布完全取下，眉頭微微一皺，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讓孩子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拂煙再也顧不上，一路跑到溪水邊，看著水中的倒影，小手在臉上，輕輕摩挲，這就是她的樣子了嗎？

疤痕沒有了，可模樣也確實變了，以前明明是一張鵝蛋一樣嬌嫩白皙的小臉，被人削去皮肉，連帶著下顎也被削去了小半，現在倒成了一張瓜子臉。五官並未有太大改變，可臉型這樣一變現在算不上難看，也算不得貌若天仙，卻是多了幾番別有滋味。

拂煙的心總算是安定了，不是那怪異的醜陋模樣，已是最大的安慰。回到老人面前，難掩孩子的笑意，“師父！”

老人點了點頭，“煙兒，可還滿意？”

“滿意！如今這樣，煙兒已經很滿足了！師父……”

拂煙欲言又止，老人看在眼裏也不催促，轉身回了屋，半晌再未出聲。拂煙急忙跪在門外，秋風卷起她的衣擺，讓孩子小小的身軀看起來格外單薄。

原本她不屬於這個世界，很小的時候就被人拐賣給了一個盜竊團夥，每天吃不飽，被逼迫著去偷錢。偷不到錢，回來少不了一頓拳打腳踢！她厭倦了這樣的生活，而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逃走，卻還是被發現了。身後是一群嗜血的惡魔，身下是高樓大廈，冷漠的風與這些惡魔一樣，肆意席卷著她的全身！沒有回頭去，回去也要被打死，她下定決心，就這樣跳了下來，跳出了惡魔的掌控，也跳出了生命的束縛！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改變了。她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人逼她做不願意做的事情，她還有了父母，有了家人，有了萬千寵愛於一身。而那些寵愛她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權貴。她以為她這一生或許就是新的開始，不用再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終於可以安安穩穩的好好過日子。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想她過的這麽安逸，八個月前的深冬，夜裏格外寒冷，那個疼愛她的母親就死在她的面前，血手握著她，滿眼不舍。她嚇的忘記了叫喊，忘記了哭，她蜷縮著身子拼命的搖頭，這一定是夢，這一定是場噩夢！

而現在，夢醒了，從她活下來的那一刻，她的夢就醒了。這世間本就沒有什麽美好，美好不過是安逸之中的享樂。這幾年的享樂讓她有了對親人的眷念，可又在一夜之間，她什麽都沒有了。

拂煙跪在地上，寒風灌倒進她寬大的衣袖裏，帶著絲絲的冷意，這些都不足以與她心中的那股寒冷相比。

老人的聲音從裏屋傳了出來，“煙兒，你是否放得下仇恨二字？”

拂煙的肩頭微微顫抖，那個對她好的女人，那個給了她新生的女人，就那麽死在自己面前。要說不恨是假，她亦不願意欺瞞，俯身叩拜一首，“師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毀容之恨煙兒可以忘，但是殺母之仇，煙兒不得不報！”

過了很久，老人才嘆了一口氣，“癡兒啊！我念你小小年紀心思通透，本想收你為徒，化解你心中的仇恨，可惜！也許是天意如此吧！你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便再勸你了！今日起，你我師徒之緣便只有三年。三年，你能學到些什麽本事，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孩子對著裏屋又重重叩了三首，“多謝師父成全！”

老人的嘆息從鼻間輕輕而出，屋裏點著松蠟，燭光透著微薄亮光將老人的白發照的銀亮。也許有些事情，的確不是他所能改變的。目光清明的望向門外，手中握著一塊成色上好的羊脂玉，這是他救下拂煙時一並帶回來的。

玉上刻著雪璃二字，他也是聽說過東璃有個小公主，聰明伶俐，名號雪璃公主。這玉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了，當下便也猜出了孩子的身份。

燭光微跳，老人兀自自語了一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是福是禍，且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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