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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馬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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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馬槍

孫悟空記掛著通靈寶玉,一找到機會就往賈寶玉身邊跑,賈寶玉跟它出去幾趟,也稍有了些感情,沒將它趕走,由它跟在身邊去找秦鐘。

賈寶玉找秦鐘,雖是為正事,但也不想叫人看見自己老往秦鐘這邊跑,解掉了孫悟空的鏈子,免得它走路時響動太大,惹人註意。

秦鐘義正言辭道:“佛道都以救天下人為己任,本是一家。如今凈虛師太上門弘揚佛法,佛法近在眼前,我若不去,實在是有愧佛的恩典。”

賈寶玉有些緊張地捉住秦鐘的袖子。

“旁人不懂,總覺得我二人紈絝不肖,卻不知我二人只不愛那些假正經的仕途之書。如今你迷上了佛法,我卻有些擔心了,你莫不是真的看透功名利祿,要出家去做了和尚?”

秦鐘沈默片刻,保證道:“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出家去做和尚的。”

賈寶玉松口氣道:“如此就好。你若真是去剃度為僧……”賈寶玉情緒起伏,有什麽話像要出口,最終又吞了回來,抿了抿唇,“只看這世間又少一個似我一樣的妙人。”

秦鐘撲哧一笑,“你倒是拐著彎誇你自己呢。”

賈寶玉也跟著他笑,然後跟他約定明日去學堂,秦鐘應下,轉身就往凈虛住的小院方向走去。

孫悟空跳到樹上,一路跟著,見秦鐘走到凈虛住的那方小院中,“剛好”碰見智能兒,二人互看一眼,又低下頭,又看一眼,方才上前互相講話。

孫悟空從樹冠跳到院墻上趴著,看他二人邊說邊走,直到一處無人往來的墻腳,終於停下腳步。

“小師傅……”

“叫我智能兒便好。”

“好……”

孫悟空在高墻上看他二人在樹下膩歪,拿“不通佛法,特來求解”開了個頭,就開始講是哪兒來的,平常做什麽,喜歡吃什麽這種閑話來了。

智能兒說她從小跟著凈虛長大,因著王夫人和賈母尊崇佛法,府上設了佛堂,常邀凈虛前來小住,她從小就來榮國府逛,跟賈寶玉,以及迎春、探春等人都相熟。

秦鐘就說他有個姐姐叫秦可卿,嫁到了賈家,是賈母的重孫媳,於是跟賈寶玉成了個遠戚。他是因讀書才上的賈府來住,才來沒多久,恐怕不如她熟悉,還望她多指點賈府到處情況。

智能兒於是跟他開始講起來這賈府中的故事,都是哪塊石頭摔過人,哪個池塘的魚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哪間屋前些年翻修過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秦鐘專註地看著她,時不時地笑。

好久,孫悟空反映過來自己在做什麽,懊惱地踢了一腳樹,竄遠了。

月下花前,真是無聊。

***

夜色深深,孫悟空躺著床上想事。

鏈子是賈母讓絞的,林黛玉做不了主,鑰匙在賈寶玉手上……

他不能在賈府偷玉,但到了外頭,又有鏈子牽著,除非,讓賈寶玉自己將他的鏈子去了,就如今天晚上一樣……

它這鏈子,唯一的毛病就是響聲大,而賈寶玉只有幹壞事的時候,才會將它的鏈子取下來。

孫悟空蹭地坐起——

只要他跟著賈寶玉出門,不愁他不跟秦鐘廝混。到時自己就死賴著不走,賈寶玉沒辦法,只能把它鏈子解掉,不讓他驚擾別人。

再說,賈寶玉此人不學無術,就算沒有秦鐘,也不怕他不做掩人耳目的混賬事,只需要等個時機罷了。

孫悟空越想越覺得有理,倒頭睡下。

自此,孫悟空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受賈府上的人逗弄,其餘時候都緊跟著賈寶玉。無奈賈寶玉上回挨了打,長了記性,偏偏不帶他去學堂胡鬧了。

而孫悟空這樣行事,倒是給了林黛玉好多借口,尋猴子總尋到賈寶玉那兒。

賈寶玉便說這猴子跟他出去玩了幾回,得了樂趣,連自己主人都忘了。林黛玉則說,確實是她疏忽了,因她自己羸弱,也不常出門,連累猴子也跟她悶在院子裏。

於是賈寶玉不帶他出門,倒是跟著林黛玉出去玩了一趟。

這日玩完回來,孫悟空又要去找賈寶玉,卻發現他人躲在書房,兀自流淚。窗戶開了半邊,孫悟空就站在窗外不遠處看,賈寶玉恍然未覺,整個人魂好像都沒有,眼珠子木著,好像任何響動都不能再將他驚擾。

這又是怎麽了?

孫悟空湊進了點想要再看清楚,卻忽聞一陣腳步聲,只見是秦鐘匆匆從另一處回廊走來,已至院中,孫悟空剛想躲,卻發現秦鐘早將他看見,但只眼睛一掃,又收了回去,絲毫不避地接著往賈寶玉書房走去。孫悟空突然意識到它如今不過一個畜生,沒人覺得他能聽懂、看懂什麽。

孫悟空心思一動,大膽地跟著秦鐘也往賈寶玉的書房走。見秦鐘進來,賈寶玉的臉色終於有些松動,擡起頭,也看見了孫悟空,但與秦鐘一樣,沒當回事。孫悟空躥進屋,秦鐘轉身將門關上,走近要跟賈寶玉說什麽,剛一張口,面上被風一吹,轉頭看見窗戶還開著,又上前把窗戶關上。

倒是賈寶玉看著他在窗邊的背影,先開口了,臉上分明沒淚,聲音卻似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跟你的智能兒玩去。”

秦鐘轉過頭,有些莫名地道:“她已經回水月庵了啊。”

這個孫悟空倒是知道,智能兒跟凈虛並不長住,只是偶爾來,好像最近來的一次已經是上個月了。

“……”賈寶玉道,“你來這裏做什麽,是看我笑話來的嗎?”

秦鐘關好窗戶,踱到書桌前,也尋了一柄椅子坐下,低聲下氣道,“怎麽會,我是來看你好歹的。我沒想到你、你會……我只當你跟學堂那些人一樣……”

“一樣什麽?一樣只是找個樂子?”

“大家都是這樣的。”

“我不是大家。我問你,你拿我當什麽了?”

“知己,朋友,上學的搭子。”

“搭子?”賈寶玉冷冷一笑。

秦鐘受了他脾氣,頭一回也有了點不忿,道:“不過是學堂玩鬧,你何必當真?再說了,你怪我跟智能兒好,我卻從來沒怪過你跟你那林妹妹、還有薛寶釵,你那丫頭襲人,學堂裏的其他幾個繞著你轉的學生,你鬧的什麽脾氣?我真是不懂。”

賈寶玉急忙道:“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只是跟她們親近,但對你是不一樣的。”

秦鐘聽聞此言,默了一會兒,道:“我倒不知其他哪個人,會像你一樣似的將這只當作是親近。你做的諸多種種,怕不比別人正經的鴛鴦還要像回事。”

一個筆架突然栽倒在地,滾了一地大小不一的毛筆,賈寶玉袖子一掃,又突然發了瘋,“你竟也是和外面的人一樣看我的?”

秦鐘不知怎麽又惹了他,只覺得自己分明句句說的實話,退到門口,冷冰冰沖他道了一句“罷了,你是賈府的混世魔王,我一無足輕重的窮親戚,哪兒敢來教訓你。”就這麽走了。

賈寶玉一肚子氣像發到了棉花上,渾然不過癮,又開始砸起書房裏的花瓶、硯臺、書畫,一塊碎瓷片從孫悟空面皮上劃過,孫悟空趕緊躲到房梁上去避他鋒芒。賈寶玉發完氣,又重重地坐回了床上,兩行清淚直下,自言自語道:“好,你就這樣走了,走得好,你走……”

他站起身,走到書櫃前,打開櫃門拿出了一把扇子,立在原地,將扇子拿在手中看了兩眼,然後就咬著牙,將扇子從中間拆開,又一點點的撕碎,最後往空中一拋。

“什麽‘天地一知己’,騙人的玩意。”

孫悟空又跳下來,往那堆碎屑裏一看,想起是有一回秦鐘送給他的扇子,上頭還有他題給賈寶玉的字:“天地一知己,無衣與君同”。

“古有管寧割席斷交,我今日便與你撕扇斷交!”

撕完扇,賈寶玉還重重地在那扇柄上踩了幾腳。然後看著一整屋子的“斷壁殘垣”,大概有了一種反正已經如此了,那就把事情做絕的破罐子破摔的心境,一件件的開始在屋子裏搜東西,嘴裏念叨“你用過的硯臺”“你給我題過詞的畫”“你批過的書”,然後就將所有跟秦鐘有關的東西,都砸到了地上。

他把書匣一倒,裏頭竟還有上回跟秦鐘一起在東海撿的各色貝殼,上腳要踩,結果卻沒踩爛,還把腳給硌了。疼得趕緊將腳抱住,更是生氣,拿著硯臺就去砸貝殼。

孫悟空默默地溜出了屋。

根據他這麽多年道上混的經驗,惹誰都不要惹瘋子。需知為情所困的妖怪是所有妖怪中最喪心病狂的。

賈寶玉跟秦鐘鬧掰,沒有了做混賬事的搭子,甚是乖巧了一段日子,連得賈母誇獎。孫悟空卻很郁悶。

他不惹是生非,誰來給它解這鎖?

幸好,沒過多久,賈寶玉又跟秦鐘和好了。

兩人本來一起上學,賈寶玉先松了口,跟他告歉,說自己初見時欣慕他的氣度,一廂情願地要跟他交朋友,細想回來,他們二人跟書院裏其他那些好男風的學生也沒什麽不同,只是年少不懂事,跟著胡作非為找樂子,玷汙了知己二字。

秦鐘便道,“我也是這樣想的。世間之情繁多,你我秉性相通,走得近些,也不一定要湊做什麽鴛鴦。”

賈寶玉點頭稱是。自此之後,跟秦鐘關系反而更好了,偶爾見他跟智能兒一起,還幫他二人作掩,開些玩笑。

又過些日子,水月庵的凈虛又帶著智能兒來了賈府。

這日,賈寶玉牽著孫悟空在賈府中閑逛,正巧見到智能兒和秦鐘二人在樹下牽手,二人見著賈寶玉,雖不驚慌,但稍有些害羞,孫悟空心思一動,趕緊上躥下跳,弄得鐵鏈“哐當”作響,大有不歇之意。

三人都面露慌張,賈寶玉生怕它把人招來,趕緊將孫悟空的鏈子解了。

孫悟空感覺脖子一松,立馬竄上了樹。賈寶玉也沒再打攪智能兒和秦鐘,徑自回房,過了一會兒,恐怕又覺得無聊,取了幾吊銀子,帶上兩個小廝準備出門逛去。孫悟空爬在賈府外墻,眼巴巴地等著他出門,目光勾在通靈寶玉上。

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等賈寶玉一出門,他就竄出去跟著,只待周圍人少些,搶了通靈寶玉就跑,天上地下,就任他逍遙了。回想起這幾個月在賈府的一連串悲慘遭遇,孫悟空重重地吐了一口濁氣。

等他再修成仙身,務必把那個打他屁股的李嬤嬤揪出來教訓一頓,還有賈寶玉,賈老太,竟然敢打個鏈子將他拘著,還敢讓他給寶善磕頭,至於那個林黛玉——

罷了,諒在她也救過他一回,暫且繞她一命吧。

孫悟空正做著報仇雪恨的美夢,豈料賈寶玉還沒跨出門檻,忽然有下人風風火火地跑來,沖他稟報了什麽,賈寶玉立馬面上一喜,興致沖沖地就轉身往回走了。

“……”孫悟空氣得跳腳,但沒辦法,只想著他一會兒還會再出門的,悄悄跳下房頂將他跟上。

只見賈寶玉一路走到了前廳,還未靠近,孫悟空便聽到了前廳之中傳來交談之聲。賈寶玉身邊那個下人停住腳,正跟他附耳說些什麽,孫悟空躲在樹後,走近了些,也跟著聽。

“是老太太見的一個道士。”

“是哪兒來的道士?”語氣格外輕快。

賈寶玉其人,除了讀正經書之外,對一眾奇技淫巧,神鬼志怪,都興趣昂揚。

“聽說是蓬蒿山來的。”

“蓬蒿山又是哪座山,我怎麽從來沒聽過。是在京城嗎?”

“這小的也不知道,不過聽說是自東而來。”

“老太太肯把那道士請進來,莫非是他有什麽神通?”

“有沒有什麽神通不知道,”那下人壓低聲音,“不過聽他說,咱們府上鬧鬼。”

孫悟空登時一楞,回過神來,只見賈寶玉更是興致勃勃地往前行去了。

就這楞神的瞬間,站在賈寶玉旁邊的下人瞧見了它,嘀咕了句“怎麽沒有牽鏈子,可別將客人沖撞了”,伸手就拿住孫悟空脖子,孫悟空想跑,張牙舞爪踢了兩下,未料驚動了賈寶玉,他轉過身來,嘴裏念叨“咦,悟空,你怎麽在這兒?”然後就走過來,將懷裏的鏈子掏出了套在了它脖子上。

孫悟空兩眼一抹黑,幾乎走不動路。那下人手裏牽著鏈子,但還是怕它等會作亂,直接上前將它抱了起來,跟著賈寶玉一起進了前廳。

只見前廳之中已來了好些人,最上頭是賈母,外圍是一眾姑娘,還有伺候的丫鬟,正正前面,站著一個身穿道袍,頭帶逍遙巾的道士。

“老祖母,孫兒來了。”賈寶玉跨進門檻,叫的雖然是賈母,但直接走到了那道士身前。那道士就這麽轉過身來,賈寶玉只看了一眼,竟呆在了原地。

此人骨相風流,眉宇軒昂,鳳眸流轉,分明無情,卻叫賈寶玉看得驚心動魄。好像話折子裏說的,最叫人神往的,並非千嬌百媚的試探,而是無欲無垢,太上忘情。你且百般算計,我自巋然不動。

未染塵緣,反惹了塵心一片。

孫悟空看賈寶玉呆住,心頭默默罵了一句“色胚”。

道士見到賈寶玉,未知怎的,竟也怔了一瞬,眉頭幾不可查地蹙起,似有所思。

“這位便是賈公子嗎?”道士回過神,跟他見禮一番,又報上了自己名號,說是自蓬蒿山而來,道號清凈。

“清凈……”賈寶玉在嘴裏將清凈二字來回咀嚼,一臉明媚,點頭稱妙,“道長之名,真是恰如其人啊。”

清凈微微一笑道:“哪裏哪裏。”目光又落在了賈寶玉身前,“我一來京城便聽人說,榮國府中有一位貴公子,受上天賜福,口銜一塊寶玉出生,難道這便是……”

賈寶玉低頭一看,摸著脖子上戴著的通靈寶玉,作勢要取:“正是此物。道長若好奇,我這就取下來給道長看看。”

“咳!”賈母趕緊咳了一聲,瞪了賈寶玉一眼,像在罵他不知輕重。賈寶玉灰溜溜放下玉。清凈則笑道,“小公子不必取給我看,我只是好奇,多問了一句。”

賈母趕緊打圓場道:“道長說這府上有鬼,不知是在何處?”

清凈聽完,沒有答話,只四處打量起來。

人間雖常有鬧鬼一說,可大多說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人死之後,會由鬼差帶走去地府往生,能逗留在凡間的鬼,要麽是漏網之魚,要麽就是冤屈重道行高的惡鬼,這二者都少之又少。捉鬼這一行之所以這麽火爆,無非是利趨所致。

有時候沒有鬼,道士沒有飯吃,反而自己要去裝鬼。正如唐僧所說,就是沒有需求,也要創造需求。當年西天取經要是沒有妖怪,他們也沒辦法借抓妖怪的名義去別人府上蹭吃蹭喝。

孫悟空正不屑,只當清凈是個稍微長得好看點的騙子,卻忽然發現他腳面和衣擺濕了一片——今天分明沒有下雨,他在哪踩的這水?

空氣中彌漫著銅爐裏的熏香,還有一點鹹濕的海水味……

陽光從屋外照來,映出他眼中若隱若現的豎瞳。他一眨眼,豎瞳又轉然消失,仿佛一切只是錯覺。

恍然間,孫悟空記起當日在東海之上,那流光熠熠的五爪銀龍,兩眼若兔,豎瞳中殺氣四溢……

——“要麽,你就現身出來看一眼,他身上有一塊通靈寶玉,是生來所銜,你去驗驗真假。”

——“我一來京城便聽人說,榮國府中有一位貴公子,受上天賜福,口銜一塊寶玉出生……”

他剛才便該想到,要論忘塵無垢,有誰,比得過仙。

敖應。

孫悟空脊背發涼,汗毛炸起,趕緊要逃,抓著他的下人將鏈子收住,低聲斥了句“潑猴,你這還不老實”。清凈正四處看,賈府眾人都以為清凈要施什麽神通,也都怕真出個什麽鬼來,悉皆屏氣凝神,就這麽一點動靜,卻驚動了所有人。

清凈從人群中窺見孫悟空,兩眼灼亮,唇角玩味地勾起,有笑聲從肺腑溢出。

“小猴子很可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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