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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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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四章

話說吳子裳少小時在趙睦多年言傳身教下雖稱不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誠也算各種本事拿得上臺面,卻不知究竟耽為何種原因使得她自幼欣賞不來那些舞文弄墨的書畫大作。

以前每次遇見觀賞品鑒事,吳子裳都是躲起來閉口不言,若是遇見實在推脫不了的,她便站出來吧啦吧啦胡謅一氣,反正最後有趙睦給兜底,她發出甚言論趙睦都能圓回來,吳子裳更不怕在人前出洋相。

至於後來商號把生意做到鴻蒙這邊,吳子裳也因自己不會鑒賞字畫,鋪子開業行時幹脆沒挑那些精通字畫之人當掌櫃,而是選了如今這位不懂字畫甚至看似大老粗的男人,未曾想,這間字畫鋪生意反而比預料中更加好。

掌櫃打包好那副福祿壽圖,把趙睦放在櫃臺上的三百二十交票拿起來一把懟回給趙睦,熱情道:“原來小老弟是俺東家朋友,這副畫咱老於送你,只當交個朋友嗷!”

“交朋友可以,錢您得收著,”趙睦努力對抗這位於掌櫃,試圖把拍在懷裏的票子重塞給於掌櫃,解釋道:“開門營生為糊口養家,不興的虧了買賣。”

於掌櫃不答應,與趙睦推讓,兩個身長六尺上的人在這裏拉扯,動靜很有點嚇人,吳子裳在旁對於掌櫃道:“你便爽快收了這份買賣錢罷,不然趙大公子不會罷休的。”

“哎呀!東家發話嗷,”於掌櫃推讓不過,順著東家給的臺階走下來,笑得和善:“那我就不客氣了嗷。”

孰料趙睦臨離開前,於掌櫃又飛快卷了副畫塞到趙睦胳膊下,並把趙睦一巴掌推出鋪門去,生怕這朋友不肯收他這點心意。

小刀風呼呼吹的土路大街上,趙睦瞇起眼把於掌櫃贈送的畫打開看,旁邊探頭過來的吳子裳噗嗤笑出聲,於掌櫃所送竟是副多子多孫圖,滿畫穿著兜兜的胖娃娃一個賽一個喜慶。

“老於這人可真有趣嗷。”吳子裳戳戳畫上一個笑起來有酒窩的胖娃娃,促狹道:“你回家把這畫掛墻上,早日願望成真。”

“吳子裳,”趙睦卷起畫,居高臨下看她,如此近距離下感覺這丫頭似乎又長高些許:“你怎會在這裏?你一個人?”

吳子裳擡眼看趙睦,似是隨意,又似在認真打量面前人,語焉不詳道:“久別重逢,不請我喝一杯?”

她來這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鴻蒙北巖這邊的盈沖居商號,被當地橫跨公私兩道的商家勢力排擠打壓得快要經營不下去,二三百號夥計指靠著盈沖居過活,她這個大東家怎能不來沖鋒陷陣。

“休要轉移話題。”不知因由的趙睦回視過來,溫和臉龐上神情活泛起來,似沈睡了一個冬的雪狐貍在春日漸漸蘇醒。

“你數數日子,我們幾年沒見了?”吳子裳故意唱反調。

趙睦還沈浸在意料之外的重逢喜悅中,整個人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生怕伸手一摸發現眼前人是自己內心深處幻生出來的魔障,失了幾分素日沈穩,脫口而出:“半年前才見過,哪能有多久?且說此刻你不在離推……”

怎麽半年前才見過?自是因為有人趁年節偷偷南下,凈做了些叫人說不出口的事,幾乎每年過年時都會南下離推,練就得暈船癥狀都克服不少。

天上飄雪粒子了,大米粒那樣大小,質地堅硬,裹在風裏打到人臉上,煞疼,趙睦住了口,神色覆雜地看吳子裳,須臾,嘴抿起露出單側梨窩,有幾分少年般的倔強。

“就知道那是你,”吳子裳燦然笑起來,重新把風衣兜帽戴上,遮住不停泛酸的眼眶,暫不對趙睦之言有所深究,尾音輕顫:“找個地方坐坐罷?你應該有許多話想同我說。”

半個時辰後,街道上某家不起眼的飯館小閤子裏,大盤子大碗的四菜一湯擺滿桌,吳子裳坐對面示意道:“瞅你,瘦到臉頰凹進去,不好看了。”

鴻蒙這邊民風彪悍而豪爽,人也大氣,一份大肘子直接用盆裝,量抵得上汴都瞻樓三四只冰糖肘,大海碗盛的米飯多到堆起來,直接是南方一張席面的米飯量,黑土地上養育出這幫彪悍豪橫的鴻蒙民,橫是真橫,大方也是真大方。

趙睦低下頭扒拉口米,發現這米嚼著味香而甘甜,比此前在公門客棧裏吃過的都要好吃,鍥而不舍問對面:“怎出現在此地……你那大夫朋友呢?”

吳子裳抿嘴笑,眸光閃爍:“我來這裏是因為需要來這裏,至於我那大夫朋友,她自然是她做她的事咯。”

“……”這是跟誰學的兜圈說廢話德性?趙睦食中二指並起來,指腹用力點點桌面引來吳子裳註意力,欲言,話到嘴邊卻又止住。

只覺得以前那套相處模式不適合現在,現在,吳子裳已是個二十來歲的成年人了。

“你想說什麽,”吳子裳沒放過趙睦臉上任何細微表情,她感覺趙睦這幾年沒怎麽變,她仍能一眼看穿這人平靜面容下掩藏的任何想法,洋洋自得哼哼:“該不會又準備訓我?趙長源,我都多大了,多少要點面子嗷,你不能再像以前說訓就訓了。”

這句話也沒啥好笑,偏偏能給趙睦逗樂,樂得梨窩深深,撿起筷眉開眼笑敷衍她:“呼索這樣多菜,吃不完今個不準走。”

“必須滴,”吳子裳端起碗,用大快朵頤之勢拿出細嚼慢咽之姿,重覆低喃:“吃不完不準走……”

可鴻蒙菜一份真的好多嗷。

來此地後趙睦多少有些水土不服癥狀,表征在腸胃,油膩辛辣不敢用,一碗米飯配素菜下肚便已飽到半口水喝不進去,坐對面看吳子裳慢條斯理往嘴裏送米。

結果給趙睦看得忍不住笑,揶揄著問她:“原竟不知,你這米都是按粒吃。”

“嗯吶,”吳子裳不急不緩,顯出幾分優雅和高貴:“粒粒皆辛苦嘛。”

趙睦還在笑,嘴角不知覺咧著,嘴邊梨窩深深:“在離推待好好,跨越幾千裏跑鴻蒙來做甚?”

吳子裳停下用飯瞇起眼看過來,狐疑神色毫不遮掩:“你好像對我出現在這裏很有意見。”

“北巖不時會有敵襲,犬戎、廉奴金、鄂克耳敦等部落成年到頭對鴻蒙虎視眈眈,你不該來這裏。”

“可這裏也是舊茶馬道東大門呀,往來商貿多,有錢賺,”吳子裳道:“再者說,做生意本來就天南地北跑,有風險不可避免,你說的那些我都清楚,可身為東家,手底下數百餘北巖夥計指靠著我養家糊口,我豈能因一時困難就畏縮不前。”

“還要再往前?”趙睦聽出吳子裳話外之音,黑沈目光掃過來,臉上笑意不知何時已斂,變回平日溫醇模樣,語重心長的心思出口來只成了勸言:“北巖再往前是霧宿河,河對岸是雪原,那裏是游牧部落統治地區,你去那邊做甚?”

這些年來,吳子裳只有和趙睦說話是非常省心省力,因為無論她說什麽沒說什麽,趙睦都能懂她,不由輕快道:“做生意唄,不然還能做甚,去和親?”

“……”趙睦感覺吳子裳說話越來越噎人,帶刺一樣,忍了忍,道:“且先莫招惹北巖本地現有秩序和‘規矩’,待我們赴秦國歸,北巖這邊的天也就該晴朗了。”

“唔,”吳子裳探身推開窗戶,隨手指出去便是蜷縮在路邊討飯的乞兒,語氣放輕:“我請問公子,鴻蒙九月雪片飛如梨花雨,十月土層冰凍可鑿山,您覺得外頭那些人他們能捱過這個冬?”

窗戶外,天上落下的冰粒子不知何時變成大雪花,勢大,本該洋洋灑灑,偏被北風裹挾住,落得淩厲而囂張,仿若打在人臉上能給人皮膚剌開道口子。

大雪把原本在街上乞討的叫花子逼到街邊商戶鋪子的外墻下,北風緊咬不放,把人又往角落避風處逼,三五個叫花子搶一個角落,終於有兩個瘦弱者被其餘幾人推擠出墻角,再次回到凜冽北風裏。

吳子裳觀察趙睦神色,在旁低聲呢喃:“若是找不到避風處,照目下風雪之勢,明朝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就又會多幾具無人認領的乞兒屍體。”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趙睦知道北巖衙門裏領著天下俸祿的父母官,以及那些鄉紳賢士們,現下正在北巖衙門裏奢靡享樂。

然則,趙睦此時能做什麽?

以她現今之官職權力,她對官員貪汙腐敗不作為之事束手無策,原本打算是收集證據、留人監視、回汴揭發。

而屆時即便三臺令大理寺核查後法辦了北巖府公一幹貪贓枉法之人,誰又能保證下任府公就會比現任德性好?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渾濁已為常態,清白成了罪過。

“過河要去做何生意?”稍沈默,趙睦關上窗戶問。

“皮貨,”吳子裳毫不隱瞞:“霧宿河以北有大片雪原和林海,游牧民族世代居林海雪原,他們的皮貨價格便宜且質量上乘,周國商人都想和他們貿易往來,中間差價極其誘人,只是奈何,那些部落與周國間無有朝廷互市允準,同時也無明文禁止條例不準互換。”

周不允外部落民入周,而在巨大利益驅使下,周商們甘冒各種風險赴雪原林海尋夷族部落去。

對於周人而言,夷族未開化,畏強而不服禮,崇威而少懷德。周商逐利,狡詐陰滑,夷人純樸,尚武直率,周人與夷人貿易,大有一言不合為夷人殺死於刀下者,周國因未與夷族簽訂互市盟約,駐守此地的鴻蒙軍無法為周人提供更多安全保障。

出國門赴夷地商談貿易,鬧不好性命要擱在他鄉。趙睦道:“使團出國門後會依次去往夷族幾大部落,我回去想想辦法,你領著商隊與我們同行,使團三日後出發,你盡快準備。”

商隊與天子使團同行算是種不成文的例子。

於商隊而言,只要你關系走得通,錢財來的到位,使團肯答應,商隊與之同行可剩太多麻煩;於天子使團而言,允商隊隨行,也是他們出行路上一項巨大額外收入。

吳子裳自不會懷疑趙睦說到做到的能力,卻笑道:“你這樣爽快答應,好似我來見你只是因有利可圖。”

“否則?”趙睦道:“若你說是想我而來見,我反而不敢信。”

吳子裳笑得開朗:“沒辦法,誰讓我長情呢,想忘也忘不了。”

“少來這套,”趙睦道:“離推離汴都半月路程,離此地少說兩月路程,消息傳開有很大時差,你出現在這裏,許為生意,許為其他,碰到我應當說純屬偶然。”

“上綱上線了呢,”吳子裳看趙睦頭頭是道分析因由,眉眼含笑意,愈發好整以暇:“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其實也還是挺在乎我?”

“是又如何,”趙睦大方承認,視線落在桌邊取暖的小火爐火焰上,神色幾分怔忡:“便是徹底拋開兄妹一說,我們之間也無論如何不可能往其他方面走,這幾年來你心智成熟,認清事實,日子該怎樣過還要怎樣過,阿裳,莫要再糾纏於過去出不來了。”

“為何呢,”吳子裳想起促使她離開汴都的那件事,道:“你曾說過的那個秘密,我並不了解,可你又如何斷定,那個秘密決定了你我不可能呢?”

我實在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喜歡,只是許多年前的一天,當我發覺自己的愛意時,它已如雨林藤蔓,攀纏遍五臟六腑以及四肢百骸,若想強行拔除,只恐會傷及性命。

可被她吳子裳視若生命重要的人,卻因個不知為何的秘密,違心地一次次將她拒於千裏之外,偏還一邊拒絕,一邊放心不下,譬如每年年節上趙睦會獨個跑去離推,暗中看望掛念的人。

人一輩子才有多長啊,一世三十年,三世不過春秋九十載,她和趙睦要這般互相折磨蹉跎到何時?

趙睦說有個秘密註定他們不可能,這幾年來,關於那個秘密,吳子裳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殺父之仇、敵國血恨、甚至叔父實乃生父,除非與趙睦同宗同源,其他的拒絕理由又如何成立?吳子裳自幼無父,便是殺父仇她又會恨到哪裏?養育大於生身恩,孰是孰非,她心裏有區分。

實在想不出來趙睦口中所言秘密究竟為何。

“先答應我一件事,”趙睦是那種思慮周全的人,何時何地都不忘談條件:“答應後秘密說給你知。”

“好,我答應,”吳子裳不先問條件內容便直接允應,而後才是:“甚條件,說罷。”

趙睦坐在長凳上,右手疊左手掌心朝上放在兩腿間,肩背不似在外人面前那樣挺拔如松竹:“待我說罷,你無論是何反應,皆不能從此音訊全無,父母和老祖母,以及家中其他兄弟姊妹,都很掛念你。”

吳子裳十指交叉放在面前桌上,審慎而鄭重點頭:“我從未有過棄家人念,而且這幾年來我都有與家裏寫信,也回去看望過,是你我回回不便相見罷了。”

趙睦點頭,沈默下來,這件事她曾無數次設想過,卻始終沒找到合適方法。

過往二十多年歲月,她該如何開口,才能把結果盡量控制在預料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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