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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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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個游

“你的想法很好。如來。一貫很好。”孫悟空聳了聳肩膀,“如果我沒有遇到絳珠,如果這一切都如你計算一樣,我朦朦朧朧走上這樣一條功德圓滿的道路,心甘情願成為西天一尊佛,當然很好。”

他說著,自嘲般搖了搖頭。

“其實,即使我知道一切都是你的安排,可到了這一步,我也許一樣會聽你所講,從你所願。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五百年花開花謝,日升日降,我終於發現,有人只是靠近我的身邊,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只讓我知道她在那裏。我的心就不再憤怒,不再沈淪,不再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這世上大道有大道的好,小道有小道的好,你為何非要強迫別人,走你所謂的大道呢?”

“世人都想走大道。”如來說。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走小道的人,最終也會走向大道。”如來滿眼都是憐憫,“你看這關隘盡頭,是否是大道?你看小河走完,是否匯入大江湖海?你今天逃了,總有一天,你還會回來,你會來找我。你會祈求我。讓我救你,讓佛救你。”

如來看他,好像看冥頑不化的眾生。佛們,看過太多匍匐在腳下,意氣風發時一意孤行,跌入谷底時悔不當初,磕頭碰腦,闌幹前淚盡的凡俗。

夫妻恩愛,轉眼成空。功名利祿,浮雲蔽眼。

眾生跌跌撞撞,執迷不醒,一場大夢將盡,才要後悔當初走錯的小路,錯過的大道。

“如來,你還是不懂我。”孫悟空輕輕晃了晃頭,風沙漫過他的面龐,他睜著眼,不躲不閃,“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你和他們有什麽不同?”

“他們講究目的,講究結果。我不要目的,不要結果。我不會後悔。即使我一無所有。我也不會後悔今天要走的路,今日做下的選擇。”

如來的臉藏在夜色之中,明暗不定。

“你所謂的選擇,就是拋下唐僧,拋下其他跟你一起走過這一切抵達此處的同伴嗎?”

孫悟空更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我們本來就不在同一條道上。唐僧,豬八戒,小白龍,沙悟凈,我們各自犯了各自的錯,從各自不同的地方來,是你強行將我們聚在一起。西行之路,各懷心思,不才是理所應當嗎?”

如來笑了,像是在笑他天真。

“如果每個人都能各行各路,又何必要走到一起,你,沙悟凈,唐僧,白龍馬,天蓬,每一個都在這條路上不可或缺。你走了,這場功德如何圓滿?”

“你……什麽意思?”

“你一向有慧根。”如來面色不改。

“你想告訴我,我走了,他們便不能成佛嗎?”

“悟空,這世上所有,豈能一直如你所願。”如來悲憫道,“我不會強求你成佛,但這條佛路,你必須走完。西天取經,有始有終,天庭在看,西天在看,我尚且要權衡利弊,你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他回到了前往西天的隊伍之中。沒人發現他那晚的消失,沒人發現他做過的決定。

他安安靜靜,兢兢業業,恪守好一個徒弟的本分,走到封佛大典之上,連佛祖也被他蒙騙過去。佛沒有想到,他竟然還是死心不改,冥頑不靈。

他從封佛大典上離開,他回到了花果山,他去了天庭,他得到了沒有想到過的答案。

如來來找他。如來願意原諒他。如來問他——

“你後悔嗎?”

他看著頭頂的天,看著足下的地,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種,自己也不過渺小如螻蟻的卑微之感。

“我後悔。”他說。

如果有他在她身邊,她還會死於妖獸之口嗎?如果當年他臨走之時,沒有將心意藏起,還會因此抱憾嗎?

“世上少有兩全。”如來說。

他不能自私地離開西行之路,他等啊等,藏啊藏,贖完一身罪孽,終於可以去找她,卻不在他算到的任何一個結局之中。他有通天之能,也看不透因果,他不是天,不是地,他不過是五指山下,困頓五百年的一只石猴。他終於要做出選擇,並且不知道後果。

無論怎麽選,都會遺憾,都會後悔。可他自以為自己承擔得起。

他怎麽算得過天命?

“我錯了,如來。”他說。

由於孫悟空在西天無法無天,且分了佛祖神通,功力較五百年前更盛,所有人見了他跟見了瘟神一樣,任由他摘果采花,只求他趕緊霍霍完趕緊走,不要再生事端。

唐僧還是死心不改非讓他去聽經,孫悟空大嘆一口氣,抓著唐僧的肩膀,一本正經、額外誠懇地道:

“師父啊,其實我本人呢,嗯,對於佛法是很仰慕的。讓我去聽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考慮到其他一塊聽經的佛的感受了嗎?你覺得,他們願意我出現在那裏嗎?”

唐僧一瞬間像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半口氣都出不來。

“雖然佛說得好,相本無相,但無妄想,性自清凈,但是我怕我出現在那裏,容易叫諸佛氣血上湧,亂其心相啊。師父啊,你看書都知道挑個安靜的地兒,佛們,也喜歡挑個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禪定嘛……”

唐僧走了,並且從此再沒來勸過他聽經。

他更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那是誰啊?”

一小童一邊給花樹澆水一邊拉過旁邊正在擦廟門柱子的年長童子。

大童子放下帕子,往小童子目光所向看去,只見一只猴子坐在菩提樹上,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之上,雙眼閉緊,風兒輕輕拂過他一身猴毛,樹葉莎莎起舞,日光披灑在他頭上金箍,灼目刺眼的光反射在葉片之上,反而成了比他自己,還要更加註目的存在。

“他啊,旅游佛咯。”

大童子見怪不怪地收回目光。

“什麽?”小童像是聽錯話一樣,不可置信地又問,“旅游佛?”

大童子沒有再答,小童子放下手中澆花的桶瓢,追著他問:“旅游也能成佛?”

“旅游怎麽可能成佛。”大童子擦完柱子,一屁股坐在廟門前空地上,指著孫悟空,“他每天正事不幹,到處旅游,所以大家送了他一個外號——旅游佛。”

“……”小童子遙遙將躺在樹上睡覺的孫悟空看了又看,不解又羨慕地道,“怎麽還有這樣的佛啊……”

“嗨呀,你今後見多了就知道了。西天什麽怪事都有,佛祖包容萬千嘛。而且,大家寧願他到處旅游,也不願意他幹點什麽正經事。”大童子單手撐起臉頰,臉朝天空,懶洋洋也曬起了太陽。

“為什麽?”小童子好奇心被勾起到頂峰,“每天不幹正經事,也行嗎?”

“你知道他是什麽佛嗎?”

“旅游佛?”

“……我是問你知道他本來是什麽佛嗎?”

“什麽佛?”

“鬥戰勝佛。”

“他……就是鬥戰勝佛?”

小童子楞楞看著在樹上安安靜靜躺著,渾身沒有一件兵器法寶,格外“貌不驚人”的猴子。

西天沒有人不知道,鬥戰勝佛,是西方的執劍人,佛祖容忍他不去聽經,佛祖容忍他不去布散佛法,他是西天最特殊的一尊佛,他神力無窮,天上海底,一縱萬裏。傳說中,他一眼就能看穿世上所有妖魔化身,一出手,就是天地色變,血流成河。

“他有事情幹,這三界就不太平了。相反,他每天到處旅游,大家都高興。當然——如果不在自己家門口旅游,就更讓人開心了。”

大童子憂心仲仲地說:“我去換根帕子,你等會看著他點,要是吃了什麽拿了什麽,一一記下,算他頭上,菩薩不會責怪你的。”

一聽要單獨看顧這個猴子,小童子嚇得臉色煞白。

“佛就是越神秘傳聞越離譜,不知道你們新來的這批又把他傳成什麽樣了……”大童子看見小童子的臉色,無奈地嘆了口氣,“放心,只要你不主動招惹他,他不會來找你麻煩的。”

小童子戰戰兢兢地等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一擡眼,卻見那尊佛,早已經消失在了菩提樹上。

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間墜了回來,提起桶瓢,又開開心心地給花兒澆起了水。

澆到一半,他忽然想——

剛才說的那些話,那位鬥戰勝佛,聽見了沒有?

對於孫悟空去天庭串門的事,西天諸佛都表示讚賞、表揚、不勝歡喜,偶爾路過,也還跟這位佛打打招呼,寒暄兩句,祝他在那邊玩得開心,玩得盡心,玩得樂不思蜀,哦不——樂不思西。

南天門的守衛拿他沒有辦法,打也打不過,講道理也不聽,而且人家如今還混成了外賓——吵吵嚷嚷總歸要傷些和氣,到時候上頭怪罪,還得他們出去頂鍋。

於是跟他商量好,今後他進天庭,化形成蚊子、蜜蜂、螞蟻這類目標極小的動物,他們都能當看不見——實際上,即便不裝看不見,也真的是看不見。

孫悟空化作蜜蜂,路過天庭,本來一路奔向蟠桃園,結果偶遇天蓬鬼鬼祟祟,徘徊月宮門口,玩弄心起,上去叮了他一口。

“哎喲餵,哪裏來的臭蟲子。”

天蓬一巴掌打到臉上,蟲子沒打到,將自己臉給打紅半邊。他怒發沖冠,仙力於掌心聚攏,竄成一個比腦袋還大的球,對準那不過他指甲蓋大的蜜蜂,排山倒海打去。

孫悟空飛身閃過,於原地化形,“怎麽都變成人了,還要把自己打成豬頭呢……”

“你才是豬呢,”天蓬看見是孫悟空,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可惜孫悟空一貫壓他一頭,打也打不過,只能翻個白眼表達憤懣之情,“老子如今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不是你個小破猴可以比擬的。”

“你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怎麽嫦娥不見你?”

“……誰說是她不見我,是我不想見她。”天蓬不自在地整了整衣襟,摸著額頭一顆肉眼幾乎看不清楚的小豆,“男為悅己者容,我最近火氣太旺,臉上長了痤瘡,我等痤瘡消了再去見她。”

“上回你說你臉被風刮爛了,上上回你說你曬黑了,上上上回你說你水腫了,上上上上回你說你腳崴了……我在這兒遇見你這麽多回,你每回都有借口,你就不能不找借口,堂堂正正從這道門走進去嗎?”

孫悟空指著正前方掛著“廣寒宮”三個大字的雲霧繚繞的牌子。

“……”天蓬說,“要你管,你懂個屁。”

“別人是近鄉情怯,你是近嫦娥膽小……就你這樣,何年何月,八字才有一撇?”

“你好意思說我,你這個石猴,西天取經就你最無情,人家妖精長那麽好看,說話那麽溫柔,你一棍子就給打死了。師父沒告訴過你嗎,不要對你不懂的事情指手畫腳。”

天蓬伸出一根手指,既神氣又鄙視地在孫悟空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頓——

“你,不,懂,愛。”

“嗯……”少見的,孫悟空竟然沒有跟他嗆聲,他低下頭,好像是在笑,聲音卻並沒有很輕快。

“呆子,我只是想提醒你,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今天她在廣寒宮,明天呢?你從前是天蓬元帥,也不過某一日,就從天庭貶入凡間。人最大的錯覺,就是能以今日之覺,斷未來之事。你這樣猶猶豫豫。我怕你等到失去,再追悔莫及。”

“……”天蓬沈默片刻,說,“靠,不愧是學佛的,講話還挺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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