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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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謎
“這是什麽？”
孫悟空從絳珠帶他的裝畫本子的包裹裏翻出了一枚小小的印章，拿在手裏好奇地翻轉著看。
”哎呀，”絳珠一把搶過他手裏的印章，“這是我從山下找來的寶貝。”
“什麽寶貝？”
“這是一位叫唐恪的公子的印章。當然，不是真的那枚。這個玩意叫周邊。大家喜歡他，所以仿制了刻有他姓名的印章。好多年輕女孩都買呢。”
“喜歡他幹嘛？”
“因為他才高八鬥，氣度不凡，長得又好看，所以喜歡他咯。”
“……你一個仙，竟然也搞這些名堂。”
“仙又怎麽了？我可是文藝小仙，他的詩我讀過，寫得可好了，我也是他的粉絲。”
“……你前段日子還說，人間寫詩最好的那個叫賀丞西。你怎麽不喜歡他？”
“呃……”絳珠幹巴巴地笑，“賀丞西啊，我去偷看過他，他長得，怎麽說呢，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我明白了。”孫悟空鄙視地道，“你就是看人家長得好看吧……”
“我絳珠仙子是以貌取人的仙嗎？”絳珠說，“比如你雖然是只猴子，但我也沒有因此鄙視你吧。”
“我要是人呢？”
“什麽？”
“我要是長得唐恪那樣，你會成為我的粉絲嗎？”
“……不會，”絳珠認真地想了想，“你是天界的頭號公敵，我要是成為了你的粉絲，被別人知道，我在天庭就再也混不下去了。”
“你師父叫什麽名字啊？”
“不知道。”
“他萬一不來怎麽辦？”
“沒有萬一。”
“為什麽沒有？”
“因為他就算自己不來，也會被如來抓來。”
“萬一他不肯被抓來呢？”
“我也不肯被如來抓來。”孫悟空指了指背上的五指山，“不也還是被抓來了？”
“……也就是說，你一定要去取經了？”
“嗯。”
“沒有別的可能，取經取消嗎？”
“有啊。”
“真的嗎？”絳珠一臉興奮。
孫悟空從洞裏伸出手來，指了指高高掛在天邊的太陽。
“等有一天，它從西邊出來了，我就不用取經了。”
唐僧來了。孫悟空走了。
他答應取經回來會去花汐宮找她，還她一萬功德。
她心裏空落落的，頭一次覺得，三百年光陰，竟然好像只在一彈指。
凡人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意思就是不論一起走了再多再久的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都要分道揚鑣。
她親眼看著他跟著唐僧離開。
那是她頭一次不顧天庭的規定，逗留人間，沒有按時回到花汐宮。
她就坐在天邊一朵雲上，撐著臉，俯首看他和唐僧，化緣，被人趕出來，再化緣，最後等夜色降臨，躺倒在草堆裏。
她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他望著天空，她也在天空上望著他。
只是他不知道。
她多送了他一程。
她占了便宜。卻多了更多的難過。
擁有的越多，要放手的時候，就越覺得空落。
她在花汐宮中，又開始作畫。
畫的是他化出的那具人身，她害怕過了很久，她就把他忘記了。天庭沒有人見過孫悟空的人身，她感覺自己在創造一件獨一無二的，只屬於自己的珍寶。
她的畫功已經長進很多了。
她畫許多都惟妙惟肖。
但這一張畫她還是畫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克制地描摹，人說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她總覺得自己被神瑛侍者誇作靈巧的工筆，有時候也不那麽頂用。
也許不是畫的問題，而是記憶總喜歡給過去擅自增加分量，想象之中，極盡美好，落筆時，處處挑剔。有一天，二郎神進花汐宮巡邏，翻出了許許多多的孫悟空的畫。
從一開始的粗糙、毫無神形，到初具結構，再到栩栩如生。幾百年時光，都記在這一疊畫上。二郎神的目光落在她桌前那一副人身上。
他盯著畫的右下角孫悟空這三個字，眉頭皺起，目光探究。最終他說：
“我知道孫悟空欠了你的功德。但西天取經結束，他會去當佛。”
她說她知道。
二郎神說：“佛要斬斷六塵。”
二郎神走了，她有些茫然地去找神瑛侍者。
她長在西方靈河岸，卻對佛國一無所知。
她問神瑛侍者有關西天取經的事。
神瑛侍者說：“聽說如來當初沒有殺孫悟空，就是想讓他為西天效力。”
神瑛侍者還說，西天凈琉璃世界，佛們五蘊皆空，不像他們仙這樣有人情味。
人間的和尚還可以還俗，西天的佛們，忘塵無礙，一生清凈。
他又騙了她。
他不會再回來還她的功德了。
他走了，就是永別。
分道揚鑣，就是向著路的兩頭，只會越走越遠，沒有重逢和再見。
神瑛侍者沾花惹草的毛病越來越嚴重，玉帝的懲罰越來越重。玉帝想將他提拔當所有文神的統領，但他若還是這樣沒正形的樣，不可能服眾。
神瑛侍者經常向她傾訴自己的煩惱。
她是神瑛侍者親手養出的生命，神瑛侍者說，只有她不盼著他成就什麽大功德。她懂他。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懂，她只是覺得無論當人當仙，都應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可能她很少得到別人的簇擁和誇獎，她便沒有那樣地在意讚美。
孫悟空被千夫所指，不也一樣活得自在肆意嗎？他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模板，每時每刻告訴她，榮譽並不是想象那樣美好，罵名也並不是那樣不堪。
神瑛侍者說，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仙有過越舉之事。但就外人看來，他確實沈溺情愛。
這樣難成大器。
玉帝要罰他下凡歷劫，這是懲罰，也是器重。他想讓他做他心中有擔當的仙。
玉帝找到了她。
“他修為早滿，只如今情關未過，遲遲不能升至大羅金仙。小情小愛，害人不淺。我欲罰他下世為人，堪破情關，你受他甘露之惠化身成仙，也隨他一起下凡，用一世眼淚還清恩德吧。”
神瑛侍者站在她旁邊，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磕著腦袋請玉帝不要罰她下凡。
玉帝冷眼看他：“我早提醒過你許多次。你總不長記性。她是受你所累，為你而死。”
司命星君說，她會投胎成為一名為林黛玉的女子，與神瑛侍者一世塵緣。
神瑛侍者耽於玩樂，玉帝便要他認清不思進取之禍，他下一世投身京城四大家族之一榮國府中一名叫賈寶玉的凡軀，家族榮辱系於他一人。他若能早日取進，榮國府可受他蒙蔭免於災禍。但按照神瑛侍者的性子，大抵會走向另一條路。
家破人亡，困頓飄零。
神瑛侍者沈溺情愛，玉帝便要他認清情愛轉眼成空，愛他的，他愛的，求而不得，得而落失。
她的死，就是他的破障之路。他將踏過她的骨血，如他捏造他的骨血那樣悉心，努力，最終成就他自己。哪怕他自己不願意。
這是他的責任。天庭需要他。司命說。
他天生之慧，在天庭萬年的歲月如梭之中，他是修煉得最快的神仙，只剩下情愛之障，就能圓滿。
他不願意，但那是他的責任。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孫悟空是一個例外。他是三界的變數。
她不是孫悟空，她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命運。如果她初生之時，有人告訴她要為別人而死，那麽她一定會逃。她會不遺餘力地維護自己。可她識人知物，她讀過那麽多文章，聽過那麽多道理。
父母之恩大過天，他就是她的父母。
她是神瑛侍者灌溉而生，她還他的命，情理之中，理所應當。她這個撿來的神仙終於做到了頭。其實她應當慶幸。在短暫的仙生之中，她遇見那麽多喜愛的事物。
她不虛此行。她將自己的畫收拾好，將自己的書收拾好，交給了神瑛侍者，她希望他能替她保管。
神瑛侍者紅了眼眶。他說自己對不起她。她說沒有關系。她願意。
她不希望他愧疚，她早就學會了善解人意。
這個世界將她雕琢得內斂、敏銳、體貼。
她喜歡五指山下自己的粗糙。也曾有一只沒經過雕琢的猴子，跟她一起胡鬧，願意做她的朋友。他們是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兩個頑劣。
他們偷偷地遇見，偷偷地分別，偷偷地不認可別人的認可。
可是他走了。
他們鄭重地告別，也算是另一種圓滿吧。
她想。
在即將投胎的前夕，神瑛侍者找到她，說他想到了一個不用讓她死的辦法。
他帶著她找到了司命星君，說希望他看著多年交情份上，能夠重新尋一個魂魄代替她歷劫。而她，悄悄離開天庭，從此之後隱姓埋名。
司命星君很為難。
神瑛侍者說不然等他歷劫回來成了文官的頭頭給他小鞋子穿。
司命星君說這是挾私報覆。
神瑛侍者說他說到做到。
司命沒有受他要挾，反而轉身告到了玉帝那裏。
玉帝意識到神瑛侍者交友廣泛，萬一中途有什麽相識的仙友幫忙，那就大事不妙。於是尋來青埂峰一塊女媧石，化作通靈寶玉，令他口銜此玉出生。
參與設局的仙官於是都知道這通靈寶玉能記錄賈寶玉一世言行，無人敢給他放水。神瑛侍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僅沒救到她，連自己之前聯系的仙友都不再給他幫忙了。
玉帝又找到她，叮囑她不跟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尤其是孫悟空。
她覺得很奇怪。
第一，玉帝竟然知道她跟孫悟空的事？
第二，孫悟空不是還在取經路上嗎？她上哪去說？若說是轉世之後……她投胎成人，也不會再回天庭，怎麽可能再找到孫悟空？
但她沒有多問，反正也不是難做的事，她答應下來。玉帝仍然不放心，讓她發誓，如果她有違誓言，就會將她交給神瑛侍者保管的所有東西銷毀。
對於一個註定灰飛煙滅的仙來說，這些外物還有什麽用呢？但對於一個註定灰飛煙滅的仙來說，也實在沒有別的可以威脅的東西了。可偏偏，她想要保留自己這一世所有的痕跡，她的畫本子、首飾、畫、衣裳，她連自己都舍得，卻舍不得這些記憶。
聖人不役於物，她果然是一個沒有經過歷練的神仙，她放不下。
她會消失，卻不想要被人遺忘。遺忘，好像意味著她的生命真的白活了一樣。
她答應了玉帝。
一切周到，她和神瑛侍者兩個倒黴蛋就這樣投入了塵世。
她投生成了林黛玉，體弱多病，走兩步能咳三口，她因父之托千裏行至賈府，寄居人下。司命所造故事便這樣開始了。
一世紛紛擾擾，哀怒悲喜嘗盡，到了結局。
她從林黛玉的身體出來，竟然看見了孫悟空。
他不認識她了。
其實這樣也好。
她又占了便宜。
她可以心知肚明地多看他幾眼。
他變了一點。她也說不上來。可能人總是會變。他沈穩了很多。也許西天取經真的改變了他很多。
他讓土地找鬼差帶她去地府，她拒絕了。
她才不想讓他們發現自己是誰。
她認真地多看他幾眼，好像他是遺落在沃土之上的一粒種子，無心所栽，經年過去，卻成了一棵參天浩然的大樹，枝椏綠葉已經壓住了樹的根本，一眼望去，不見樹幹，只見樹冠。
他說他是佛。
原來他真的成佛了。
兜兜轉轉，他們重逢了。可惜又要分道揚鑣。
命簿裏她要為賈寶玉淚盡而亡，陰差陽錯，他救了她。又殺了她。其實誰來動手，都沒有差別。
她是無根之仙，註定一世輪回之後，灰飛煙滅。
其實即便她沒有答應玉帝，她也不會說出真相。
她不想要他愧疚。
她去到地府，又到了花果山。遇見了天蓬。
他們住了一段時日，千裏眼和順耳風找到了他們。天蓬殺了順風耳。
殺神仙是大罪。
她問他該怎麽辦。
天蓬將千裏眼綁了起來，他埋葬了猴小空和猴木木，他說自己準備離開。他怕天庭找到這裏，再連累花果山。
他問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
她說好。
他們報著逃命天涯的信念出發，但走了沒兩步，就被抓到了。
這一回倒不是來抓天蓬，是為了抓她的。
閻王判官，地府的大將到齊，她根本不是對手。她選擇跟他們回去。
天蓬神兵被收，也不是閻王判官對手，懶得掙紮，同樣束手就擒了。
一名判官將天蓬帶回天庭黑牢問審。她跟著閻王和其餘判官回了地府。
穿過地府的結界，她能很明顯地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從自己身上一點點流失。
走到閻王殿前，桌案上擺著一大堆被翻亂的命簿，閻王大驚失色，一個鬼差急匆匆跑來，稟報說有一個佛來過地府，要等閻王和判官，找一個叫林黛玉的女子。
閻王哆嗦一下手，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他人呢？”
“剛走呢。”鬼差指了指桌案上被翻亂的命簿，“翻了一通，還問我確認了有沒有那女子的命簿，沒有找著，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閻王長舒一口氣，他指著她道：“絳珠仙子是吧，你這一世命數到頭，本君奉玉帝之命……”
閻王嘴巴張合，聲音卻越來越小。她的眼皮越來越沈，四肢卻越來越輕。
“哎呀，她灰飛煙滅了……”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身體散成了流鶯一樣的光點，極細極密，一陣風吹來，全都暗淡無光，散得無影無蹤，
四周的人在說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耳邊傳來生命伊始，靈河畔的一句輕喃。
“呼，終於長大了，就叫你絳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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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寶貝？”
“這是一位叫唐恪的公子的印章。當然，不是真的那枚。這個玩意叫周邊。大家喜歡他，所以仿制了刻有他姓名的印章。好多年輕女孩都買呢。”
“喜歡他幹嘛？”
“因為他才高八鬥，氣度不凡，長得又好看，所以喜歡他咯。”
“……你一個仙，竟然也搞這些名堂。”
“仙又怎麽了？我可是文藝小仙，他的詩我讀過，寫得可好了，我也是他的粉絲。”
“……你前段日子還說，人間寫詩最好的那個叫賀丞西。你怎麽不喜歡他？”
“呃……”絳珠幹巴巴地笑，“賀丞西啊，我去偷看過他，他長得，怎麽說呢，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我明白了。”孫悟空鄙視地道，“你就是看人家長得好看吧……”
“我絳珠仙子是以貌取人的仙嗎？”絳珠說，“比如你雖然是只猴子，但我也沒有因此鄙視你吧。”
“我要是人呢？”
“什麽？”
“我要是長得唐恪那樣，你會成為我的粉絲嗎？”
“……不會，”絳珠認真地想了想，“你是天界的頭號公敵，我要是成為了你的粉絲，被別人知道，我在天庭就再也混不下去了。”
“你師父叫什麽名字啊？”
“不知道。”
“他萬一不來怎麽辦？”
“沒有萬一。”
“為什麽沒有？”
“因為他就算自己不來，也會被如來抓來。”
“萬一他不肯被抓來呢？”
“我也不肯被如來抓來。”孫悟空指了指背上的五指山，“不也還是被抓來了？”
“……也就是說，你一定要去取經了？”
“嗯。”
“沒有別的可能，取經取消嗎？”
“有啊。”
“真的嗎？”絳珠一臉興奮。
孫悟空從洞裏伸出手來，指了指高高掛在天邊的太陽。
“等有一天，它從西邊出來了，我就不用取經了。”
唐僧來了。孫悟空走了。
他答應取經回來會去花汐宮找她，還她一萬功德。
她心裏空落落的，頭一次覺得，三百年光陰，竟然好像只在一彈指。
凡人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意思就是不論一起走了再多再久的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都要分道揚鑣。
她親眼看著他跟著唐僧離開。
那是她頭一次不顧天庭的規定，逗留人間，沒有按時回到花汐宮。
她就坐在天邊一朵雲上，撐著臉，俯首看他和唐僧，化緣，被人趕出來，再化緣，最後等夜色降臨，躺倒在草堆裏。
她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
他望著天空，她也在天空上望著他。
只是他不知道。
她多送了他一程。
她占了便宜。卻多了更多的難過。
擁有的越多，要放手的時候，就越覺得空落。
她在花汐宮中，又開始作畫。
畫的是他化出的那具人身，她害怕過了很久，她就把他忘記了。天庭沒有人見過孫悟空的人身，她感覺自己在創造一件獨一無二的，只屬於自己的珍寶。
她的畫功已經長進很多了。
她畫許多都惟妙惟肖。
但這一張畫她還是畫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克制地描摹，人說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她總覺得自己被神瑛侍者誇作靈巧的工筆，有時候也不那麽頂用。
也許不是畫的問題，而是記憶總喜歡給過去擅自增加分量，想象之中，極盡美好，落筆時，處處挑剔。有一天，二郎神進花汐宮巡邏，翻出了許許多多的孫悟空的畫。
從一開始的粗糙、毫無神形，到初具結構，再到栩栩如生。幾百年時光，都記在這一疊畫上。二郎神的目光落在她桌前那一副人身上。
他盯著畫的右下角孫悟空這三個字，眉頭皺起，目光探究。最終他說：
“我知道孫悟空欠了你的功德。但西天取經結束，他會去當佛。”
她說她知道。
二郎神說：“佛要斬斷六塵。”
二郎神走了，她有些茫然地去找神瑛侍者。
她長在西方靈河岸，卻對佛國一無所知。
她問神瑛侍者有關西天取經的事。
神瑛侍者說：“聽說如來當初沒有殺孫悟空，就是想讓他為西天效力。”
神瑛侍者還說，西天凈琉璃世界，佛們五蘊皆空，不像他們仙這樣有人情味。
人間的和尚還可以還俗，西天的佛們，忘塵無礙，一生清凈。
他又騙了她。
他不會再回來還她的功德了。
他走了，就是永別。
分道揚鑣，就是向著路的兩頭，只會越走越遠，沒有重逢和再見。
神瑛侍者沾花惹草的毛病越來越嚴重，玉帝的懲罰越來越重。玉帝想將他提拔當所有文神的統領，但他若還是這樣沒正形的樣，不可能服眾。
神瑛侍者經常向她傾訴自己的煩惱。
她是神瑛侍者親手養出的生命，神瑛侍者說，只有她不盼著他成就什麽大功德。她懂他。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懂，她只是覺得無論當人當仙，都應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可能她很少得到別人的簇擁和誇獎，她便沒有那樣地在意讚美。
孫悟空被千夫所指，不也一樣活得自在肆意嗎？他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模板，每時每刻告訴她，榮譽並不是想象那樣美好，罵名也並不是那樣不堪。
神瑛侍者說，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仙有過越舉之事。但就外人看來，他確實沈溺情愛。
這樣難成大器。
玉帝要罰他下凡歷劫，這是懲罰，也是器重。他想讓他做他心中有擔當的仙。
玉帝找到了她。
“他修為早滿，只如今情關未過，遲遲不能升至大羅金仙。小情小愛，害人不淺。我欲罰他下世為人，堪破情關，你受他甘露之惠化身成仙，也隨他一起下凡，用一世眼淚還清恩德吧。”
神瑛侍者站在她旁邊，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磕著腦袋請玉帝不要罰她下凡。
玉帝冷眼看他：“我早提醒過你許多次。你總不長記性。她是受你所累，為你而死。”
司命星君說，她會投胎成為一名為林黛玉的女子，與神瑛侍者一世塵緣。
神瑛侍者耽於玩樂，玉帝便要他認清不思進取之禍，他下一世投身京城四大家族之一榮國府中一名叫賈寶玉的凡軀，家族榮辱系於他一人。他若能早日取進，榮國府可受他蒙蔭免於災禍。但按照神瑛侍者的性子，大抵會走向另一條路。
家破人亡，困頓飄零。
神瑛侍者沈溺情愛，玉帝便要他認清情愛轉眼成空，愛他的，他愛的，求而不得，得而落失。
她的死，就是他的破障之路。他將踏過她的骨血，如他捏造他的骨血那樣悉心，努力，最終成就他自己。哪怕他自己不願意。
這是他的責任。天庭需要他。司命說。
他天生之慧，在天庭萬年的歲月如梭之中，他是修煉得最快的神仙，只剩下情愛之障，就能圓滿。
他不願意，但那是他的責任。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孫悟空是一個例外。他是三界的變數。
她不是孫悟空，她沒有辦法抵抗自己的命運。如果她初生之時，有人告訴她要為別人而死，那麽她一定會逃。她會不遺餘力地維護自己。可她識人知物，她讀過那麽多文章，聽過那麽多道理。
父母之恩大過天，他就是她的父母。
她是神瑛侍者灌溉而生，她還他的命，情理之中，理所應當。她這個撿來的神仙終於做到了頭。其實她應當慶幸。在短暫的仙生之中，她遇見那麽多喜愛的事物。
她不虛此行。她將自己的畫收拾好，將自己的書收拾好，交給了神瑛侍者，她希望他能替她保管。
神瑛侍者紅了眼眶。他說自己對不起她。她說沒有關系。她願意。
她不希望他愧疚，她早就學會了善解人意。
這個世界將她雕琢得內斂、敏銳、體貼。
她喜歡五指山下自己的粗糙。也曾有一只沒經過雕琢的猴子，跟她一起胡鬧，願意做她的朋友。他們是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兩個頑劣。
他們偷偷地遇見，偷偷地分別，偷偷地不認可別人的認可。
可是他走了。
他們鄭重地告別，也算是另一種圓滿吧。
她想。
在即將投胎的前夕，神瑛侍者找到她，說他想到了一個不用讓她死的辦法。
他帶著她找到了司命星君，說希望他看著多年交情份上，能夠重新尋一個魂魄代替她歷劫。而她，悄悄離開天庭，從此之後隱姓埋名。
司命星君很為難。
神瑛侍者說不然等他歷劫回來成了文官的頭頭給他小鞋子穿。
司命星君說這是挾私報覆。
神瑛侍者說他說到做到。
司命沒有受他要挾，反而轉身告到了玉帝那裏。
玉帝意識到神瑛侍者交友廣泛，萬一中途有什麽相識的仙友幫忙，那就大事不妙。於是尋來青埂峰一塊女媧石，化作通靈寶玉，令他口銜此玉出生。
參與設局的仙官於是都知道這通靈寶玉能記錄賈寶玉一世言行，無人敢給他放水。神瑛侍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僅沒救到她，連自己之前聯系的仙友都不再給他幫忙了。
玉帝又找到她，叮囑她不跟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尤其是孫悟空。
她覺得很奇怪。
第一，玉帝竟然知道她跟孫悟空的事？
第二，孫悟空不是還在取經路上嗎？她上哪去說？若說是轉世之後……她投胎成人，也不會再回天庭，怎麽可能再找到孫悟空？
但她沒有多問，反正也不是難做的事，她答應下來。玉帝仍然不放心，讓她發誓，如果她有違誓言，就會將她交給神瑛侍者保管的所有東西銷毀。
對於一個註定灰飛煙滅的仙來說，這些外物還有什麽用呢？但對於一個註定灰飛煙滅的仙來說，也實在沒有別的可以威脅的東西了。可偏偏，她想要保留自己這一世所有的痕跡，她的畫本子、首飾、畫、衣裳，她連自己都舍得，卻舍不得這些記憶。
聖人不役於物，她果然是一個沒有經過歷練的神仙，她放不下。
她會消失，卻不想要被人遺忘。遺忘，好像意味著她的生命真的白活了一樣。
她答應了玉帝。
一切周到，她和神瑛侍者兩個倒黴蛋就這樣投入了塵世。
她投生成了林黛玉，體弱多病，走兩步能咳三口，她因父之托千裏行至賈府，寄居人下。司命所造故事便這樣開始了。
一世紛紛擾擾，哀怒悲喜嘗盡，到了結局。
她從林黛玉的身體出來，竟然看見了孫悟空。
他不認識她了。
其實這樣也好。
她又占了便宜。
她可以心知肚明地多看他幾眼。
他變了一點。她也說不上來。可能人總是會變。他沈穩了很多。也許西天取經真的改變了他很多。
他讓土地找鬼差帶她去地府，她拒絕了。
她才不想讓他們發現自己是誰。
她認真地多看他幾眼，好像他是遺落在沃土之上的一粒種子，無心所栽，經年過去，卻成了一棵參天浩然的大樹，枝椏綠葉已經壓住了樹的根本，一眼望去，不見樹幹，只見樹冠。
他說他是佛。
原來他真的成佛了。
兜兜轉轉，他們重逢了。可惜又要分道揚鑣。
命簿裏她要為賈寶玉淚盡而亡，陰差陽錯，他救了她。又殺了她。其實誰來動手，都沒有差別。
她是無根之仙，註定一世輪回之後，灰飛煙滅。
其實即便她沒有答應玉帝，她也不會說出真相。
她不想要他愧疚。
她去到地府，又到了花果山。遇見了天蓬。
他們住了一段時日，千裏眼和順耳風找到了他們。天蓬殺了順風耳。
殺神仙是大罪。
她問他該怎麽辦。
天蓬將千裏眼綁了起來，他埋葬了猴小空和猴木木，他說自己準備離開。他怕天庭找到這裏，再連累花果山。
他問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
她說好。
他們報著逃命天涯的信念出發，但走了沒兩步，就被抓到了。
這一回倒不是來抓天蓬，是為了抓她的。
閻王判官，地府的大將到齊，她根本不是對手。她選擇跟他們回去。
天蓬神兵被收，也不是閻王判官對手，懶得掙紮，同樣束手就擒了。
一名判官將天蓬帶回天庭黑牢問審。她跟著閻王和其餘判官回了地府。
穿過地府的結界，她能很明顯地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從自己身上一點點流失。
走到閻王殿前，桌案上擺著一大堆被翻亂的命簿，閻王大驚失色，一個鬼差急匆匆跑來，稟報說有一個佛來過地府，要等閻王和判官，找一個叫林黛玉的女子。
閻王哆嗦一下手，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他人呢？”
“剛走呢。”鬼差指了指桌案上被翻亂的命簿，“翻了一通，還問我確認了有沒有那女子的命簿，沒有找著，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閻王長舒一口氣，他指著她道：“絳珠仙子是吧，你這一世命數到頭，本君奉玉帝之命……”
閻王嘴巴張合，聲音卻越來越小。她的眼皮越來越沈，四肢卻越來越輕。
“哎呀，她灰飛煙滅了……”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身體散成了流鶯一樣的光點，極細極密，一陣風吹來，全都暗淡無光，散得無影無蹤，
四周的人在說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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