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樓頂，兩個大男孩坐在風口的位置，屁股下是一個小小的折疊椅。

周壯敞著迷彩大襖，持著一罐青島啤酒大口大口地喝著，喉結有序地上下跳動著。他臉上微紅，浮現一片醉意，卻依然不停地喝著。

他拎了一箱啤酒過來，地上也已經扔了好幾個空了的罐子，他從冷哲還沒來時就已經開始喝上了，身上騰著的不只有火一樣的熱氣，還有彌漫的濃重的酒氣。好在這裏是風口，味道像是天上的稀雲一般，被風刮得四散。

“吼——嗝！”周壯喝下最後一口，一股酒氣像是終於找到了逃竄的時機，洶湧沖出，“冷哲啊，你說我們也認識有三年了吧。”

冷哲看著這個大漢，別人都說他大個子，傻脾氣，整天只會“吼吼”亂叫像蠻人一般地燃著無腦的灼熱情緒，可他知道，周壯其實是一個很細心的人，他從來都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大大咧咧。

周壯又是打了一個長長的嗝，然後像是在醞釀著要說什麽，長時間不說話。

冷哲看著低著頭像是隨時會睡去的周壯，想著他們一起度過的三年室友時光，從一開周壯自來熟熱情的自我介紹，到後面發現彼此都熱愛網球，然後兩人風風火火地在這所他們將要待上四年的大學裏共同辦起了網球社。

那時候冷哲說，我不喜歡管理這種瑣事。於是周壯一把攬過冷哲的肩膀，大笑兩聲說，那我來就是。

所以這個社團大部分都是由周壯一個人在支撐著，他身為副社長的責任就是負責教球而已。大學裏辦一個社團容易，但想帶好一個社團很難，這三年來周壯從來沒有抱怨過，學弟學妹們帶著下一屆或是下下一屆的網球社來投奔他，他也從來沒說過半個“不”字。

冷哲時常會慶幸，如果天塌下來，他一定不會是一個人在抗著。

他們一進這所學校便牽上了四年室友的緣分，又因彼些都熱愛網球而關系更鐵，所以冷哲一直都是把周壯當成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大多數時候他們之間無話不談，更是時常一同坐在宿舍天臺交流交流網球心得，說一些天南地北的故事。

於是歲月就這麽一點點烙刻下了他們大學的青春切片。

周壯突然擡起頭來，困醉令他看起來像是變得滄桑起來。冷哲突然想起，他們原來已經21歲了，該是面向社會的大人們了，他們的青春時光早已遠去，留下的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片斷。

“冷哲，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胡小枝？”周壯真得醉得不行了，兩只手想要搭在冷哲的肩膀上，卻空了地兒，整個人差點倒了過去。

“你喝醉了。”冷哲扶住周壯。

“我沒醉！”周壯揮開冷哲的手臂，“你小子別以為我醉了就能轉移話題，吼！”

周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若是風再大些他便會任由大風吹得一頭栽倒在地。

“快說，你倒底對胡小枝有沒有感覺，我這個當大哥的看了你三年了，你怎麽還不和她表白？你看得我都急！”周壯朝著冰冷的空氣一甩手，步子踩得踉踉蹌蹌。

冷哲也取來一罐青島，“吱”的一聲拉開拉環，不緊不慢地喝上一口。這個問題不是周壯第一次問了，只是以前每一次都是以開著玩笑的口吻一帶而過。

“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大一的時候你就和胡小枝約會過，你們一起去了CoCo，然後在店裏聊了很久……很久。”周壯似乎是站不住了，突然坐了下來。

“你想知道我和她聊了什麽嗎？”冷哲嘴唇已經消腫，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動。

“說得什麽？”周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我說，你真好看，誰要是找了你做女朋友，一定是他的福——”

冷哲還沒說完，周壯忽然一拳從他的視線裏掠過，擦過他的臉側打在了身後的一人多高水泥臺上。

“還有，”冷哲微微一擡易拉罐，罐底貼著周壯的臉，又是喝了一小口，“我還說，能約到你出來真好，我是網球社的副社長，可以邀你進我們網球社嗎？”

周壯另一個拳頭也飛掠過去，打在冷哲身後的水泥臺上。

“還有呢？還有呢！”周壯情緒激動。

“還有？沒了。接下來就一直喝著奶茶吧，如何你還要知道我們喝的是什麽，那我可真想不起來了。”冷哲平靜地說著。

“你……喜歡她嗎？”周壯突然聲音弱了下來。

“你看呢？”

“我不知道。”

天上飄起了點點小雨，滑在兩人的面孔上一絲絲冰涼。

“你這麽關心她？”冷哲反問。

“沒有。”周壯說得有些倉促，“我們只是青梅竹馬。如果她能找到喜歡的人……我會很開心。”

“她有喜歡的人了嗎？”冷哲問。

周壯突然站直起來，情緒突然激動：“你裝什麽傻！她喜歡的人不就是你嗎？！”

冷哲突然楞住了，他從來沒想過胡小枝喜歡的人竟然會是他自己，胡小枝從來沒說過，周壯也從來沒說過，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加入網球社一天訓練都不落下，對網球充滿熱情的女孩喜歡的人會是他？！

冷哲沈默，像是牛毛般的雨滴用力地打在地面上，卻驚不起一絲回響。

冷哲站了起來，喝下一大口啤酒平靜地問：“你怎麽知道她喜歡的人是我？”

“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麽能夠天天堅持過來學網球，連有課都會請假過來！”

“我以為她只是熱愛網球。”

“那你不會也不清楚一個女孩子三年來隔三差五地給你送東西是因為什麽吧？”

“送的都是與網球有關的東西，不能代表她喜歡我吧？”冷哲皺眉，胡小枝送的最多的就是吸汗帶，網球線之類的。他覺得這些錢也不貴，而且每一次胡小枝都是以求學為理由，這些只當是特訓的學費。

“吼！冷哲，你是白癡嗎！要不是她喜歡的人不是我——”周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但是醉意令他回想不起剛剛說了什麽，只好繼續說下去，“要不是她喜歡的人是你冷哲——我的兄弟，我早把你按在地上了！”

周壯忽然想起，原來自己從小就喜歡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後追著他跑的女孩兒，小時候哪裏知道男女有別，兩家住得近，胡小枝沒事就往他家裏跑，一起寫作業，一起聽著最時潮的MP3金曲。

08年那會兒胡小枝還經常和他一起跑到寧城的海邊去看浪潮，一起聽著當時特別火的《稻香》，她一只耳機，他一只耳機，兩人赤著腳坐在岸壁上，四只腳丫子晃個不停。

而他們之間最幸運的是，兩人從小到大，小學，初中，高中甚至大學竟然都是同一所學校。周壯時常想，胡小枝就是上天派給他的小天使吧，如果沒有她，自己的童年又該會是怎樣的回憶呢？

雨大了，回憶更是深刻了些，仿佛沖刷開了一直堵在記憶裏的淤泥，畫面不停湧顯。

冷哲看著失態的周壯，坦露著只有醉後才敢表現出來的怯懦、無助和心灰意冷，他覺得自己得站出來，在他的後背狠狠踢上一腳，好讓他站到自己的內心面前。

“一直都喜歡她的人，不是我，是你。”他是不知道胡小枝喜歡的人是他冷哲，可他知道胡小枝一直都是周壯喜歡的人。

“你說什麽？！”周壯退了兩步，身形不穩。

“不是嗎？”冷哲把手抄進衣袋走近兩步，緊逼著沖進周壯的視線，“至少你應該選擇表白不是嗎？”

他想他認識的周壯該是一個無所畏懼的火熱男人，而不是現在這副一臉荒唐而無處的表情，他應該給他一個火把，然後告訴周壯，你需要點亮自已內心的光。不過這太文藝了，冷哲顯然說不出口。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醉了都還不敢說出自己的心裏話，我一直以為你在等待時機跟她表白。我跟她？不可能的，我從來沒想過和胡小枝在一起。”冷哲冷言冷語，像是鋒利彈射，氣勢逼人。

“可是她喜歡的人是你！”周壯覺得自己像是被逼到沒有退路的山兔，雙腳站立，卻手足無措。

冷哲搖頭：“不要跟我說什麽因為她喜歡的人是我，所以你選擇放手這樣的話，這是懦弱。我沒有這樣喜歡一個人都沒有勇氣承認的兄弟。喜歡就該去追，一往無前！”

喜歡就該去追，一往無前！

大雨而至，冷哲一個躍步跳過窗臺進入樓裏，而周壯依然站在那大雨下，冷意從頭頂一直細枝末梢地延展到腳底，周壯從來沒有真正告訴自己過：我喜歡的人——叫胡小枝。

——那個一直喜歡追在他身後的女孩，是他喜歡的人。

——那個對別的男人好就會讓他感到心痛的人，是他喜歡的人。

——那個他害怕失去的人，是他喜歡的人。

周壯覺得自己真的是醉了吧，又不是快死了，為什麽心頭會有這麽多平時不敢想的念頭不停湧出，就像是深海裏翻動出的氣泡，一串一串地浮向他的海面，然後發出輕聲的“啵”的聲音，卻每一聲他都令他身心一顫。

原來他喜歡的人，叫作胡小枝。

“吼——”周壯猛地仰天大叫。

大雨滂沱而至，雨中的人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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