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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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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連目不識丁的黔首愚農都深谙句話,叫“上頭有人好辦事”,人情世故構成的社會中,規章制度於有些人而言是天雷霹靂不可觸碰,於有些人卻是形同虛設,可以視而不見。

在吳子裳少時愛讀的話本折戲裏,公門官身的傳記主角都是鐵面無私、剛正不阿、大義滅親、大道之光,顯然,新入朝廷的芝麻小官趙睦非是這般高大光明英偉正派形象。

江平鬥毆事件官方給出說法是,新科狀元趙睦外出公幹時,罔顧規矩條令私自行動,引發與民大規模械鬥,自己險些喪命,還殺傷民者數人,試用水部書記郎高仲日從之,上管部衙警而告之,退歸吏部重新待派職。

汴都落第一場冬雪時,工部吏部同時布告張貼出來,尋常百姓對此評頭論足,公門上下則對此司空見慣。

世家嘛,子弟殺了人的都還能大張旗鼓從這個部衙罷官,轉頭又悄沒聲安排到更好地方當差的,開平侯府大公子不過是同許多人打了一架,死傷幾眾涉嫌拐賣的民眾,壓根不算事。

高仲日整體傷好差不多,只有左胳膊恢覆還不是太靈活時,被家中父母催促,也受不了家中兄弟成天冷嘲熱諷陰陽怪氣,抓緊收拾好東西到吏部重新報到。

對於等待派官之人,吏部統一暫置之翰林院或太學、直隸書院等地方過度,接下來日子,高仲日開啟翰林院打雜生活。

與此同時,還在家養傷的趙睦收到袋喜點心,淩粟二弟淩谷親自登門所送,是淩家三妹要嫁人了。

“嘗起來味道可以,是老城南張家鋪子的點心,傳好幾代人的手藝呢,價錢可不便宜。”陶夫人拿個印著囍字的酥皮點心嘗,邊評價點心味道,邊看趙睦給屋裏丫鬟媽子挨個分。

分好後,趙睦把剩下的給洪媽媽,讓拿去給院裏其他人嘗嘗,應陶夫人道:“淩粟倒底是當了官,他家不用再給他繳成丁稅,他二弟也出去幹工掙錢,家裏好過許多,他家三妹出嫁,也不該再像以前節儉。”

淩粟以前節儉,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時,偏得和他二弟一起勒緊褲腰帶,把一餐飯分作三頓吃,每頓飯鹹菜都不敢多吃半根,現在好了,都在往好方向去。

“說的也是,窮苦人家孩子長大好處肉眼可見。”陶夫人點頭,須臾,又問:“不給阿裳留兩個嘗嘗?”

趙睦低頭咬自己手中點心,酥皮碎掉進另只手手心,“她又不回來,留兩個再放壞了。”

“不然你再去買些點心,到鋪子看看阿裳?”說起那丫頭,陶夫人忍不住念叨:“沒良心的小丫頭,說每月回來兩次,她就敢每月只回來兩次,我又不方便跑去看她,渟奴,你替母親去看望看望她吧?”

一個過完年才及笄的丫頭,別家同齡女娃都沒單獨出過家門幾次呢,她可好,獨個在外頭東跑西跑做生意,吃苦遭罪半句不給家裏人說,報喜不報憂,讓家裏怎麽放心得了她?

“妥,”趙睦漫不經心應,“我抽空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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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裳大半年來辛苦沒白費,在劉啟文幫襯下生意做得可以,已從當初條件艱苦的倉庫小平房,搬進現下寬敞明亮的門面鋪,趙睦替母親來看望,不巧,夥計說吳子裳不在鋪裏。

鋪裏夥計不認識趙睦,再觀趙睦衣著並不華貴,不像是有來頭的,遂在趙睦表明來意後暫把人請在會客舍,添上茶道:“我們東家此刻不在鋪裏頭,客既沒有提前約好時間,可在此等候。”

“你東家大約何時歸?”趙睦放下帶來的點心,問。

“這個不知,我只是個跑腿小夥計,不得知大人物們行蹤哩,不然過會掌櫃回來,您問我們掌櫃。”夥計掃眼那些點心,神色露出幾分輕慢。

那表情好似再說,成天想見我們東家的人多著去了,東家哪兒能隨便什麽人都給見?

趙睦不再多問,打發了夥計去忙。

沒成想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時辰,眼瞅午時將盡,趙睦決定到外頭街上尋點東西吃。

出來碰見進門時招待她的夥計,對方打個簡單揖禮,稀罕道:“呦,您還沒走呢!”

“嗯,”趙睦習慣性點頭算回應,在夥計心說這人架子不小時,已走過去兩步的趙睦停下身,問:“吳子裳還沒回?”

夥計表現得心下微驚,似乎是有些琢磨不準這年輕男子身份,竟敢直呼東家大名,再拾禮道:“一直忘記問,不知貴客與我們大東家什麽關系?”

演技拙劣。

不是夥計看不起人,而是吳子裳不想見自己,看出這些的趙睦面無表情看向鋪門外的如織人潮,無波無瀾道:“勞請閣下代為通傳,就說她嬸母讓她哥來看看她。”

夥計:“......”

完了,果然被看穿,掌櫃說得對,眼前這位實在不是好對付的主。

半盞茶時間後:

商鋪不遠處的某家小面館,正值飯點,裏頭座無虛席,灰溜溜的吳子裳在外頭站了些時候才等到座位,進來後剛拉開凳子,有位婦人搶先一步坐下。

“來來來,妮兒,坐這兒,想吃啥?盡管點!”婦人瞧著三十多歲,坐下後把手裏小包往腿上一放,一手擦著身邊凳子喚自己女兒坐,一邊呵斥了旁邊男人坐,同時招手喚夥計呼索,從頭到尾似沒看見吳子裳和她身邊面無表情的趙睦。

“這是我們先排隊排到的位置,”吳子裳按住桌角與婦人理論,“大嬸您不好這樣吧?”

婦人翻起眼睛看吳子裳,像看誰家發瘋的豬,扯起不可置信的大嗓門:“你沒事吧,滿面館桌椅又沒寫你姓名,誰坐到誰用,小丫頭發什麽瘋,你家大人哩?你不好好在家待著跑大街上來顯什麽眼?叫大家都瞅瞅你長的最俊?”

婦人開嗓同吳子裳吵,婦人的相公坐在旁邊無動於衷,被婦人摟在身邊的六七歲女孩司空見慣。

小面館裏人聲鼎沸,夥計聞聲擠開人群趕過來的同時,食客們已被婦人嗓門吸引得紛紛投來好奇目光。

“你怎麽不講道理……”可憐吳子裳嘴裏回駁婦人的話一句沒說全乎,人就被豁然起身的婦人手指戳著腦門往後退。

婦人松開她孩子,口中話倒豆子般朝吳子裳往外噴:“講道理是吧,老娘來給你講講道理,誰家大姑娘沒出嫁的像你這樣在外亂晃,還撿著人多的地方擠,要不要點臉?還想搶我的位置——”

話音戛然而止,是吳子裳被對方咄咄逼人的氣勢逼退到趙睦身後,婦人直面上了人高馬大的趙睦。

夥計撲上來,一看這架勢,表示母老虎不敢惹,只能對著事不關己般坐在旁邊的男人疊聲求援:“貴客您吭一聲,您說句話,咱們有事好言語妥不妥?”

然而男人始終事不關己,甚至還挪凳子往旁邊騰騰地方,態度再明顯不過,他管不了。

彼時,吳子裳躲到趙睦身後,婦人直面“年輕男子”,兩手叉腰仰起臉同趙睦叫囂:“你誰呀,要替這沒規矩缺管教的瘋妮子出頭?”

個子高有個好處就是無論走到哪裏基本都屬鶴立雞群,趙睦正是如此。

她一手向後把吳子裳護好,擡起胳膊朝正在擠過來的面館老板招手,並不和婦人發生正面沖突,而是轉向與面館老板溝通。

見對方不搭理自己,婦人非但不願就此作罷,還囂張地突然伸手拽趙睦身前衣物,連抓帶搡,力道之大將趙睦拽個踉蹌:“幹什麽幹什麽?不占理就要惡人先告狀?想訛人吶,報官!我們要報官!”

尋常十四五歲女孩沒咋經歷過世事磋磨,遇見如此撒潑蠻橫人恐是要被嚇哭,吳子裳她是個特例,躲趙睦身後滿是看戲的趣意。

小面館也就屁大點地方,此刻有人鬧事,食客把路堵得水洩不通,櫃臺後忙著收錢結賬的老板還沒能擠過來,趙睦被吳子裳故意晾幾個時辰心情本就不爽,此刻實在被這婦人吵鬧得腦仁子疼。

於是大公子頂著那張已久溫和的臉,無波無瀾沖狂吠中的婦人道:“報官不管,得找撲犬大隊。”

這是句省略版汴都方言,翻譯成官話就是:若抓你,報官沒用,得找撲犬大隊來。

“???”婦人沒聽懂,周圍人好像都一時沒反應過來此話何意。

吳子裳沒忍住,噗嗤笑出聲,趙睦這張嘴,算是真對得起天地親君。

汴都各地撲犬大隊專門負責撲殺那些無主而發瘋的野犬,婦人終於反應過來趙睦是在罵她瘋狗,嗷一嗓子嚎躺倒地上去開始撒潑打滾,又哭又鬧,小面館登時比客兩最多時還要熱鬧。

門外都圍了三層看熱鬧人。

鬧成這般,還是報官找了巡街差役來主持公道。

婦人作揖拜著差役,痛哭流涕訴說自己委屈,兩位差役卻是半句話不多問,也半句辯解也不聽,弄清楚矛盾雙方是婦人和趙睦後,解下腰間小繩往兩人手腕上一套,齊齊帶走。

走前兩位差爺分別給婦人的丈夫和吳子裳留下話,“鬧市尋釁滋事,依律關押旬日,並處罰三千錢,三日內到魚符縣縣衙一次性繳納完畢,超期一日加五十錢,也能直接繳五萬錢贖人。”

末了,其中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差役還揮手催促吳子裳:“趕緊回去找你家大人準備錢!記住,去魚符縣衙。”

而後,新科狀元郎、開平侯世子、泊陽青田趙氏宗主膝下大公子趙睦,被魚符縣巡街差役套上繩索綁走,算是鋃鐺入羈獄啦。

這事兒自是不敢給家裏人說,吳子裳年紀小,又是姑娘家,即便能立馬拿出幾萬大錢去直接把趙睦贖出來,魚符縣衙也不會有人來同她一個不滿十五的丫頭片子照臉走流程,這是她跑生意總結出來的寶貴血淚經驗,只能第一時間跑來找劉啟文。

彼時劉啟文剛美美吃過晌午飯,美美躺在商鋪二樓烤火打盹,一聽趙睦被魚符縣差役帶走,他是蹬上靴就往外沖,不僅大氅忘記穿,連用來附庸風雅裝格調的暖手爐都忘記拿。

開平世子讓羈押,趙睦身份未洩露是好事,魚符縣太爺常登計相府門,劉啟文連這位太爺眼角幾道皺紋都知道,更不敢光明正大來找關系走門路,不然要不了兩個時辰滿汴都都會知道新科狀元被魚符縣羈押。

被羈押理由也只會越傳越離譜,而且世事奇葩,越離譜的理由越有人相信,世人似最喜歡看聖人藏汙納垢,看烈女偷漢失貞。

這不就純純是在毀趙大公子名聲麽。

還真別小看這件事。自古以來木秀於林風必摧,趙睦被世人奉上神壇久,尤其連中三元後,此前江平鬥毆經對他名聲有礙,已可從中窺見,許多人明裏暗裏巴不得把他拉下神壇踩進泥裏。

甭覺著這想法灰暗,人心可不就是這樣,你好時,萬人吹捧,你不好時,人人唾棄。

為著兄弟來日計,劉啟文只能裝作誰也不認識的樣子,老老實實從負責羈押的相關司門入手,去打點關系疏通門路。

魚符縣底層官吏沒誰有資格認得計相府上孫公子,啟文兄弟充分發揮他長袖善舞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好本事,上貨、說好話、套親近托關系,頗花費些時間,見到趙睦時日頭已落到西山後。

汴都冬寒冷刺骨,西北風像小刀子一下下刮在人身上,再厚的棉袍都不保暖,而魚符縣獄竟然比外頭還冷,寒中透著潮濕陰冷,直竄人五臟六腑。

隔著鐵柵欄,劉啟文二話不說脫下身上棉袍從柵欄縫塞給趙睦,自己凍得上下牙直打架:“走吧兄弟?這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哥哥帶你喝碗熱豆腐湯去。”

“不急,”趙睦搖著頭披上劉啟文的棉袍,嘴唇凍得青紫,湊近柵欄道:“我在這裏待十天,你幫我應付下家裏,阿裳呢?”

劉啟文手伸進柵欄摸趙睦腦門,冰涼涼沒發燒啊,怎開始說胡話呢,擰起兩條粗黑的眉道:“先別問阿裳,你身上還有傷哩,兄弟,聽哥哥話,咱先出來,不管你在尋思啥新鮮東西,這會兒都不是好時候。”

“不礙事,我心裏有忖,”趙睦沖劉啟文伸手:“帶錢沒?不打點好牢子們,給我穿小鞋哩。”

“你瘋了,絕對是被西北風給糊腦子了,”劉啟文邊叨叨邊解下貼身放的荷包,也不數裏頭多少錢,鼓鼓囊囊全塞進來:“幾時來接你?”

“按日子來就是,”趙睦肉眼可見變得高興,兩手伸出柵欄給劉啟文抱拳:“實在感謝啟文哥哥,出去後請你上老九河耍。”

老九河,成年世家子弟們紮頓聚集之處,站在老九河的花船上,一杯酒灑出去,灑到的人裏不是嗣王就是嗣公侯伯子男,尋常官身公門沒資格沾邊,五品官家裏衙內上來耍都只配給公子們端茶倒水。

最後,劉啟文叮囑趙睦,若有事,可找一位丘姓牢頭幫忙,只要花錢能解決,便盡管豁出去地花,他替趙睦掏錢,只要莫讓牢裏蹲號的人打,也莫在裏頭與人結仇,畢竟這裏頭關押的都是在外頭惹了事的人。

不怪劉啟文如此不放心,實在趙大公子跟人打架的本事太次,走哪兒都讓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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