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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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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這樁事當然是,現在當然不是輕易能拆夥。

勳爵世家兒女親事非是輕易說得攏,一旦定下,其中必是利益牽扯盤根錯節,可若是實在需要為自保而散夥時,某一方輕則付出“斷臂”之代價。

在趙睦和吳子裳看來,趙新煥能在遍地勳爵裏選中翁國公家,絕不是單純看翁家孫子條件好,趙睦清楚,父親等人欲敵賀黨,除去軍事力量外還差一個“勢”字。

放眼天下,有此“勢”者不過二人,一位林老郡王,一位翁老國公。

林老郡王家子息雕敝,傳聞中的唯一嫡重孫林某,此刻正小腦袋別在小褲腰帶上,揮汗灑血地鎮守在西南十萬大山裏,可為阿裳挑選的穩妥人選不就只剩下翁國公府。

“過兩日端午女兒節,”趙睦轉移話題,有些討好問:“想去哪裏耍?”

吳子裳從腰間小針線包裏掏啊掏,掏出根手攆的五彩繩,遞過來,自始至終低著頭,不肯看她哥哥:“端午我約朋友出去耍。”

趙睦不接寓意避五毒討吉祥的五彩繩,腔子裏團起股莫名氣來,語氣亦失幾分溫和:“如純遠嫁,小魚兒在她外婆家不回來,獅貓兒出去游學,端午節你哪裏還有什麽朋友要約?”

吳子裳被這莫名其妙的輕斥訓得更加莫名其妙,當然不受,五彩繩用力砸過去,她扔下句氣話轉身就走:“和翁桂約的不成麽,莫不是連這都要給你仔細報備!”

那氣鼓鼓的身影一轉消失在東配院門後,趙睦叉起腰深深吐納,盯著地上五彩繩看片刻,一把抓起轉身離開。

正屋門簾後,洪媽媽憂心道:“果然還是吵架了。”

陶夫人在她後頭走來走去著消化腹中食物,道:“早該大吵一架才對,這還算收斂呢,打渟奴回來,兩人之間感覺就不對了,針尖麥芒不對眼,起開始總覺阿裳會抱著她哥哥大哭一場,畢竟分開這些年數她最思念哥哥,卻然最後兩人還是變成吵一架。”

“夫人說以為姑娘會哭,姑娘好端端為何要哭哩?”在洪媽媽認識裏,阿裳姑娘性格多麽堅強啊,十餘年來大家幾乎沒見過阿裳姑娘真哭,除去幾年前大公子離家南下時,姑娘哭到抽搐。

陶夫人停步仰起頭,有個嗝打不出來,憋得胃裏疼,須臾,她望著屋頂道:“人長大了,總會有幾次要為年少不可得之物覺得痛苦惋惜。”

“啊。”洪媽媽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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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粟赴任這日大早,晨風徐徐,趕早者踩著城門開第一波出城,出來發現外頭等待進城者已是人頭攢動,汴都城乃國之都首,自熙寧年廣施賀政以來,商貿繁榮,城中每日吞吐據說高達數百萬人次。

城外五裏亭迎來送往,不知見過多少悲歡離合,旁邊兩溜茶棚食攤裏始終有客上座,趙睦坐在亭下石階上,托腮看了會兒人來人往,不多時,淩粟牽著匹炸毛驢子撥開人群過來。

淩家只有二弟淩谷來送。

亭旁有拴馬樁,淩谷牽著驢子過去那邊,趙睦朝走過來的淩粟擡下巴,問:“就你二弟一個來送?”

“嗯,”淩粟輕車簡從到不能再輕簡,到趙睦面前站定,被初出蒼涼日刺得瞇起眼:“在家已好好告過別,不至於興師動眾都跑來送,你何時到哩?”

“方才過來,”趙睦稍擡臉看淩粟,舒出口團在胸中的惆悵濁氣,語氣幾分調侃:“如何,離別在即,淩兄有何話要叮囑?先說啊,家裏這邊我會照拂,你不用多嘴交代,顯得我沒眼力價。”

淩粟噗嗤樂起來,樂著樂著臉上流露出一兩分對來日不可知之忐忑,故作輕松道:“我已叮囑過淩谷,遇見過不去的大坎兒時就去找你,趙睦。”

“唔。”趙睦看著淩粟神色認真起來,知淩粟這是有正經話說,起身下階,與之同立。

“此去山高路遠,不免胸中激蕩萬千,”這個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朝趙睦深深揖下身子,道:“相識近乎十載,離別在即,交心言盈腹口難開,幾多感謝,幾多敬佩,幾多知遇,幾多扶助,今朝難以盡表,請賢弟受我一拜。”

“宦海浮沈,今朝別不知何日再見,唯有一言,你我兄弟共勉,”趙睦哪裏是那虛薄客套人,實實在在受下淩粟一拜,再將他扶直起身,道:“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是天子贈給趙睦的話。

淩粟重重點頭,緊緊抿嘴,似動容不已,他拉住趙睦扶自己的手,胸中燃燒的抱負暫時驅散臨別惆悵,逐字逐句道:“你我入仕,牢記夫子教導,初心莫忘,你我為官,不以高官厚祿為榮,但以無德無才為恥,不以身家性命為憂,但以國家黎民為重!”

官場新人,躊躇滿志。

雖趙睦本心是女子,誠然,男人間離別沒有過多依依不舍,三言兩語足夠直抒胸臆,趙睦確認友人錢和幹糧是否帶夠後,淩粟騎上他的毛驢正式啟程。

一人一驢踏上寬廣官道,此別山高路遠,趙睦和淩谷不由自主追著跑出去段距離,周圍吵雜喧鬧,車馬奔過,灰塵飛揚,淩粟似有感應,回過頭來隔著車水馬龍朝身後人揮手告別。

“淩倉實!”趙睦終於大聲喊出來,喊給淩粟聽,也喊給自己聽,廣袖揮動散開面前塵土,自信沈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前方大道上隱隱傳回淩粟的回應,混雜在風裏——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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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相逢總不期。

當初趙睦執意南下讀書,說不上來的原因裏大約也有對離別之悲和重逢之喜的經歷歷練,父親趙新煥希望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倘能達此境地,實屬豁達人生之樂。

打馬返城,回家路上偶遇劉啟文,他道是有個酒宴要赴,非拉趙睦一起。

“你別是宿醉沒醒,”趙睦一手牽馬,被劉啟文拉胳膊走,疑問著:“誰大早上舉辦酒宴?”

劉啟文兀自拉趙睦往前走,“我口誤,不是酒宴,是王四六家酒肆開新酒。”

“大早上喝酒做什麽,我又不是酒鬼,莫是要到場唱首《琉璃鐘》助興?”趙睦碎碎叨叨不想去:“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哎呀,別推辭啦!”劉啟文拿手拍她手肘:“你家阿裳也在邀,一起去唄。”

趙睦沒再啰嗦推辭,與劉啟文同行。

待行出段距離,劉啟文笑道:“阿裳是你身上啥開關麽。”

“什麽?”趙睦沒聽懂,偏頭看身邊比自己矮小半頭的大塊頭。

劉啟文道:“初聞去酒肆你是滿身拒絕,一聽阿裳去二話不說便同往,你對這妹妹也太上心。”

趙睦咧嘴角信口胡謅:“怕她讓人拐去。”

“那可不!”誰知劉啟文一拍大腿,道:“以往只聽說過拐//賣小孩、采生折枝,直到幾年前秦夫子家女兒被拐走,咱才知道原來拐//賣不分男女老少。”

劉啟文兩手抱身前,挺著半個西瓜般的小肚子晃悠走,道:“拐//賣拐到天子腳下來,竟沒見汴都對此采取何措施,這都幾載春來秋去,寒人心。百姓納稅養公門,你說養活那幫人幹什麽,吃人飯不幹人事的東西,呸。”

公子哥公門受委屈,一句話連帶自己家在內無差別罵個遍,趙睦打趣他:“公門怎麽惹你劉公子?”

是些生意上的事,胥吏給你卡文書拖延辦,都是想方設法搜刮你錢,官府麽,門難進、人難見、話難聽、事難辦,“四難”天下皆知,下民苦“四難”久,連劉啟文這般勳爵子弟都耽為公門辦事“水太深”大吐苦水,尋常百姓境遇可想而知。

劉啟文碎碎叨叨同趙睦說幾件手頭瑣事,末了道:“本還說你做大官我好辦事哩,朝廷怎給你安排在工部,人家榜眼和探花郎雙雙翰林院去也,你分官前是得罪了誰?還是有人故意跟你家老子耶過不去?”

摸不準劉啟文這話有幾分是在替他父兄打探虛實,趙睦往遠處眺,哼道:“我這算個什麽,淩倉實才是不知道得罪誰,直接讓人給弄滇州武關縣上任,方才剛送他踏上赴任路。”

劉啟文做生意,從十三四歲時的偷空摸縫到而今弱冠之年的光明正大,本人即便說不上跑遍大江南北,生意卻然替他到過許多聞所未聞之地,“武關,我知道,滇北招同府,武關民悍,我們生意運送過滇北,都是最先去武關找押運。”

“嘖,”劉啟文改抱手為負手,繼續挺著肚腩子,道:“到了那破地方,再想回來可就難喏,搞不好就得幹死在那廂,你不幫他想想法子?”

趙睦自嘲:“我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哩。”

“你難保個啥?”劉啟文道:“你爹穩坐中書二把交椅,公家結拜兄弟,你再慘能慘到哪裏去。”

趙睦苦笑:“莫要再挖苦我,而今朝裏怎麽個情況,你比我更清楚。”

“也是,”劉啟文嘆息,搖頭晃腦道:“賀慶頡他姐走太早,不然你和你爹又怎會到而今境況,處處遭提防?說到底,這人吶,本事再大也逃不脫一個‘命’字,都是命。”

乍然間提起賀佳音,趙睦神色悄然靜下去,似顆璀璨東珠蒙霧塵,變得黯淡無光澤。

劉啟文張了張口,終究是半句寬慰言未能講出,只能暗自懊惱,不該在趙睦面前提賀女。

當年賀女去後,趙家子孤身南下求學,汴都高門間起說法,謂趙大公子之舉是為情傷深重。

不多時,二人溜達來鐘山街王四六酒肆,彼時酒肆已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人,劉啟文在夥計熱情迎接下艱難進酒肆,開壇儀式吉時未到,貴賓在二樓清凈處等候。

劉啟文提著衣擺登上樓梯,一水兒的老少爺們兒裏頭一眼就瞧見趙家的阿裳妹子,劉啟文準備擡手呼之,餘光瞥見阿裳妹子身旁還有他人,劉啟文難能可貴地理解了兩分趙睦對翁桂百般看不順眼的態度。

顯然,沒人樂意看自家好白菜讓豬拱,饒是趙睦也不免俗。

“阿裳妹子,”劉啟文不著痕跡擠過來,楞是把原本並肩立在欄桿前的翁桂和吳子裳隔開,眉飛色舞問:“猜啟文阿兄把誰給你帶來啦?”

吳子裳手裏端著半杯烏梅酒,視線從一樓大廳拉回來,彎起的眼角眉梢仿若帶著烏梅酒甜:“劉妍妍來啦?”

“不是,”劉啟文賣關子:“你絕對想不到的。”

今個開新酒,好酒之人圍滿酒家,趙睦尋出好遠去才找到地方栓馬,再撥開人群擠進酒肆門時已累得滿頭汗,這還不算,那廂裏人家開壇儀式已經開始,三炷香點燃起,天井上忽有花瓣如花雨滿天落下,花香花意正映新酒。

花瓣落突然,趙睦擡起胳膊去遮擋,樓上人第一時間在熙攘人群中,發現那道身姿挺拔猶如鶴立雞群的身影,以及趙睦系在手腕上的端午五彩繩。

劉啟文也看見趙睦,手肘碰碰吳子裳,往下努嘴道:“看那裏,看那是誰。”

吳子裳放下手中酒杯,問:“啟文阿兄與家兄多年友人,可知家兄最大優點是什麽?”

“什麽,”劉啟文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欄桿上,促狹答:“冷靜?好脾氣?”

“非也,倘某日天塌下來,莫急,有家兄用嘴頂。”吳子裳精準評價她哥哥,從小到大嘴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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