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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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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六月諫案死的是兩位國子監轄下教書夫子。

先在大明門一躍而下震驚世人的是廣文館七品助教皇嘯秋,他留下遺書指控國子監官員拉幫結派,以司業索吟為首,官員黨同伐異,貪汙受賄,賣官鬻職,他處處被針對,飽受欺壓,沒有活路,還被故意拖俸祿不發放,養家難繼,提出辭官也不被允,遂以死明志。

汴都府受理皇嘯秋案,經查證而結判,公布出真相系皇嘯秋因利益得不到滿足而誣賴索吟,本皇嘯秋欲以死相逼,迫使索吟答應其無理要求,孰料弄巧成拙死於非命,案件蓋棺定論,封存入檔。

而後是太學正六品博士苗同軍在康樂坊維素巷家中投井而亡,留下遺書指控國子監司業趙盼飛醉心名利追逐,在國子監建立利益集團,營私舞弊獨斷專行,視朝廷令法於不顧,用陰招,洩私憤,中飽私囊,使得夫子們無法按照朝廷規章制度來教學,他覺得自己愧為天子門生,羞面莘莘學子,多方求告無門,遂以死明志,試圖揭發黑暗罪惡。

六品京官自殺死諫,驚動大內和三臺,著大理寺立案嚴查,後大理寺憑證據再啟皇嘯秋案並而審之。

許多人牽扯其中,譬如最直接有國子監兩位司業索吟趙盼飛,往上和下分別是國子監祭酒董公誠、國子丞郭忠國及主簿等人員盡數涉案,需要逐一查驗排除嫌疑。

往外拓,苗同軍案由放虎皮錢而牽扯其妻苗夫人,順藤摸瓜還有國子監祭酒董公誠夫人等公門女眷,除此之外,皇嘯秋和苗同軍的升職競爭對手也是切入點,需要查疑斷真。

如此紛繁覆雜情況下,汴都府府尹康萬青收受賄//賂判冤假錯案的事算個屁?大理寺若非在查索吟及行賄的仝富平時牽扯出他,需他親來大理寺錄份口供,哪個吃飽撐的有空追究他瀆職懈怠問題?

其實只要他老實配合,讓大理寺緊著眼前火燒眉毛又剪不斷理還亂的案情先解決,他那屁大點的事大理寺壓根沒功夫搭理,等忙完六月諫案,只要都察院裏那幫前身是禦史言官的家夥們不追究,誰還會再去提康萬青瀆職懈怠這點不值一提的破事?

偏康萬青是那樣個貪名圖利的老王八,容不得自己幹凈漂亮的為政履歷上出現絲毫汙點,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判了冤假錯案,又眼看著大理寺那邊糊弄不過去,便想讓趙新煥出手幫他平事。

誰知道人家趙新煥現在升級了,懶得再搭理這些糟心事,面對康萬青笑裏刀綿裏針的威脅,趙新煥只輕飄飄打發了“兒子”趙睦來處理。

更誰料到,初出茅廬的趙大公子油鹽不進,面對康萬青各種威逼利誘無動於衷。

眼看著大理寺追查到自己頭上來,康萬青聽取手下勢力王靜女建議,死馬當作活馬醫,搬出趙家那個沒名沒分養在趙長源身邊的吳姓丫頭,試圖來拿捏趙長源。

這下可好,拿捏不成,反激怒趙長源。

真正意義上來說,似康萬青那般貪生怕死追名逐利之徒,他即便再拿著各種把柄叫囂威脅別人,其實也都不會把路走絕,他想要的是更大名聲和更多利益,而趙睦拿捏的,便是要一舉給他弄死,只是弄死康萬青前,她要想辦法拿到那“賬簿”。

康萬青這人,活靈活現為人驗證老話說的不作不死意義所在。

又半月,深秋輕寒,大理寺順著索吟查出禮部侍郎左吉泰與之有利益輸送時,不死心的康萬青再來找趙睦。

這回不去李三兒茶居了,康萬青察覺到那是趙長源地盤,死了人都能被輕易擺平,故特意秘約趙睦在三思苑密室見。

三思苑,他籌備將近十年之久的暗中力量,絕對任趙睦那個文弱書生手眼通天去亦無法對他人身安全構成任何威脅,也無怪乎此前趙睦查不出三思苑任何問題,敢情人家背後老大是真正手眼通天的汴都府尹。

本以為趙睦會怕,至少說會帶足夠護從前來赴約,沒成想此子竟敢單刀赴會,上回兩人不歡而散,撕破臉皮,人命擺三條,這趙長源竟還敢只身前來,單憑這點,康萬青更覺得趙長源不是個好對付的善茬。

既已經撕破臉,康萬青不再裝孫子,仍舊拿那副氣弱身虛德行,黑著臉撇著嘴,渾身上下每根毛都在溢著別人負了他的怨懟,看都懶得看趙睦一眼,坐在椅子裏陰陽怪氣:“說罷,準備怎麽解決。”

這是作賤誰呢。

別忘了,趙睦和西北霸王花謝岍岍是摯友,謝岍能學趙睦九曲玲瓏心思,趙睦就能學那廝老天爺王大我王二的德行。

公子稍微壓眉心,身上那股清雋內斂氣質收起,自己拉來把椅子往康萬青對面一坐,大馬金刀:“有話說,有屁放,本官沒時間跟著兒耽擱。”

“豎子!”康萬青一拍桌子張口斥責,區區大理寺寺正官,敢在他堂堂正三品汴都府尹面前放肆了!

“你說誰?”趙睦同他艮,手按住桌上瓷筆筒,似乎下一刻就能抓起它直掄康萬青腦袋。

嚇得康萬青下意識往後縮,重重吞咽口唾沫,須臾,他意識到這是在自己地盤,門口有自己人在守,不能露怯,努力直起腰來與對面年輕人拉鋸:“你爹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位置,怕是沒那個心勁從頭再來吧,還有你二叔父,年底就要從外頭回來,你忍心看他一回來就被都察院問舊責?”

趙新煥或許可以管束住身邊人不幹出格的違法亂紀事,遠在天邊的他二弟趙峻柏呢?趙峻柏一家也是如開平侯府樣讓人抓不到把柄麽?

“我當你有什麽不得了的把柄拿來要挾人,卻原來撂天了也就這點本事,”修長手指一挑筆筒中筆,筆桿碰筆筒,叮啷輕響,趙睦靠回椅裏,姿態放松:“出年後中樞擢拔鐵定是沒你份了,皇嘯秋案你推脫不掉,吞進去東西的吐出來,知道的盡皆白與大理寺,認錯態度良好方能真正救你過此劫,如若不然,等著大理寺一並清算。”

“不著急,大公子且看看這些是什麽。”康萬青看著趙睦油鹽不進的樣子就來氣,氣得恨不能踹這王八羔子幾腳,擡擡手示意下人把東西拿上來。

是個黑色小木頭箱盒,康萬青努嘴示意趙睦打開看,趙睦抱胳膊靠在椅裏,不動,要多大爺有多大爺。

康萬青氣到差點翻白眼,只好自己打開箱盒,把裏頭東西挨個拿出來給趙睦看。

第一個是張巨額欠條:“趙述,欠賭//資,白銀十五萬兩。”

第二個是張訴狀:“趙瑋,鬥毆致人死亡。”

第三個是份禮單:“趙峻柏,借口生辰大肆斂財。”

趙峻柏是趙睦二叔父,趙述趙瑋是趙峻柏膝下兒子。

“去告官吧,”趙睦起身,懶得再看那箱盒半眼,輕飄飄說著無情的駭人話:“不過區區開平侯府二房子弟,死絕亦無妨,撐死公家訓斥幾句侯府管教不嚴,然我青田趙氏有仇必報,屆時我看是你兒孫脖子硬,還是我趙家人底氣粗。”

似康萬青這種人,你沒法跟他講德行,因為他自私自利貪婪成性,壓根沒有德行,趙睦大喇喇甩袖離去。

大理寺事多如三月絮,趙睦甚忙,再沒搭理過康萬青那氣死人的狗玩意。

.

眼看著六月諫案越查牽扯的人越多,趙睦忙著追查老奸巨猾國子監祭酒董公誠,正舉步維艱時,她收到來自董公誠之女董之儀的口信,董之儀約趙睦見面。

董公誠實在是個滑頭,案子前期那些拉拉雜雜事足夠絆著大理寺辦案人員,變相給董公誠擠出了足夠時間銷毀證據,趙睦有些一籌莫展,人操勞瘦好幾圈。

待趙睦來在董之儀面前,頷首問候坐下的同時,董之儀好奇問:“怎麽感覺大公子瘦很多?”

連手上骨節都更加明顯。

“事多,忙,”自投身六月諫案以來,趙睦壓力重重,昔日如玉模樣變得憔悴,說話語速和語調倒是沒變:“怎麽得空喊我出來?”

與趙睦疲憊狀態相仿,董之儀竟也頗為憔悴,眼下青黑,面色發黃,笑得勉強:“聞說你現下負責國子監那邊嫌疑排查,郭忠國也是你下進大理寺獄。”

“是,我下的。”國子監丞郭忠國,貪汙受賄徇私枉法,證據確鑿,業已認罪,不下他入獄那下誰。

“再往上呢?”董之儀低聲問。

“查不動,”趙睦喝口熱茶,無奈搖頭,唇邊梨窩若隱若現:“查不動了。”

那些盤根錯節的家族勢力,交織密布的利益聯合,連皇帝和三臺相合力辦賀氏父子時都沒能拔除的阻礙,趙睦一介初入官場的楞頭青,她多大本事啊要揭天?

便真算有擎天架海才,現階段實力不夠,也只能茍起來暗中積蓄力量。

“會到此為止麽?”董之儀試探問。

“……”趙睦被熱茶後勁苦到擰起眉,須臾,眉心重新舒展,實話實說:“為顧全目下大局,保持社稷和民心穩定,約莫便查到目前情況為止,若朝廷當真想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趁機修補民心,許會拉三品左右大員下馬,以儆效尤。”

“三品左右大員”幾個字出來後,董之儀臉色明顯變了變,可不是麽,她爹董公誠官國子監祭酒,從三品,實權大員。

趙睦狡詐,這也算是在詐董之儀,國子監祭酒從三品,禮部侍郎也是三品左右,目前來說禮部侍郎左吉泰十幾條罪名跑不了,每條都夠得著問斬,至於最後究竟會如何處理,那端看公家想不想要他性命。

董之儀並不知道連大理寺內部都不清楚的絕密消息,六月諫案是否要止在左吉泰,不再進行更深一步查究,三臺相首還在和皇帝討論中,此事一時半刻得不出結論。

不久前趙睦初知此情況時,心裏泛起濃濃束手無策的無力感,她和眾大理寺官員不眠不休日以繼夜追查真相,竭盡全力想要去還受害者一個公道,還天下一個清白說法,可當他們把所有努力和堅持付出去後,有罪之人是否可以伏法,卻要看上位者考慮事情後果是否劃算。

上位者講的是平衡,是制衡之道,趙睦不僅懂,也很清楚該如何把權力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只是有些無法接受,無法接受悲慘現實情況帶來的巨大沖擊。

董之儀深深低下頭,沈默著猶豫,趙睦也不出聲,窗戶只打開三指寬,她望著外面景色發呆定神。

一個糾結不定,一個疲憊不堪。

不知過去多久,茶盞裏茶水涼了,喝茶的人還沒走,茶就涼了。

董之儀抹去臉上無聲無息的眼淚,從旁邊搭在椅靠上的大氅下抽出個厚厚信封:“書上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高門勳貴聲色犬馬,庶民百姓艱難茍活,天下本就不公,偏還有人要堵死學子們想要憑讀書改變命運的出路,趙長源,請你,請你幫幫他們!”

信封所裝,是多年來董之儀所得其父董公誠貪汙受賄以權謀私的部分證據。

接過信封的趙睦不再神色平靜,漆黑眼眸裏躍動起點點光亮,說不清那究竟是倒映的窗外日光,還是按捺在心底的無限希望。

她起身給董之儀行揖禮,深深一禮,鄭重承諾:“無論此後案件是否追及汝門,趙睦都欠董娘子一份情義,今朝立誓,他日董娘子有法度之內事開口,趙睦定不遺餘力相助。”

“大公子這份心意我領了,”董之儀別開臉,眼淚不斷往下流,事非經過不知難,這些日子以來,沒人知她陷在公道大義和父母恩情間如何痛苦掙紮,連連擺手:“你趕緊忙吧,快一步是一步,能爭一分是一分。”

趙睦無聲笑,剛收起信封準備走,匆匆尋來的高仲日催命般急促拍響雅間門:“長源長源,大明街上出事了!”

趙睦忽和董之儀對上視線,後者會意拿起大氅兜身,戴上大氅帽遮擋住失態的儀容,趙睦三兩步過去拉開門:“何事?”

彼時董之儀已起身過來,高仲日匆匆瞥她一眼,撐著門框氣喘籲籲道:“康萬青那折騰人的老皮狗,他當街背負荊條,要進大內向公家請罪!引得小半個汴都的百姓去圍觀!”

“唔,”趙睦聞此反而冷靜下來,甚至冷笑一下,轉頭看著身後人:“汴都府尹康萬青搭臺唱戲,去看熱鬧不去?”

看著趙睦反應如此冷靜,似乎正三品大員負荊請罪這樣本朝以來從未有過之情況,其實也不是啥不得了的大事件,甚至還有幾分有趣,高仲日因擔心六月諫案受影響而砰砰亂跳的心跟著漸漸平靜下來,視線也隨著趙睦而看向董之儀。

須臾不聞回答聲,趙睦稍微彎下腰歪頭看罩在大氅下的董之儀,眉目間一掃疲態:“你和舍妹年紀相仿,兜帽遮臉,旁人不會知道是你。”

“那去唄?”董之儀望著趙睦漆黑眼睛,心裏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希冀感來,趙睦不是會幹那暇廢事的人,康萬青這個人,或許是可以避免父親鋃鐺入獄的關鍵人物!

趙睦笑,一擺手:“走!”

“我手包。”董之儀欲回身去拿落在桌上的手包。

“我去拿我去拿!”高仲日讓開門口路,積極幫忙去拿包。

待高仲日拿包追上來遞給董之儀時,趙睦意味深長看了眼咱們難得主動的子升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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