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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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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夫

智能兒跟癩頭和尚一番打鬥,又是拆墻又是折樹,動靜之大,終於將其他人給招了來。幾個小丫鬟先過來,看見地上斷掉的樹,臭氣熏天的腐肉,還有暈得七七八八的伶人,吐血的猴子,差不多快死的林黛玉,趕緊來問是怎麽回事。

賈寶玉還沒答話,其他幾個還沒暈的丫鬟伶人就七嘴八舌地哭訴了起來。

癩頭和尚將手伸到林黛玉頭頂,渡了她一點仙氣,吊著她沒有咽氣。接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只刻著陰陽八卦的笏板,閉上眼念念有詞。

這笏天庭仙官人手一個,各派各門,各有不同。笏上刻有陣法,一笏啟用,指明門派內或司府內同樣刻錄入名簡的仙官,另一只笏就會亮起。

土地思索片刻,道:“他是要去請警幻了。”

孫悟空道:“你怎麽知道他要請的是警幻?”

風月司可不止警幻一個仙官。

土地信誓旦旦道:“因為天上地下,能做成這件事的,就只有警幻一人。”

孫悟空忽然被他吊起了胃口,剛要問是什麽事,擡頭卻見漫天花雨,從天而降一位仙姑,衣袂翩翩,手握一笏,緩緩停佇半空,俯瞰滿地狼藉。

地上眾人,都仰頭看這位“神仙”人物,驚叫連連。

仙家好美,化出的人形自然也沒有幾個長得醜的。但這位警幻仙子,比起一般的仙官,更加美得一塌糊塗。眼睛、鼻子、嘴巴,仿佛挨個挑了世間美人臉上最好看的每一處,拼貼一起。雖然精妙絕倫,但是,美得十分詭異。

像個假人。

土地幽幽道:“此仙乃是天上地下第一捏臉達人,一回一個樣,什麽潮流都趕……幾百年前流行微胖,她就照著楊玉環捏臉,現在又流行錐子臉,你看,她下巴都能把桌子戳一個洞……”

孫悟空好笑道:“一回一個樣,天上的神仙還認得出來嗎?”

土地道:“怎麽認不出來。她隨身攜帶一面鏡子,那是她的法寶,叫風月寶鑒。天庭的仙都知道。”

孫悟空目光挪到她手掌,果真見一面鏡子。尋常鏡子,一面鑒人,一面就跟把手連在一塊。稀奇的是,要是他沒看錯,這鏡子竟然兩面都可鑒人。

警幻仙子一聲嘆息,捏著眉心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癩頭和尚抱笏行一禮,道:“是因厲鬼作祟,我前來制止,無奈之下施了神通,與那厲鬼纏鬥,才致使此等局面。”頓了頓,眼神亂飄,“墻和樹都是那鬼砸的,與我實無什麽幹連。”

警幻仙子又掃一眼所有將她看著的人,或崇拜,或驚異,甚至還有匍匐在地,磕頭碰腦,她厭煩地收回目光,擡手將那面叫風月寶鑒的鏡子一揮。

先揮一面,喊道:“歸。”

眾人不知為何,全都暈頭轉向,接著昏昏欲睡,躺倒在地。

反手又揮另一面,喊道:“醒。”

喊了醒,眾人卻沒有醒,而是睜開眼,各自如行屍走肉一般,連著之前被嚇暈過去的伶人,該起身的起身,該路過的路過,往四面八方走去。

孫悟空一臉驚異地看著剛才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賈寶玉,面無表情、毫無知覺地往自己住的院落走去,“這是……”

“神仙不能輕易在凡人面前顯露真身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很多命數都會因神仙的介入而擾亂。”

“有人見了鬼,自此瘋了。有人見了神,本來命數裏該是封狼居胥的武將,結果心存敬畏,由畏生怯,荒廢功名,自此潛心向道。甚至也曾有過皇帝,本來神仙下凡,是為度化其治國安邦,結果其知了神仙之事,從此開始大煉仙丹,妄圖與天同壽,將國家攪得一塌糊塗。”

“警幻仙子,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位能夠封印篡改凡人記憶的仙家。故而每有神仙下凡,闖出了什麽禍端,都要請她下來收個場。”

原來如此。

過了一陣,孫悟空忽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那我……”

土地道:“你什麽?”

孫悟空道:“我的記憶怎麽沒被改?”

土地道:“你是人麽?”

孫悟空:“……你什麽意思?”

土地切了一聲,道:“風月寶鑒只能改凡人記憶。你不是人,改個屁啊?”

孫悟空沈默片刻,看著賈寶玉遠去的背影,又問道:“那改了之後,這些人的記憶會變成什麽樣子?”

土地道:“這就不知道了。不過你放心,就算再離譜的事,被風月寶鑒一煽,都會被圓得天衣無縫。”

警幻仙子辦完事,匆匆又往天上一躥,花枝亂顫地走了。癩頭和尚走向躺在一旁的孫悟空,目光探究,孫悟空趕緊佯作痛極,嗷嗷亂嚎,最後嘴巴一歪,眼睛一閉,就這麽“昏”了過去。

頭頂傳來癩頭和尚一聲輕嘆,“渾猴一只,竟也懂救人……真是萬物有靈。”

賈府上下一致認定,某日吹了一陣妖風,把樹吹倒了,墻吹垮了,一眾唱戲的伶人吹暈了,賈寶玉跟林黛玉一塊看戲,也未能幸免,一個被吹得迎面流淚,眼睛腫了,一個被吹得寒邪入體,命不久矣。

至於癩頭和尚,因他是從天而降出現在賈府捉鬼,警幻仙子的風月寶鑒扇完,眾人對他都沒有半點印象。

林黛玉正躺床上,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都說是沒得治。賈府眾美都來看她,各個都在哭,拿手帕揩淚,說真是老天不公,叫她年紀輕輕,怎麽就得了這樣的病。

賈寶玉自然是最傷心的一個。不僅傷心,還慪氣得不吃不喝。說是就因為他帶林黛玉看戲,才惹出了這樣的禍端。

孫悟空挨了智能兒一腳,吐了血,好在智能兒出腳並未灌註全力,休養兩日,只是身子虛弱了些,其他並無大礙。賈寶玉不知為何,也像上回去看秦鐘一樣,將它帶到林黛玉的屋內。來的大夫不知道,還總被這躲在床腳的猴子嚇一跳。問說為何要帶個畜生在床邊守著。

賈寶玉便解釋道:“是因我叫她名字,她什麽知覺都沒有,唯獨聽了悟空二字,我看她眼皮動了兩下。”

這位重金請來的新大夫沈吟片刻,說這種情況以前也曾遇見。人生死之間,總是會有所記掛,有時甚至就因為多念幾個字,吊著的一口氣就將人從鬼門關喚了回來。

別人都說沒救,偏他說還有救。賈寶玉於是說這大夫是個神醫,請他在賈府住下了。在這位姓劉的大夫來之前,賈府已經請過好幾位大夫,還有甚至從宮裏退下來的禦醫,因從前與賈母關系,幫忙看過,都無計可施。眾人早不報什麽希望,王熙鳳甚至已經在籌辦喪祭之事,但也沒人出來說風涼話,勸賈寶玉清醒清醒。

林黛玉吊不吊著一口氣不知道,反正,賈寶玉卻是靠這麽個念想吊著命的。

他就這樣守在林黛玉床邊,一天天消瘦。

孫悟空和土地都待在林黛玉的屋內,土地天天在他耳邊念叨,說什麽林黛玉死不得,但也沒見他出來施個法,讓人起死回生。

土地被孫悟空一問,訕訕道:“凡人生死,都是地府在管。其他哪個仙敢插手?再說了,就算是插手,也得有這本事啊。不然以前那麽多仙跟凡人私奔,得天庭開恩,不也最多守一世姻緣——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仙,也無法插手生死輪回。”

孫悟空蹲在床邊,一邊吃著果子,一邊漫不經心道:“我看這劉大夫,不就敢插手嗎?”

這什麽劉大夫,自然不是什麽普通人。不知道是不是上回被智能兒說了不愛幹凈,這回他倒是帶了個帽子,頭一遮,胡子一貼,換一身衣裳,還煞有其事地熏了一身藥箱,再換一副外地口音,就堂而皇之地又上賈府來“救人一命”了。

土地不以為然道:“他插手,也沒將人救活啊……不就是用仙術封了她的三魂七魄在體內。可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咦,這是……”聲音一肅,“不好,鬼差來了……”

葫蘆在地上滾了兩轉,到了床底。孫悟空就蹲在床腳,忽然感覺周身一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劉大夫”就在這時候推門而入,那股縈繞在孫悟空周身的冷氣又開始流動起來。

此時正午剛過,賈寶玉吃飯完,在屋內一間榻上睡得正沈。其他伺候的丫鬟都暫時不在,“劉大夫”猶豫片刻,還是施個訣,讓賈寶玉徹底“睡得”昏死。

孫悟空沒有法力,看不見鬼差,但能看到癩頭和尚嘴皮子開合,像是在跟鬼差講著什麽。孫悟空跟土地之間一直罩著傳音入密的結界,他試探道:“你躲在裏面,不好看外頭發生了什麽熱鬧,要不,你借我點法力,讓我看見鬼差,好給你轉述一番。”

借法力這種事,天庭仙家之中常有。比如,同禦一敵,剛好法力用竭的那位,才能施出制敵的招數,於是同行的仙僚就借他法力一用,既善又美。又或者到一些環境惡劣,要麽天寒地凍,要麽日燎火烤之地,一些低階的仙童承受不住水土不服,隨行的仙長就會借其法力禦體。

總而言之,借法力一事,往往都是美談,從來還沒聽說借出什麽毛病的事。

土地思忖片刻,大概也沒覺得不妥,道:“你手伸進來。”

孫悟空從善如流地將手伸進床底,葫蘆嘴對著孫悟空的手,點了兩下。孫悟空只覺渾身靈氣充盈,耳目乍明,好像先前一直沈入海底,茫茫然沈甸甸,什麽都不太真切,如今浮出水面,才知原來天高地闊,清亮至此。

一眼望去,屋內竟不止一個鬼差。一個鬼差站在癩頭和尚身前,道:“……你到底是何人?”

另一個鬼差就在林黛玉床邊不遠,施法數次,又是皺眉又是咬牙,最後兩手一甩,扭頭跟另一個鬼差道:“這魂提不出來。”

癩頭和尚身前的鬼差轉身過來:“怎麽會提不出來?!”說著,幾步就走到了林黛玉床邊,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子,嘀咕著“難道提錯了人?”,看了兩眼,也皺起了眉頭,“沒錯,姑蘇林黛玉,此人的名字已經在命簿上半缺了。”

土地在床底聽得一頭霧水,問道:“什麽叫名字已經半缺了?”

孫悟空湊過眼去看,只見鬼差手中的簿中,林黛玉的名字被分成了上下分明的兩種顏色,下面是墨字,中間一線之上,是一片赤色。再看命簿旁邊一頁,所有名字都是墨字——只除了一個叫秦鐘的名字,跟林黛玉的名字一樣,也分成了朱墨兩色。

孫悟空遲疑道:“大概,只是為了方便鬼差清點的一種方式。”

另一名鬼差也湊上前去看,疑惑道:“確實如此。”又擰著眉頭看向癩頭和尚,“說,你這妖人,到底施了什麽妖法?”

拿命簿的鬼差這時倒不比先前威風了,拉著這位鬼差往後退,湊到耳邊說了幾句。這位鬼差驚得眉毛亂飛,脫口而出——

“怎麽可能。那種妖術,不是幾百年前,就已經在人間絕跡了嗎?”

拿命簿的鬼差著急的捂住他的嘴。

這回倒是輪到癩頭和尚一頭霧水,他走上前,兩位鬼差卻往後退,他再走兩步,兩位鬼差又退兩步,癩頭和尚無可奈何停住腳,道:“我乃天庭風月司一名仙官,此女命不該絕,死得只是個意外。煩請兩位仙……呃,鬼友,放她一條生路,讓她魂魄歸回人間。”

鬼差一聽到他說自己是什麽仙官,忽然松了好大一口氣,反而變得趾高氣揚起來,說什麽“地府安排的死九成都是意外”“不要以為跟神仙沾親帶故就可以篡改命數”“天庭的仙沒有資格指手畫腳地府的事”“閻王要她三更死,豈能留她到五更”之類的話。

癩頭和尚打斷道:“要是閻王要留她到五更呢?”

拿命簿的鬼差滔滔不絕得戛然而止——“什麽?”

他掏了掏耳朵,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旁邊的鬼差也嘻嘻笑了起來,上下打量了癩頭和尚一眼,“你不會想說,你跟閻王關系很好,他會為你網開一面吧?”

話音落下,二鬼差對視一眼,雙雙捧腹大笑,腰桿都彎了個對折。

“從來沒有人可以讓閻王網開一面。”“任你將相王侯,跟哪個天庭大官沾親帶故,都改不了天定命數。”“像你這樣的仙,從前也不是沒有,閻王早就給地府鬼差下過令,任何人拿著跟他的關系要求徇私,一律當碰瓷處理!”

癩頭和尚聽了這些嘲諷的話,不怒反笑,冷然道:“無知小鬼。個中曲折,你們又懂什麽?你們將閻王請來,一切就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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