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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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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二十章

至秋季官員考核,德政勤績廉五項主要要求中,趙長源以政勤績廉四項甲上而德丁末的成績綜合予擢從四品,調兵部領本部正五品職司郎中。

看起來又一次明升暗降,甚至順利從禮法部衙署直接調去毫不相幹的兵部,林祝禺聽說後深深覺著還得是趙大公子厲害,為了做事竟然啥都舍得出去。

七月下旬,因吏部尚書陶騫再乞骸骨,皇帝允,吏部為避免延誤事宜,官員考核升遷調動結果提早公布。明文張榜,一堆老朋友們各有所得。

淩粟官升一級自禮部擢至戶部,做官做事和他做人無二的穩中求進;高仲日連升兩級,雖仍舊在國子監體系中歷練,勢頭直逼國子監司業位置;胡韻白終於跳出禁衛軍,如願以償去了他心心念念的清閑衙門混日子;

一幫老夥計裏只趙長源一人從有“睡司”雅稱的清閑鴻臚寺,升調到成天和粗魯軍伍打交道的兵部,明升暗降,怎麽看都有些可憐。

劉啟文把大夥兒喊出來吃酒慶祝,趙長源沒少被揶揄,誰來都忍不住揉這位“小老弟”腦袋,促狹一句:“恭喜長源呀~”

原本束整齊的發沒幾下被揉成毛茸茸,趙長源渾不在意,反手托腮靠在單獨的低矮食案上,嘴裏咬片果脯看屋中間舞姬跳舞,兩耳不聞窗外事,認真模樣。

直到淩粟手提酒壺過來抽走她只叼一半在嘴的果脯,並主動遞上肉脯,道:“以後多吃這個,聽說兵部到處都是五大三粗的魁梧武官,你這般文質彬彬過去還不被人拿捏死?”

善騎射者到戰士面前壓根沒有可比性,直接被碾壓。

趙長源聽話把果脯換肉脯,同時托腮右手換左手,興致缺缺嘀咕:“聽說他們兵部做事靠拳頭說話,我去後能做啥?打架打又不過。”

淩粟盤腿坐到食案側面,扭頭看著屋中間異域風情的熱情歌舞,吃著肉塊笑道:“何止打架打不過,你連吃飯都吃不過人家,哎,聽說兵部侍郎黃庵黃侍郎是文官出身,不然你過去後多與他親近?”

肉脯有些鹹,趙長源心靈福至脫口拽了句西南口音的話:“頭疼。”

小林郡王口頭禪,西南口音,愛咋咋地的態度,十分無所謂的腔調,慢悠悠一句,“頭疼”,何其妙哉,滿天下找不出第二個這樣有趣的人來。

淩粟聽這口音隱約感覺有些耳熟,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聽到過,回頭來看長源,倒出兩杯酒:“好歹抽空把名聲給撿撿。”

趙長源犯懶,不想把酒一口口喝,碰碰淩粟杯後仰頭吞下滿杯,酒杯尚未來得及放下人眨眼間已被辣得眉眼擠作一處,手忙腳亂倒杯茶水灌下才沒張口噴火,一開口嗓子都劈了:“去兵部用不著名聲那玩意。”

淩粟不吭聲,又繼續倒酒,和趙長源認識這麽些年,他哪裏會看不出小長源在這裏口是心非裝不在乎?其實這事擱誰都沒法好受。

你想啊,你口攢肚暖地養出個忘恩負義白眼狼,你實在傷透心後下狠心把這白眼狼給弄死了,順帶幫那些被白眼狼欺訛的人伸張了冤屈,本都是好事,結果別人以訛傳訛,到最後反把白眼狼美化成被親人下狠手欺負同時還遭遇親人落井下石的可憐人,尤其那些受過你幫助的受害者,他們竟站出來義正言辭說白眼狼固然可惡但你把他弄死就是你不對了,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呢?你太可惡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半個時辰前眾人進來這家新開業沒多久的歌舞館時有人認出長源,氣憤得當面啐痰罵長源,啟文擼袖子要揍人,長源阻攔才作罷。

此般委屈情況若是換到淩粟身上,他覺得自己繃不住會瘋,也就當事人是長源,換成這幫朋友裏其他任何一個基本都遭不了這般天上地下,好時萬般好,壞時十惡不得赦,淩粟也是人生三十來年再次領略到人性之惡,不寒而栗。

在趙長源話不多說舉杯就幹的狀態下,淩粟知道素來自控的長源今個要不醉不歸了,不曾想酒喝一半,醺,高仲日胡韻白廝跟去水間,回來路上和人發生爭執,兩方動手起了沖突。

“就說不帶家屬來十有八//九要出事,砸壞人家東西要賠錢吶哥哥們!”大塊頭劉啟文嚷嚷著擠過去,一個頂倆地努力把互相扭打的人往兩旁分。

淩粟、趙長源以及翁桐書和桂生肖九傾巢而出隨後過來,個個人高馬大,在並不寬敞的回廊下乍看烏泱泱,很似是來尋釁。

打架的結果已經擺在面前,至於起因和經過此刻看來並不怎麽要緊,打就打了,支援既來,要麽繼續打要麽徹底攔開,兩撥人吵嚷叫罵攪在一起,場面幾度失控,分不清是在繼續鬥毆還是在互相攔架。

混亂中,對方攔架的人裏有誰故意踹劉啟文後腰一腳,被練家子劉啟文抓住腳跟順勢往前大跨步,偷襲者哀嚎著一個劈叉跌下去卡地上動彈不得,腿筋幾欲撕裂,發出淒慘而劇烈的嚎叫,終於打斷了高仲日等人的混亂扭打。

淩粟和翁桐書合力攔住胡韻白,劉啟文趁機撲過去抱住炸毛高仲日,疊聲問他:“咋個事咋個事?咋至於大庭廣眾跟人動手?你日子過安生了是不是?多大個人了咋還越活越回去呢!”

“還不是因為他們汙蔑人!”高仲日兩條胳膊連帶著他人一起被啟文攔腰緊緊抱住,動彈不得,氣得面紅耳赤,加上吃了酒,犯起狠勁時頗為嚇人,半點不像個為官之人。

說著還掙紮動作繼續沖對面被他捶打到鼻青臉腫的人齜牙:“一幫吃著天下糧受百姓供養的東西,你們說的那些話對得起身上這件襕衫?!你知不知道襕衫領袖口為啥從黑色改成黑中帶紅?!”

那隱藏在黑色中的一抹紅是當年所有為清朗杏壇而奮鬥之人的血汗!結果他們罵長源,他們連帶把六月諫案懷疑一遍,譏諷說,“誰知道那些查案的公門,是不是故意趁機栽贓陷害前國子監眾官員,好給他們充功勞鋪仕途呢。”

“劉啟文你別攔我!”高仲日掙不開胳膊就上腿踢,隔空連踢帶踹,蹦著也要繼續罵對面五六儒生:“天下學庠才清朗幾年?你們可就忘了當初是誰抓著線索不放,即便遭到刺殺也要堅持把六月諫案合並?!別人說過河拆橋,過河拆橋,你們他媽這河還沒過呢就要拆橋,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也勝過被你們讀!”

對方挨打的兩人裏,一個被高仲日胡韻白合力揍到躺地上哼哼著起不來,另一個淌著鼻血哭泣反駁:“你休想在此混淆視聽,以為我們都是傻子不成,為六月諫案昭雪的是公家,是浩蕩皇恩,別個算什麽東西也敢跳出來領功勞,還刺殺,你說趙長源遇到刺殺他就遇到刺殺?拿出證據啊!誰知道呢,似他那種欺世盜名之輩,連自己親叔父都狠得下手,說不定還就愛假借刺殺為己謀利,若非是賊喊捉賊他為何不敢出來和大家對峙?!”

高仲日無明業火噌地從胸腔燒到天靈蓋,眼睛更紅,怒吼到額角和脖上青筋暴起:“長源你出來!袍子解開讓這幫只會猩猩狂吠的廢物看看,當年那朝心的一刀到底他媽的插在了誰身上!!”

六月諫案相關官員遭遇刺殺,事情皇帝都知道。

聲落,周圍一片死寂,連圍觀的人都停下了竊竊私語,東張西望四下尋找著,尋找那位傳說中的趙大公子。

片刻,趙長源撥開擋在面前的人擠過來,手裏還拿著方才跑出來時淩粟塞給她用於在鬥毆中自保的鼓槌,臉頰微紅:“子升吶,我在這兒。”

周圍登時爆發出並不低切的議論聲,細細碎碎入耳,都在說原來他就是趙長源。

對面儒生中有人指過來罵:“害你親叔父家破人散,還有臉來這裏喝酒作樂,豬狗不如!”

圍觀百姓討論聲更加激烈,對著趙長源指指點點,腦袋發熱的高仲日忽然和趙長源對上目光,他罕見地看見長源眼裏有無奈苦笑,暴躁的情緒登時如被人用冰水兜頭澆下,高仲日站著不動了。

彼時,肖九身後,靠墻角落裏響起道聲音,懶散慢悠,官音不純:“哎呦,閣下倒是勝過豬狗,你考上狀元噻?”

循聲望去,說話者是個拄手杖的年輕人,二十出頭,枯瘦,靠墻而立,弱似深秋中一片飄搖落葉,正是林祝禺。

趙長源拍拍高仲日肩膀,半側著身看過來,手裏鼓槌銳意輕敲側腿,笑著,好整以暇。

這廂裏,被林祝禺說的儒生一陣羞憤,亂控訴道:“你乃趙長源同夥,自然向他說話!”

林祝禺滿臉認同點頭:“啊對對對,我們一夥,你啷個曉得?”

說完意識到自己話語中帶了些方言,恐別人聽不懂,小林郡王又努力字正腔圓問:“你怎知我與趙長源同夥?證據呢,拿出來,再者說,你不也與我是一起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哈,這鬧得大夥兒也已經認識你了。”

“我……”對方這位儒生狠狠噎住,臉憋通紅。

林祝禺,一個“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的英才人物,偏成天拿的副“活著幹死了算”的無所謂模樣,幹啥都興致缺缺,唯呲噠起人時還有點活人樣。

只在三言兩語間其“言足以飾非”之能表現得淋漓盡致,圍觀人群墻頭草,即刻有“好事者”躲在暗處發問儒生:“就是啊,說話要講證據,拿證據出來看看嘛!”

圍觀者,墻頭草,隨即三三兩兩開始附和,局勢瞬息萬變,唬得旁邊小阿聘一楞一楞。

事情最後是歌舞館老板出面說和,謙虛和氣把鬥毆事件化為他招待不周之責,大方免去儒生們今晚所有花費,又送劉啟文雅間幾瓶好酒,適才得以平息兩方人怒火氣。

小阿聘鬧林祝禺帶她出來玩耍,碰巧於此地偶遇趙長源,同回雅間後趙長源主動敬酒,只有輪到林祝禺時以茶代酒,連小阿聘都跟著喝了三輪。

作為當事人,趙長源非常感謝這幫朋友願相信她為人,熱血為她抱不平,她又不會說什麽婆婆媽媽感謝之言,遂情緒高漲地喝了三輪,在坐人雖不多,她還是在第四輪敬結束後徹底迷糊起來。

醉得滴裏嘟嚕說胡話。

劉啟文把她送回家,吳子裳出來接人,被趙長源拉著坐二道門門檻上聊天,夜幕星子如棋布,難得還有月華如水,兩人並肩坐。

“難受麽?”吳子裳摸趙長源額頭,盡是冷汗,拿手帕給她擦。

“不難受,不難受,”趙長源不動,單個手肘撐膝蓋,上身微向前弓起,口齒清晰,若非嘴裏胡言亂語,狀態跟正常時候無二:“我沒喝多,阿裳,只是有些渴,但不能喝水,會吐,你陪我坐會兒。”

“蚊子太多,咬人煩。”吳子裳試圖建議:“我陪你去屋裏坐可好?”

趙長源搖頭,屋裏熱,才不要回,嘆息著摟住吳子裳手臂靠過來,頭靠住吳子裳肩膀上嘮叨:“教阿聘教這麽久,昨個她終於寫出篇文章。”

“是嘛,那挺好,說明你教的有效果。”吳子裳用力抵住身邊人,怕她坐不穩。

趙長源低低笑:“她寫關於開山軍對庸蘆作戰優劣勢分析,你猜林祝禺看後咋評價?”

“唔,”吳子裳和林祝禺不咋熟,猜不出那位小郡王會如何評價,“阿聘今個白天去找我玩,只字未提課業,想來不是被表揚了,莫是小林郡王把文章打回去讓阿聘重寫?”

“不是。”趙長源嘿嘿笑:“林祝禺那張嘴,不愧吃了二十年毒蘑菇。”

阿聘難得能平心靜氣坐下寫文章,還是以若幹場日荼河防線沖突為依據分析林祝禺用兵的不足之處,以及林祝禺用兵方法對林祝禺在朝堂上的影響,花了整上午時間,寫好信心滿滿交給夫子。

小有期待的趙長源看罷遞給林祝禺,不敢做評價。

小林郡王逐字逐句認真看後,慢慢話多起來的她慢吞吞評價說:“寫的很好,對我在官場戰場毫無威脅,但能讓我在杏壇名譽掃地。”

把小阿聘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發誓定要寫出篇能一針見血讓林祝禺看了自慚形穢的好文章。

“小林說話可有趣了,人也有真本事,”趙長源嗓音微啞道:“跟她共事挺省心。”

看著挺瘦個人其實挺有份量,吳子裳坐著不敢動,怕撐不住趙長源,平靜道:“你們故意這樣做,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圖個啥麽,圖那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拐回來謾罵你?”

提起這些,吳子裳還是生氣,氣那些夯貨無知愚昧,氣那些蠢貨人雲亦雲,別人罵趙長源他們竟然就跟著罵。

人們竟這樣喜歡同情弱者,並擅以弱小之態從道德上拿捏強者,看來以後只要學會裝弱就能走遍天下,而若是所謂正義是因他有我無而聲討之,則施暴者必在此之下受益無窮,禮義廉恥皆可拋。

“不要生氣,他們只是絕少數的存在,”趙長源拍吳子裳膝蓋,掌心熾熱,呼著濁氣:“阿裳你知道麽,我想做宰相來著,做大周宰相。”

“我知啊,我知你想作宰相,還非是與以往相同的宰相,”吳子裳兩手抱住趙長源按在她膝頭的手,聲音低低:“可那般的宰相並不好當。”

周有國史以來無一宰相落得好下場,隨著權力膨脹,人常會失去初衷,使得相權遮蔽朝堂變成世家勢力獨大,而後與皇權對抗,最終走向滅亡,所以賀氏下臺後皇帝秘見趙長源,聽取建議結合自身想法改制取消都堂,將宰相權力三分至臺臣。

吳子裳還知道趙長源口中所言“宰相”與以往意義上的宰相都不同,趙長源口中宰相必定權力有所制約,不會變成如賀氏以及薄氏那般世家獨大,而若權力不需要制約,當年賀佳音屍骨被盜時,趙長源壓根不需親自去往餘林縣與餘林縣令周旋。

即便趙長源從未說過什麽,吳子裳也依稀猜測到,多年以來趙長源一直在尋找權力衡約之道,一種脫離皇權前無古人的衡約之道。

“我只恐對不起你,阿裳,我竭盡所能對得起天下,唯恐對不起你和母親。”趙長源難受地閉上眼,分不清難受究竟是胃中灼燒致使還是心中愧疚造成。

一朝烏沙頭上戴,從此萬民心裏裝,我將無我。

吳子裳聽得懂趙長源話中深意,不想讓她負擔過重,故意輕快道:“聞說兵部司郎中當差需要成天在外到處跑,是麽?”

“大約不錯,”趙長源道:“總之不似鴻臚寺清閑坐班。”

吳子裳:“既如此,你調任兵部我也有幾句話想說。”

“你說,我在聽著。”趙長源閉著眼,別看還在說話,人其實睡著有一會兒了。

吳子裳道:“行有日返毋時,端正心行如我在,時心不端而有行不正,我亦為之,你且何治?”【1】

趙長源閉著嘴哼哼笑,更靠向她家阿裳,意識輕輕一閃,人徹底掉進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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