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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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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翁桂此子,目下看起來似勉強可以。

對未來極大可能成為他大舅兄的趙睦,翁桂對之比對其他人更加禮節周到,開壇儀式結束,他親自到樓梯口迎趙睦,把人引入雅間坐,斟上茶道:“未嘗聞子裳提起趙阿兄要來,沒能提前備下好茶,趙阿兄見諒見諒。”

趙睦手指虛扶茶盞以示禮,目光落在茶盞上,溫和頷首:“翁公子客氣。”

“哪裏哪裏,趙阿兄您用茶。”翁桂似還有些怕趙睦,即便所有人看來趙大公子純良溫和。

瞧這二人間“暗流湧動”,趙大公子不動聲色單方面碾壓翁小孩,多少有些欺負人了,劉啟文出來打圓場,端起酒壺道:“新出的百花酒,來杯嘗嘗?”

劉啟文親開尊口,趙睦自是要給面子,寒暄攀談間飲下三五杯,白皙耳垂泛起粉紅,趙睦這幾年酒量與身量同見長。

酒肆中午擺桌慶賀上新酒,有免費大席吃,下頭來客不少。趙睦幾杯酒下肚,任聞訊而來者獵奇般圍觀《三元實錄》開篇以來所記頭個弱冠狀元郎、大周開國以來第二位三元郎,甚至有書生來求墨,趙睦也耐心十足提筆送字。

連劉啟文都嘆趙大公子今日忒“親民”,可惜來看新科狀元者越聚越多,為安全起見,劉啟文不得不拉趙睦離開。

走到門口,趙睦拍開劉啟文,轉過來朝後面招手:“阿裳,回家了。”

“吃醉酒了吧你,”劉啟文笑著大聲打斷趙睦,拍著她肩頭把人往外帶:“阿裳在我這兒你還怕她丟了?放心吧,讓她自己和朋友跟這兒耍,你搗什麽亂,走走走……”

帶趙睦被劉啟文強行帶走,翁桂偷偷松口氣,吳子裳打趣道:“感覺你好似有些怕我兄長,莫不是私下裏欠有他賭債了?”

“又瞎說起來,”翁桂哭笑不得,擺正面前酒杯道:“大家都說趙家阿兄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趙阿兄看我不順眼,阿裳,莫不是我以前曾在不知不覺中得罪過你兄長?”

“他應該沒有在刻意針對你,放寬心,”吳子裳小口嘬杯中酒,瞇起眼似只貪食貍奴,“他打小如此,對誰都是和風細雨,不會哭不會笑的。”

尤擅隱藏內心真實情緒,既好像大俗大凡地處在喧鬧紅塵,又仿佛不染一塵地遺世獨立。

“沒有啊,”翁桂喃喃:“我看你哥哥對你就挺好,我哥哥姐姐們對我就很沒耐心,他們總是很忙。”

“每個人表達方式各有不同,你兄姐們對你的好,或許是用其他形式展現,”吳子裳寬慰翁桂,心中竟隨之升起股落差感,稍頓,自言自語般解釋道:

“你不了解趙睦,他對我好是性格使然。他是好人,對認為自己應該負責的人和事他會負責到底,我幼時被叔父托給他養,所以無論何時,只要我出現在他視線裏,他都會覺得有責任看護照顧我,也僅此而已。”

所以這幾年間,吳子裳與趙睦關系為何由原先的親近變成而今疏遠?趙睦許不知道,自幼顛沛流離遍嘗人世冷暖而心智早早成熟的吳子裳卻清楚——她……她不想看見哥哥那般的深情,對已故的賀家姐姐。

幼時的乞討流浪生活在吳子裳心裏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脆弱不可給外人知”是刻在她生命裏的信條,哥哥也從不在父母家人面前透漏軟肋與脆弱一面,卻可以在賀家姐姐墳前眼淚兩行。

賀家姐姐在時,吳子裳尚算年幼,從沒看懂過哥哥不動聲色的情感,竟不知哥哥對賀家姐姐感情那般深厚,每年,每年中秋前一日時哥哥必會不遠千裏從南方趕回,只為祭奠賀家姐姐,哥哥也不進城不歸家甚至不告知家中,祭奠罷就走。

吳子裳如何會知道哩,不過是因為她帶著貼身丫鬟杏兒偷跑來祭拜,暗中看見的趙睦。

頭一回時,她看見趙睦在清理墳頭野草,掏出手帕細細擦拭墓碑上的臟汙,過程中低低切切與賀姐姐說話,不時擡袖擦去臉上淚水,那時的趙睦,有吳子裳從未見過的委屈。

第二回,她聽見趙睦在和賀姐姐說心裏話,在南邊讀書好累,書院裏臥虎藏龍,趙睦壓力很大,有些快堅持不下去了……

而每回見,每回吳子裳都能聽見趙睦同賀家姐姐道歉,一句句對不起響起時,不知賀家姐姐有否聽到,誠那每句都重重砸在吳子裳心頭。

趙睦那樣驕傲的人在這裏一遍遍對賀家姐姐道歉,為的什麽呢?不知道,趙睦自幼不與他人多親近,沒人知趙睦心裏究竟作何想,可吳子裳知道,吳子裳就是知道,知道趙睦對賀家姐姐感情非常覆雜。

吳子裳洞察秋毫,能看出趙睦心思,自然也察覺到自己不該有的錯誤心緒,對此她能如何?只能遠離。

對,她對趙睦感情已不再是兒時般純粹,意識到這時,她首先嚴重無法面對自己,其次無法面對嬸母和叔父,無法面對這個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家,尤其趙睦如今歸家,她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是不倫。無論自己心思多麽骯臟卑劣,她始終清醒地知道不能耽誤趙睦。於是她順著叔父意思,積極主動去和翁桂往來。

叔父是想讓她先和翁桂接觸接觸,看看是否合適,不強迫,吳子裳自己無法面對內心深處某種東西瘋狂肆意地生長,試圖強行轉移情感,把自己拉回“正道”上來,她竭盡全力去和翁桂相處。

在此過程中,她不可避免和趙睦發生沖突、對峙,甚至,她知道自己將來的生活裏會徹底沒有趙睦這個人。即便是經歷挫骨削皮之痛,她也必須把以後的趙睦,徹底從自己生命中清理出去,在事情完全可控時。

最令人痛苦的是面對她的主動疏離與冷漠時,趙睦即便不明所以,即便被她推出去好遠,仍舊一遍遍一次次試著重新靠近,重新來到她身邊。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了。

吳子裳為把自己拉回“正道”,內心裏時時刻刻糾正著以前所有認知,她告訴自己對趙睦的感情是曲解,是分別五年而出於親情的思念,他們之間只是單純兄妹關系,所謂“愛慕”,不過是她對趙睦的重大誤解,不過是少女在情竇初開年紀裏接觸最多的人是哥哥趙睦,僅此而已。

吳子裳告訴自己,以往只是因為生活裏以趙睦為主由是才會有此錯覺,往後她會接觸更多其他異性,見識更多優秀之人,她會和翁桂好好相處,然後成親,成家,一起過日子,柴米油鹽,生兒育女,她心裏終究會有翁桂。

就像以前滿眼滿心只有趙睦。

.

這日,天入伏,熱得人完全無法出門,男女老少紛紛躲屋裏納涼,趙睦散衙到家天色還早,忙完帶回來的公務,時間已過飯點,她隨意讓東院小廚房弄點吃食裹腹,步履匆匆來其蓁院問母親安。

“怎不見阿裳?”趙睦問著暗觀母親反應,進院時見東配院小門緊閉,往常那扇門從來不關。

陶夫人手裏打著冰絲扇,知道瞞不住,坦白直言道:“阿裳搬出去住了。”

趙睦果然眉心輕擰,“何時?”

“兩日前,”陶夫人無端被渟奴看得有些心虛,她也是怕“兒子”生氣,渟奴生起氣來蠻嚇人,“那日天比較涼快,她收拾行李,搬了出去。”

短短時間裏,趙睦眉心已然再度舒展,恢覆慣常沈穩狀態,“為何要搬?搬去何處?”

陶夫人無奈搖頭,這兩個問題她一概不知。

調皮丫頭阿裳搬出去住了,在趙睦到工部水部點卯押班第五日,無聲無息,翁桂來幫忙搬的行李,家裏沒人知道吳子裳搬出去後住在哪裏,怎麽問那丫頭都不肯說。

陶夫人心中難過,以為是阿裳厭倦了在這個家裏,問得緊了,那丫頭才肯含糊說一句是因為生意忙。

“對,生意,”陶夫人給“兒子”提示道:“阿裳說她近來生意事有些忙,成天兩頭跑有些麻煩,而且她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老讓家裏給她操心這個操心那個,她雖搬出去住,但會抽空回來看我們。”

“……”一動不動靜坐片刻,趙睦音容皆如常道:“多少有些胡鬧,還未及笄的姑娘家,好端端學什麽大孩子出門獨住,母親稍安勿躁,兒想辦法把她弄回來。”

聲未落,人已起身匆匆離去。

陶夫人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需要稍安勿躁之人哪是自己,分明是渟奴,還有,阿裳那日離家時的情緒,怎麽好似與渟奴此刻反應有些遙相呼應之意,莫非阿裳搬出去住,是因為和渟奴吵翻了臉?

不可能,陶夫人立馬否認這種想法,照渟奴那性子,無論與誰鬧掰她都不可能與阿裳吵翻臉。

洪媽媽也是在旁擔憂:“這個時間點去尋阿裳姑娘,大公子莫非知道阿裳姑娘在哪兒?”

陶夫人嘆息,陶夫人總是嘆息,手中涼扇再怎麽扇也扇不去胸口那團沈悶氣,“倘若連渟奴都不知道要上哪裏找阿裳,我們就更是別想找到,她們兩個人的事情,她們自己解決去。”

“大公子和阿裳姑娘之間不該有何矛盾吧,”洪媽媽輕惑:“大公子離家五年,五年來她二人之間皆正常,大公子不時托人送禮物回來給阿裳姑娘,姑娘也偶爾念叨兩句想念哥哥,怎生大公子回來後二人之間就變了呢。”

陶夫人道:“你也看出來,渟奴與阿裳之間是變了的,大約是我閑著沒事胡亂瞎想,總覺得阿裳似乎……”

陶夫人稍停下來。有些話不能輕易說出口,罪名太大太大,大到不用刀兵就能奪人性命,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誇讚的話能隨口而出,猜測中傷的非議之語卻要三思而後行,更何況阿裳是在自己跟前一點點長大的孩子,她一句話,能毀了那孩子一生。

陶夫人轉換話頭,道:“其實也可以理解,姑娘家長大了,有自己小心思,和渟奴不似往日親近實屬正常。”

說著,陶夫人用力按胸口,那顆心在腔子裏忽騰忽騰亂跳了記下,冷汗登時滿手心。洪媽媽即刻過來,撫順著陶夫人後背:“夫人怎麽了?”

“……”陶夫人按住心口舒緩呼吸,片刻,口中發幹道:“明日找大夫來看看吧,近來天氣炎熱,我這心口總是發悶。”

洪媽媽應是,轉念一想覺得這是個機會讓夫人見主君——她看得出來夫人心中有主君,可是夫人倔犟,總是賭著口氣不肯先低頭,洪媽媽待退下,思量後悄悄去找趙新煥稟告。

全老太太入夏後胃口不好,身子有些不舒服,自個兒覺著不要緊,沒給家裏人多說,只在與老友書信時提了一嘴,今個正好霍老夫人讓霍如晦來為全老太太問脈,離開時恰巧遇見趙新煥聞訊往其蓁院去。

霍如晦被請來給陶夫人看病。

待來到其蓁院,洪媽媽心裏的確有些吃驚,好在多年侯門宦府侍奉練就她不動聲色好本事,夫人與這位霍院首間事具體她不大清楚,只知二人少年時乃好友,後來決裂。

陶夫人本靠在窗前貴妃塌上走神納涼,忽聞洪媽媽在外揚聲問了句主君安,陶夫人起身整理儀容,心中微沈,猜測主君此來極大可能與阿裳離家另住、渟奴出去尋找有關,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自己這裏究竟還能有什麽事可以吸引開平侯踏足。

待會兒該怎生同主君反饋阿裳與渟奴事呢?陶夫人心下如此琢磨著,稍微往屋門口方向迎接過來。

涼扇柄挑開珠玉半垂簾,一只腳甫邁過月亮門,趙新煥已將身過來,陶夫人一只腳還留在月亮門裏,身形頓住——

隨趙新煥之後而入者,竟是太醫院院首,大醫官霍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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