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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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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

陽光哪裏都有,除了刑峰的牢獄。

外面似乎下雨了,耳邊傳來水滴石穿的聲音,郁歲睜開眼睛,打坐結束後的第一件事還是擦劍。

代掌門宋陽似乎料定了她不會跑,連她的佩劍都沒有收走,所以此刻她才能陡然出鞘,劍指門外那道清瘦的身影。

“小師叔,你是來看我的笑話嗎?”她輕嗤一聲。

燈火掩映,謝瑯清傲的眉眼微斂,寒聲道:“我來放你走。”

郁歲握劍的指尖微顫。謝瑯這人無趣的很,從來都是恪守門規,清直剛正,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從他嘴裏聽到這樣離經叛道的話。

“為什麽?”她問。

青年擡首,額間朱砂黯淡,依舊是沈默寡言:“郁歲,信我一次。”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似乎剛歷經不好的夢魘,又像預知了些什麽,臉上原本的平靜被撕裂開,竟有幾分可憐的脆弱。

郁歲收回長劍,盯著他淡色的眼珠:“謝無塵,我也曾信過你。”

“可你卻不分緣由,一次又一次阻我,殺我,憎惡我。”

謝瑯抿唇,只覺雨後的空氣稀薄,她明明沒有執劍,他卻生出痛覺。

事到如今,除了師叔侄這點微末的關聯,他實在沒有別的立場要求她相信。

宗門內的形勢太過覆雜,魔脈至關重要,而她又身陷其中,他不知怎麽保她周全,就像年幼時舍棄雙腿也無法挽留妘妙師姐。

他更怕預知夢又化作現實,怕那個一心想成為卓越劍仙的少女走了彎路,入了魔。

謝瑯有許多話想告訴她,可他從來不善言辭,哪怕袖中的指骨已經泛白,他也只說出八個字:

“回頭是岸,我會幫你。”

郁歲的神情有些怔楞,隨即輕蔑笑道:“小師叔,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從夏夢死那一刻開始,到讓賀蘭安帶走魔脈,她早就選擇了成為他的同謀,也該承擔起叛徒應受的苦果。

是,她本該明哲保身。與整個正道為敵實在是有些愚蠢,可是魔修又有什麽錯,他們不過是想拿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只是因為正道修士沒有這樣的東西,魔修有就成了原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郁歲轉過身去,下逐客令:“謝瑯,你是多金貴的人啊,來這樣骯臟的地方,只會臟了你的衣角。”

青年眸中情緒翻湧,啟唇道:“哪裏骯臟?你待得,我就待不得嗎?”

郁歲始終沒有回頭:“走吧,回正道修士那一邊,回你師兄弟那,回你謝家去。”

“謝無塵,你也說了,修真界形勢如此,什麽都想顧全,只會害了你。”

謝瑯被堵得啞口無言。

她什麽都懂,卻一次都不肯接受他伸出的手。也許早在三年前,因為紅鸞他們分道揚鑣後,就註定了今日的對立。

謝瑯垂首,嗓音有些壓抑:“郁歲,這就是我和你的結局嗎?”

魔域的太陽同樣罕見。

賀蘭安口口聲聲說著睡覺,其實在困倦中一刻也不能安寧,他惦念著身陷囹圄的人,這遠比魔修一族的未來更令他憂心。

魔族好不好,無所謂。——這是他老爹丟下來的爛攤子。

她好不好,這很重要。——這是他未來能否幸福的關鍵。

賀蘭安百無聊賴地盯著月亮,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連鬼叔都不能完全猜透他的心思。

不過,他很挑剔就是了。

鬼叔摘下鬥篷帽檐,彎腰把托盤遞給窗邊軟榻上的少年,月亮對他從不吝嗇自己的光輝,如水霜色下,少年的側臉線條清冽精致,有一瞬讓鬼叔以為見到了玄真仙子。

也許是這樣,在所有人都改口叫君上後,鬼叔還是執著於從前,道:“少主,飲杯安魂酒吧。”

酒樽裏盛著琥珀色酒液,散發著濃郁的梅子香氣。

賀蘭安只看了一眼,他本質上是個多疑的人,來魔域後,除了鬼叔經手的東西他一樣都沒碰過。

他淡聲道:“是雲諫托你送來的吧。”

魔修一族不善飲酒,喝的很少,賀蘭安更是滴酒不沾,如果是鬼叔,不會給他準備這種鬼東西。

老者低頭,沈默也是回答。

雲諫先前惹惱了這小祖宗,只好請鬼叔說情,又拿出族中最珍貴的美酒,意在示好和請罪。

賀蘭安晃了晃酒杯:“賠罪?當真如此嗎?”

他低首輕嗅,唇邊漾起一抹淺笑,漆黑的眸底卻冷冰冰的。

“鬼叔,你看,我給過他機會了。”

老者眸中閃過惋惜,又見少年仰頭,將那杯心思不純的東西一飲而盡。

“告訴雲諫,我原諒他了。”

賀蘭安擡指抹去唇邊的殘液,低聲自語道:“可惜這樣的美酒。”

佳釀本無罪,罪在人心。

翌日,魔君大人收到一封書信,這樣的東西他收到過千萬封,都是旁人念給他聽,他愛聽不聽。

今日卻不同,信上的字跡很眼熟,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頗有風骨,是郁歲的筆跡。

她寫的是血書——

寥寥數語,求他相救!

賀蘭安茍活於世就只有這一個念想,當然二話不說的上路啟程,誓要踏平昀天宗,救出心上人。

鬼叔象征性地想攔一攔,少年人卻心意已決,他單槍匹馬,帶著最誠摯的笑容:“鬼叔,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求我。”

“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她。”

鬼叔嘆息一聲,無奈地擺了擺手,目送著他禦劍消失在晨光裏,老者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爬滿皺紋的眼瞼微瞇,看向長廊拐角處。

本該在那裏偷聽的魔修已經離開,並將賀蘭安的一舉一動都匯報給了魔將雲諫。

鬼叔再次目露惋惜,心道: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

他到底是年紀大了,沒空管這些腥風血雨,反倒哼著曲兒進了小廚房,想著做頓好的,等他少主回家吃晚飯。

鬼叔這邊歲月靜好,雲諫那邊卻是劍拔l弩張,他集齊了手下親信和數百名魔修刺客,摔破盟誓的酒盞道:

“諸君隨我,截殺賀蘭安!”

惡童嶺,離開魔域必經之地。

傳聞此地埋有上百具孩童屍骨,死狀慘烈,這些冤魂不得往生,就成了惡鬼。

山谷裏有風,隨山風一起呼嘯而來的是孩童的桀桀怪笑,哪怕在青天白日下也有些滲人。

賀蘭安禦劍而下,他年少時比這些所謂惡童更像鬼怪,要是願意留下,說不定還能撈個鬼王當當。

山谷裏生機罕見,成群的樹木都是枯枝不見葉片,反而像森白的指骨,猙獰肆意地綻放。

頭頂偶有寒鴉掠過,棲息在樹枝上,賀蘭安也尋了處破舊的涼亭坐下,歇歇腳,以免禦劍太久劍冒煙。

涼亭矗立在一堆無字的墓碑中,肅穆得只有黑白兩色,旁人恐怕只想早點離開,賀蘭安卻覺得:這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他負手而立,微微擡眸眺望,似乎在欣賞這處好光景,少年眉宇間神情松弛,毫無警覺。

藏在暗處的雲諫等人越發堅信:他們這位君上沈睡多年歸來,修為大不如前,是只知情愛的繡花枕頭。

既然他不願分享自己的血液,不願開啟魔脈,那就只好任他們宰割。

雲諫揚手,示意即刻絞l殺。

凜冽的山風似乎一下安靜了。

賀蘭安回眸,涼亭周圍的空氣裏顯現出洶湧的靈力,無色無形,卻暗藏殺機,似一張縛網,要將他趕盡殺絕。

“有趣。”少年人啟唇,聲音被靈力吞沒,他似乎特別享受被人殺死的快l感,袖中的手掌翻覆卻沒有反抗,任由那些靈力化作薄刃,穿透他的血肉。

賀蘭安今日穿的是白衣,他從未穿過的白,也是從未妄想過的幹凈。

靈力透骨,疼痛帶來神經的顫栗,他一身白衣染血,墨發從玉簪中散亂開,慘烈中竟有幾分淒美。

雲諫不得不承認,高高在上也好,跌入塵埃也罷,賀蘭安都是當年魔域裏最漂亮的那個孩子。

他也是看著他長大的。

“君上,別再負隅頑抗了。”雲諫尾音微揚,用勝利者的姿態羞辱他:“叫我一聲叔叔,饒你不死。”

這話不知有幾分真心,雲諫或許是於心不忍,又或許是做戲給跟隨他的人看,以彰顯他的仁德。

賀蘭安似乎痛極了,他單膝跪地,擡首時眉卻未皺,唇邊始終是漫不經心的笑意。

“瘋子。”雲諫又驚又怒,罵道,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日的謀劃太過順利,可轉念一想,但凡是魔修,昨夜飲了那樣的酒水,到今日這個時辰,該生效了。

那是安魂酒不假,青梅釀就,只是酒裏摻了能讓魔修暫時失去修為的“梅骨香灰”。

雲諫定下心來,是他親手取的一段有毒的梅樹根,鍛骨成灰,添進酒裏,絕不可能出差錯。

今日,便是賀蘭安的死期。

雲諫吩咐刺客逼近,他轉身往外走,既是不想見血腥,也是篤定那少年必死,絕無生還的可能。

然而——

寒鴉淒厲的叫聲過後,萬籟俱寂,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的,不是身穿白衣的少年人,而是那十幾名黑衣刺客。

“雲叔叔……”

賀蘭安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跡,站在墓碑與死屍之間,與滿眼驚懼的雲諫對視,他清潤的嗓音略微嘶啞,帶著笑意:

“我假裝打不贏,你真信啊?”

雲諫的瞳孔微微放大,莫名的恐懼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把他包裹得將要窒l息。

“你……你不是飲了酒?”

賀蘭安頗為遺憾地點點頭:“是啊,可我是只半妖啊。”

他的身上,一半是魔修血脈,另一半卻是已飛升的玄真仙子的正道血脈。

香灰能封住他一半的修為,他只用另一半,也依然可以取勝。

雲諫恍然大悟,前任魔君隱瞞了賀蘭安的身世,族中上下都以為賀蘭安是私生子,是野種,卻不知道他的母親是鼎鼎有名的正道修士。

那可是玄真啊。

是數百年來修真界裏唯一劍劈天門,飛升而去的女修士。

雲諫只覺遍體生寒,心臟卻還在垂死掙紮般劇烈跳動,他試探問道:“你今日是故意入局?”

賀蘭安不大高興:“差不多吧,也想死。”他沒開玩笑,他的心確實難過得要死。

因為那封信不是郁歲寫的。

旁人模仿的再像,也不是她。

雲諫的心陡然停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完全摸不透眼前的瘋子,求生的本能卻還是讓他開口道:

“君上,是我大逆不道,是我該死,可否原諒?”

“就念在昔日我為你送的那碗長壽面的份上。”

賀蘭安很好說話:“我原諒你了。”

因為我對死人向來很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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