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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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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但這一切不足以扳倒賀氏集團,鏟滅某個世家絕非抄家滅門如此簡單。

素來叱咤朝堂者鮮有一代脫身田舍的科舉官員或者平民子弟,百年賀氏,樹大根深,“起高樓,宴賓客”,煊赫不已。

若是所謂有朝一日“樓塌了”,其最終結果也不過只是更換一代掌舵宗主,換湯不換藥,大周朝堂與天下的風雲變化,說白不過是世家和皇帝輪流當權的更疊動靜。

在賀氏坐大前,權傾朝野的世家姓薄,便是如今老太後母家薄氏。

先帝朝中後期,賀氏扳倒薄氏,成為人人讚頌的英雄,清理薄氏黨派時,天下可謂流血漂櫓,時為皇後的薄老太後帶著最後一份體面自請去清靈山修行,中宮空懸,前朝後宮陷入權力爭奪混戰,為八王之亂提供了優渥條件。

凡集團勢力,不可避免都會走向從興到衰的道路,薄氏掌權時,前期輔佐君王治理天下,可謂一時賢明,中期權力壯大,野心膨脹,開始黨同伐異。

當時都才十四五歲的謝氏嫡孫謝昶、趙氏繼人趙新煥、鞠氏嫡子鞠引章,以及被先皇帝多誇過幾句學識好的皇子柴貞,便是在薄氏如日中天,聯合內外勢力打擊其他世家時,被“發配”到邊軍去的,遠離汴都。

如今以皇帝柴貞為中心形成的天子勢力與惡貫滿盈的賀氏敵對,某種程度上來說便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輪流登場。

個把月後:

兩場秋雨洗刷去天地間泰半暑熱喧氣,臨時治水衙門後院,傷患養病的院子裏,趙睦脊背挺直坐在病榻上,慢與阿裳講那些晦澀難懂的政事,講董家寨拐//賣婦人事倘入汴都許會被如何處理。

聽得阿裳聯想起做生意上許多情況,多感學政助謀商,旁邊高仲日下巴撐在拐杖上,問:“我攻經世致用,讀史少,今聞君言,始深切理解古來王朝與世事必然由興到盛再到衰,那可否有辦法跳出這般規律?”

“有,”趙睦談吐緩慢溫和,深思熟慮:“歷史昭昭,欲跳出國朝治亂興衰之循環,唯有中樞自上而下采取改革,剔腐除爛刮骨療毒,去蕪存菁不斷完善,同時公門權力受到制約,此或能實現真正百代千秋,或能。”

這番言論,是趙睦結合當年趙禮達變法核心要義及自己分析與經歷所得,未嘗實施探索過,只能說“或能”。

蓋因自幼生活在開平侯府,吳子裳明裏暗裏聽過太多別人對趙家三爺當年變法的看法,無不談之色變,驚聞趙睦此言,她下意識看向高仲日,也怕如純五哥會聞革而變色。

實話講,當年趙禮達變法,趙睦十歲,高仲日也不過十歲出頭,屁都不懂,他對此了解多來自家中——家人認為趙禮達變法是壞祖宗規矩,不認可,然他本人對此並沒太大看法。

雖多年來聽到過不少說法,觀點且多為貶斥反駁,高仲日始終認為自己沒有真正去了解過當年變法,遂不對此作何評價。

此刻,他神色淡靜道:“確實,書上說自古至今,法無不改,事無不積,唯法不會因人廢事,只是趙睦,我覺得你此言有些理想化了。”

高仲日生長在尚書府,其外祖父姜柴屬於賀氏勢力,祖父和舅父對變法態度無不反對鄙棄,而便是非賀氏羽翼的中書使柴斌中,對侵犯了整個士大夫階層利益的變法也始終是審慎態度。

回顧當年熙寧百新的變法,改革派所有舉措利民則傷士族,為天下所攻擊,在滅變法這件事中,賀氏只是充當開個頭的角色,真正讓改革派落得血洗浮屠臺下場的,是天下萬萬被動了利益的士大夫家族。

黎民百姓於這般爭鬥中是弱勢一方,沒有任何力量,倘來日趙睦試圖使得想法落地,必然遭全天下反對,甚至為此付出生命代價。

趙睦也不急於辯駁,手撐在胯部,肩膀微向另邊傾斜,試圖緩解肋骨上隱隱疼痛,平心靜氣道:“不知你對此有何看法?”

“沒有,”高仲日目光微垂,稍頓,道:“多年來我一心所求,只為謀經世致用,不曾似你這般,思慮過長遠。”

經歷與現實也不允許他去想未來事,人各不同,並非所有男兒都有宏圖大志在胸,都有雄心抱負要展,多年來,他能不再寄人籬下,獨立養活自己,有個屬於自己的家,便是心中所願。

“子升兄性謹言慎,坦率真誠,有真正君子風,”趙睦恰如其分給來臺階下,緩解高仲日掩藏在不斷搓動指腹裏的尷尬,改換話題道:“不知這幾日董黑才那邊是何情況。”

吳子裳暗暗看趙睦一眼,明知今早時候趙睦剛聽過關於董黑才的近況,一時有些拿不準這人問高仲日此言,究竟在指是哪個方面,聽他們這些大人說話,簡直不要太繞腦子。

且聽高仲日道:“朝廷派人下來了解此事已有段時間,然則差事推進不下去,甚至保護現況都難,董家寨民還在板青鎮外日日糾結,在鎮城門外哭慘,致使往來百姓對公門產生極大誤會,那董村長又一口咬定自己與這樁拐//賣無關,正鬧著讓公門放了他。”

“再有,”高仲日撓頭:“公門欲派人去董家寨進一步了解情況,為寨民強烈阻撓,專案使他們至今連人家寨門都沒能進去。”

“本地宗族勢力那邊如何說?”趙睦溫聲問。

吳子裳靜靜坐在旁,試圖通過高仲日所述情況,跟著趙睦思路往下走,方才聽罷高仲日言,她以為趙睦會關心如何解決董家寨村民集結對板青鎮影響,維護公門在百姓面前威信,以及下一步該采取哪些措施推進拐//賣案的前期調查取證,不料趙睦關註點在板青鎮幾大宗族勢力。

高仲日傷勢相對趙睦而言恢覆得比較好些,作為受害者之一,他近來常被刑部專案使請去暫設在臨時治水衙門裏的辦案處,對拐//賣婦人案進度與情況了解相對清楚。

稍微想了下組織語言,他道:“那幫人倒算識趣,對董家寨事沒有只言片語意見,反正鎮城門口治安維護又不用他們出錢出力,我覺著他們也是樂得看熱鬧,而且,有時候我也覺得他們挺好。”

民心本善良,雖然本地勢力與公門人在洩洪前打過一架,但洩洪後,公門不讓他們遷移了,他們也願意給治水團提供場地設立衙門,嘿,臉一抹就跟那沒事人般,宗族人物們見著岳主使面時都還挺親熱。

“只是利益沒牽扯到他們罷了,”趙睦道:“更或許,板青鎮也存在不少拐//賣事件,宗族勢力不出聲,乃是怕受到牽連,僅此而已。”

高仲日被逗樂:“那幫目無王法之徒會怕事?治水要他們暫時搬遷時,幾大宗族是傾巢出動‘保衛家園’,簡直恨不能把我們這些公門人直接團滅在鎮裏,那還是我們為著他們安全考慮的前提下,現而今,你覺著他們會怕咱們查拐//賣?”

趙睦目光越過對面窗欞落向外頭,解釋道:“治水要搬遷時,他們可以耍橫拒絕,但那些宗族耆老們不是傻子。董家寨傷你我至此,朝廷即便不會順著案子往上追究,屆時定也要拉出個替死鬼出來結案,目前董家寨村長與董黑才二人最合適不過。”

“我日前就曾說過,董家寨這樣下去恐招來滅頂之災,”高仲日點頭,表示讚同趙睦所言,又道:“我們將動身歸汴都,專案使為盡快推進前期調查,已在與守備軍談董家寨事,聽口風,必要時候守備軍會強攻入寨,屆時難□□血死人。”

自古至今民怕官且恐軍,軍伍闖進寨裏,絕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何況西州守備軍本就不是什麽軍律嚴明作風廉潔的隊伍。

此前還聽說,西州牧請守備軍幫忙鎮壓江平災民動亂,西州守備軍買一送一,不僅幫忙鎮壓時從西州牧那裏得到很大一筆報酬,鎮壓過程中更是把災民百姓又搶掠幾遭,得不少錢財,毀不少婦人。

趙睦無所謂道:“推進不了也沒關系,終究也不是所有丟女兒的人家,都能似秦夫子那般堅持尋找孩子到現在。”

將來即便公門一舉搗毀董家寨,將所有被拐婦人解救,公門也不定都會得到她們感謝,甚至是反而被怨恨毀了她們安穩生活。

有的婦人被拐//賣,到買主家裏後,過的日子甚至比原來家中還好,公婆體諒多幫扶,丈夫理解多照顧。

被拐女子在夫家生兒育女操持家族,雖勞累忙碌,卻然比在原家庭被父母視為牛馬,趁她出嫁前瘋狂壓榨的好,原家庭會在她長大後把她嫁人,用賣女兒的聘禮去給兒子蓋房娶媳婦,那就是她對於親生父母最後的價值。

當然,這種情況占拐//賣千萬數之一,極其罕見。

“亂時用重典,”高仲日咬合肌鼓起又落下,道:“倘能滅一寨而安萬萬民,此舉又有何不可?”

聽罷高仲日所言,趙睦沈默片刻,道:“法治終究只是一個手段,道德禮制約束沒有威信保障,歸根到底,問題出在民之愚上。”

倘能用文以化成天下,律法只需為之兜底,那才是真正盛世來臨。

而教化之事,可謂曰千秋大計,關乎千秋萬代,絕非一人拼一代之力能解決。

深層事且不談,趙睦再與高仲日聊回董黑才案上,不多時,專案副使帶人路過這邊院子,順道進來對開平世子及高公子表達問候和關心。

寒暄中得知專案副使是有些事情要去後面地牢提審董黑才本人,趙睦高仲日紛紛表示想要同往,專案副使在確定二傷患身體情況穩定後,欣然答應兩人請求。

照規矩說,趙與高二人作為受害人,不能參與到對董黑才的審訊中,然規矩就是規矩,規矩也只是規矩,不然天下也不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破事。

對別人而言此事是律法規定受害人不得參與其中,換成開平侯府世子,以及同樣有官職在身的高仲日,規矩是什麽便要另說了。

趙睦不便於行,暫坐武侯車由吳子裳推,高仲日堅持自己行走,右胳肢窩夾根腋拐走得比趙睦坐四輪車都快。

所幸地牢不遠,繞過趙睦和高仲日養傷的院子就是。

進地牢前,專案副使委婉提醒可以不用讓吳子裳進入,丫頭年紀小,看了裏頭東西恐怕會嚇著,趙睦順理成章讓吳子裳先回院子。

趙睦知這小丫頭正是敏感年紀,不讓她推著車過來罷,恐她胡思亂想,不讓她隨眾人進地牢罷,又恐她覺得你覺著她無用。話說輕,她不聽,話說重,又怕她聽了難過,只能順水推舟,借他人之口不讓她進地牢。

那種地方寒氣重,怨氣濃,成年人待久都會受不了,何況十四五歲小丫頭。

幾人將武侯車與趙睦擡進地牢,無法言喻的味道撲面而來,讓趙睦想起那年跟三叔在外放官時見過的餓殍遍野人相食,文字記錄會出錯,人的記憶會出錯,甚至視覺也會出錯,嗅覺不會,有些味道埋在內心深處,尋常不會想起,卻也從來不會忘記。

那年災,人相食,樹皮草根沒得吃。

詢問室是頗大間封閉屋舍,專案副使安排好人手,稍等片刻,地牢差役將人壓送進來。

手腕腳腕上的鐵鏈子似有千斤重,董黑才每走一步都吃力。

群毆打鬥時他雞賊不知躲在哪裏,楞是半點油皮沒擦傷,不知為何,此刻他分明身上無半點傷,偏拿那副看起來要死不活的樣子,被投進鐵椅,人立馬縮進寬大的鐵椅角落。

以專案副使為主的提審人員坐在對面桌子後,齊刷刷盯著董黑才。

兩方對比之下場面看起來非常滑稽,似一群成年人在欺負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取樂。

詢問室位於地牢中央,四面鐵壁,無窗戶透光,墻上幾個火把照明,詢問桌桌角一盞油燈,旁邊書記郎桌角一盞油燈,諾大屋裏仍舊光線昏暗,配上專案官員刻意擺出的兇神惡煞威儀模樣,誰來都要嚇尿。

董黑才身子縮起,眼睛不安分地快速轉動,視線掃過高大魁梧的專案副使,掃過每張桌子後頭相貌各異的官差,最後在桌子與專案官員們形成的遮擋後,看見角落裏的武侯車以及坐在車上的人。

“嗬——呸!”董黑才往旁邊地上吐口痰,身體姿態還是那副恐懼樣,說出的話無不在挑釁現場每位專案官員,以及角落兩位差點死在董家寨民刀槍棍棒下的公門人:

“趙官爺,那一鐮刀竟沒把你割死呀,嘖,怪我,力氣使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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