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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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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頭

郁歲向來理智清醒,很少有怨氣比鬼都重的時候,一次是在醫峰被迫給莫長老打工,還沒工錢,另一次就是此刻。

她的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荒蕪,在模糊不清的雨水中殺紅了眼,好在身體的本能還記得留有餘地,記得避開過去熟悉的人。

她的劍永遠不會指向郁妙。

只是其他人並不相信這一點,裴如影和謝瑯都趕了過來,如果說前者是想救郁妙,後者完全是為了郁歲。

謝瑯試圖阻止這場殺戮。

到這一刻,他還在癡心妄想郁歲能夠回頭,還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渡她出苦海。

謝瑯豎指結印,用靈力撥開人潮,來到郁歲身後,他重覆喚她的名字,可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從來沒有住在她的眼睛裏。

少女瞳孔裏的猩紅加重,在雨霧中已分不清該殺哪個,無非是誰攻擊她,她就下意識還手。

謝瑯想要攔她。

——察覺到身後有靈力波動,郁歲的手腕不再遲疑,她反手一劍,穿透雨霧冷冷刺去,利刃沒入血肉,又被她猛地拔了出來。

人群中傳來郁妙的驚呼:“小師叔!”

少女的聲音悲痛慘烈,郁歲清醒了幾分,這才抽空回頭望去。

隔著茫茫雨霧,輪椅上的青年面色慘白,他修長的手指捂在心口,那裏綻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像他夢境裏那樣,像是宿命。

其實劍的高度只到常人的腹部,郁歲留了手。偏偏攔她的那個人是坐在輪椅上的謝瑯,於是這劍,陰差陽錯刺入他的心口。

冥冥之中,他還是死在她手裏。

“咣當”一聲,郁歲手中的劍跌入泥水中,她微歪頭,有困惑,有無助,也有痛苦。

謝瑯是她不願殺的人。

她沒想過要小師叔死,她只是……以為身後是想偷襲她的宵小之輩,以為是想害她的人。

在郁歲的潛意識裏,哪怕謝瑯口口聲聲要殺她,她也不信他會對她刀劍相向。

於是她動了手,幹脆利落。

大雨傾盆,仿佛能沖刷所有罪孽,唯一身處地獄不被救贖的是郁歲。

她之所以痛苦,是因為謝瑯死前的眼神裏沒有憎恨和不甘,只有釋然和原諒,他看著她,好像是在看一個不聽話的小弟子。

她走錯了路,也不怪她。

是他沒有教好。

這一刻地動天旋,郁歲不由懷疑,小師叔真的厭惡她嗎?

她不知道,也沒有資格上去扶起他,謝瑯最愛幹凈,那身鶴紋玄袍上卻濺滿了泥水,那樣一個清冷矜貴的人,到底是因為她跌入塵埃裏了。

郁歲遠遠看著他,青年額間的朱砂失去色彩,長睫緊闔,濕漉漉地壓在眼皮上,了無生氣。

她低頭,失神地望著自己的雙手。

血,全都是血。

“我就知道,留著你終究是禍患,你到底還要害死多少人?”一道冷冽的聲音打碎了眼前的幻象。

雨水沖刷下,郁歲的手其實幹幹凈凈,是她的心魔在作祟,是她對謝瑯感到愧疚。

可是裴如影,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

郁歲擡頭,眼底是壓不住的濃濃戾氣,周遭的正道修士紛紛後退,不敢再靠近。

倒不是貪生怕死,他們給自己找了個絕佳借口:這是緊急避險,是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她入了魔連自己的師叔都殺,這樣無差別攻擊的怪物,誰敢惹啊?

那廂,郁妙跪在謝瑯身旁,淚如泉湧,裴如影拉起她,凝著少女雪白皓腕上緋色的玉鐲,正色道:“用它救你的小師叔,還來得及。”

裴如影話落,扶著謝瑯的肩膀,結陣法瞬移離開,沒再管這堆爛攤子,眼前的混亂不堪到底比不過他小師弟的命。

郁歲認得那是血魂鐲,是她年少時求而不得的東西。

原來人命真的有貴賤。

十五歲時,她跪遍長階,磕破了頭,也沒求得裴如影大發慈悲救救紅鸞阿姐,今日,他卻為了謝瑯寧願放下收拾她這個逆徒的事。

原來人心早就有取舍,她不過是被師父一次次放棄而已。

郁歲突然笑了起來,說什麽感同身受,不過是因為沒有傷到他心中的在意之人,所以他能清醒冷靜地看著她發瘋、掙紮。

倘若宋陽害死的不是紅鸞,而是謝瑯,裴如影就不會視而不見。

可螻蟻的命也是命,草芥就不配活著嗎?還是說,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只是為了更好地壓榨底層平民。

定規矩的從來都是人,迫害人的也是人。郁歲抹去頰邊的雨水,這些規矩她不喜歡,從前是由金字塔尖的上位者來決定,今後將由她來改寫。

什麽男女尊卑,家世門第,統統見鬼去吧。

郁歲揚手,掉入泥濘中的劍再次回到她掌心,少女冷漠地環顧四周,如從前千萬遍那樣挽起劍花,厲聲道:“殺我,或者臣服於我。”

後世史書記載,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雨水掩蓋了血腥,生死決定了勝負。

活下來的都是順從的修士。

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仿佛是天意,修真界至此迎來新的轉機,而所有的變革,都要在前面加上郁歲的名字。

要說她也沒什麽特別的,不過是以“德”服人,領著魔域的殘部,一個一個門派打過去,硬生生折斷了無數名門正派的羽翼,將他們的驕傲踩在腳底下,也因此榮獲新的尊號——

修真界第一女魔頭。

人人怕她,想殺她,卻又弄不死她。

女魔頭不知疲倦,領著以“鬼奴”為首的騎兵橫掃了大大小小近三十個宗門,又在山頭設立監察寮,但凡有異心的正道修士都會被抓去魔域挖礦,永遠不見天日。

唯一被善待的,只有軒轅宗和道宗。

兩宗宗主,軒轅青城和司空昱甚至成了女魔頭的左膀右臂,好好的正道修士自甘墮落,連裝都不裝了,光明正大地勾結,為虎作倀。

修真界人心惶惶,試圖寄希望於從前的第一宗門昀天宗,卻不知是何緣故,裴如影領著眾弟子閉關,不問世事。到底是獨善其身,不欲與女魔頭爭鋒,還是因為得逢故人,心生愧疚不敢面對……

眾說紛紜,卻是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篤定的是,郁歲這個名字註定和十七年前的妘妙一樣,成為修真界無法逾越的大山。

人人恨她,人人又想成為她。

她本人的態度也變了許多,原本只是不太喜歡笑,近來愈發冷若冰霜,喜怒陰晴不定,像一座隨時會爆發的休眠火山。

沒有人敢在她面前主動提起賀蘭安,連軒轅青城都頗為忌憚。

日子過得很快,又到了月中,每逢十五這一天,軒轅青城會來不夜城,與郁歲商討改革相關的事宜。

今日談的是開辦“女學”。

過去的風氣是男尊女卑,女子可以是附庸,是菟絲花,是卑賤的爐鼎,但不能是淩駕在男修士之上的佼佼者。

男修士們習慣了打壓,如郁歲那般出色一點的,就是眾人口中的滿身反骨。

軒轅青城意在撥亂反正,成立專門的女子學堂,招收天賦出眾的女門生,不看門第家世,悉心培養,以期學有所成,不說日後如何建功立業,至少能夠自保,不必再擔心淪為爐鼎。

郁歲始終沈默著,待認真聽完,她反問道:“那你呢?什麽時候脫去身上的偽裝。”

軒轅青城狠狠一怔,她始終習慣了女扮男裝,也嘗到了男兒身帶來的諸多便利,骨子裏其實是清楚男女差異並習以為常的,這與郁歲所想並不同。

她擱下朱砂筆,合攏各地監察寮傳來的折子,嗓音清淡道:“在我看來,恢覆女子平等,第一就是無差別對待。”

“不必專門成立女學,只要給女子和男子同等的入學機會,她們未必會做的比男子差。”

軒轅青城豁然開朗:“你的意思是?”

“修改各宗門的入學考試,除了測試靈根天賦,還要考校書面常識,評判弟子品性,最主要的是:招生均衡。”

男女弟子比例要固定在一比一。

軒轅青城沈吟片刻,會心一笑道:“我會通知下去,你只管放心。”

郁歲頷首,不再多言,今時不同往日,她的規矩就是規矩。

“另外,各宗門的管理者也需要重新選任,如果有合適的女子,適當提拔。”

要想保證招收弟子時對女性的公平,就需要有說的上話的其他女性在高層占據一定席位。

男修士占領了太久的話語權,郁歲不想再看見如三師叔芙蕖那樣的反面案例,她要一點一點拿回女子們該有的席位。

軒轅青城點頭,眼前的人似乎永遠都不會累,從失去賀蘭安的那天起就從未停歇,到底是真心相交的朋友,她不免勸道:

“已經冬日了,等開春的時候,忘記他,好好生活吧。”

郁歲捏著茶杯的指尖一滯,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雪。

時間真快啊,從初夏到隆冬,跨越兩個季節,原來她已經失去他這麽久了嗎?

麻木的胸腔裏再次疼痛起來。

郁歲捂著心口,急火攻心,竟又生生吐出一口血來。

她徹徹底底失去他了。

是妘妙的時候,師父教她愛天下,愛蒼生,唯獨沒教她怎麽好好愛一個人。

是郁歲的時候,沒有人教她,她靠自己拼命修煉,滿身的反骨,想要變得更強大,卻依然沒留住她在意的人。

每一個,都沒留住。

如果將人生比作一年四季,那他就是隆冬時節最大的那場雪,那樣的大雪只有一次,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她必須承認,如賀蘭安那樣熱烈真摯的愛,也同樣只有一次。

下雪了,她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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