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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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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待走下寬街,行出數百步,再往某小街上轉去,某種無法形容的惡臭撲面而來,二人不得不掏出巾子折成三角狀系住口鼻。

直到快到淩粟家所在的那條街時,路邊某間坍塌半邊的土屋中,趙瑾瞥有具屍體半飄在那屋中積水裏,蒼蠅黑壓壓一團嗡嗡飛,屍體已生蛆變形,壓根看不出是男是女。

“哇!”地一聲,趙瑾沖到狹窄小街另邊大吐特吐起來,好吧,他連吐都無處吐,穢物噦進泥水,飄散開,趙瑾連連把趙睦往遠處推:“大哥走遠些,太臟。”

趙睦只是象征性往別處挪兩下,不真讓嘔吐物弄到自己身上,解下腰間小水壺遞過來道:“此刻想回去也不大行了,前頭再轉個彎到淩粟家,萬幸附近有人往來,尋不到淩粟時還能打聽一二。”

趙瑾接過小水壺,認出是他長兄常年隨身攜帶之物,沒敢就著嘴喝,擰開蓋仰頭灌幾口壓下喉頭團緊的酸苦,這才算是緩過來一口氣。

只是莫名其妙還想回頭往飄著屍體的地方看,鎮靜須臾,他還回水壺,道:“我們快些走,希望淩粟舉家出去避難了才好,這實在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蒼天,這地方哪裏能住人!

叫趙二公子猜錯的是,那條小巷子裏不光淩家有人,其他家戶也都一家沒少都在。

趙家“兄弟”進門時,淩粟剛領著他二弟從遠處搶土挖土扛回來,家門口屋門口都要墊高抵擋積水,淩家其他孩子都沒閑著,在用各種工具把屋裏積水往家門外排。

災中人形容狼狽很正常,幸而趙家兄弟都穿著布衣草鞋,沒讓淩粟太過難堪。

卸下肩上麻袋裏的土,淩粟二弟淩谷繼續把背回來的土往家門口墊,淩粟搓著手上泥把人往屋裏請。

趙瑾頭次來淩粟家,不知淩家屋子裏低外高,一腳邁進屋門檻險些倒栽蔥栽個大跟頭,被趙睦眼疾手快撈抓住,同時一陣咣當響,是趙瑾踉蹌間踢跑了淩三妹放在屋門口地上,用來舀積水的幾個葫蘆瓢。

“抱歉。”

“不好意思。”

竟然是趙瑾和淩粟同時向對方致歉,淩三妹以為是弟弟妹妹摔倒,從屋子西邊麻布簾隔開的廚房出來,彼時趙睦扶穩趙瑾,沖淩三妹笑了笑。

土磚蓋成的屋子低矮昏暗,趙睦趙瑾兩個進來顯得人高馬大,擡擡手就能摸到屋頂,本就擁擠的空間登時逼仄起來。

從東邊竹編墻隔開的裏屋出來位面容滄桑的婦人,見到趙家“兄弟”竟先一步開口打招呼:“趙睦來啦,快坐,這是你兄弟?”

最後一句她問的趙瑾。

趙瑾稱是,淩粟娘使喚三女兒給客人搬凳子倒水喝,熱絡對趙瑾道:“我一猜就知你是趙睦兄弟,你兩個長的像,一看就知道是好吃好喝養出來的娃娃,人高馬大的,都比我家大郎長的結實,將來肯定不愁說媳婦!”

淩粟不敢再放任他娘在這裏亂說一氣,給三妹使眼色讓三妹找借口喚了娘去廚房,而後又向旁邊一眼掃過去,嘰喳不停的其他弟弟妹妹們不敢再咋嗚,繼續認真往木桶裏舀水往外排,當屋這才算勉強安靜下來。

三人分坐了,趙睦把提來的小包袱丟給淩粟,道:“我娘讓帶來的,幾件家裏小孩不能穿的舊衣裳。”

淩粟把包袱解開個口,裏面的確是幾件細布舊衣褲,以及幾雙有點磨損的布鞋,他攏好包袱喚四妹過來示意她拿進廚房,誰知他四妹沒理解,心裏還納悶兒衣服作何拿廚房,大步流星送包袱去睡覺的裏屋,回來繼續舀屋裏積水。

淩粟甚至都沒來得及去糾正四妹,無奈,他嘴角隱約扯起抹苦笑,手背一拍趙睦膝蓋:“謝了。”

“嗯。”趙睦應,沖腳下泥水努嘴:“來時路上十室九空,你們巷子瞧著倒是都在。”

淩粟嘆口氣,單薄的肩膀內扣下去,“自我們街往西地勢開始走高,淹得不厲害,吃水井沒事大家夥就沒走,再者說,走了又能去哪裏,那些往東西湧去的人,許多也是白日去討吃食,夜裏還回來睡。”

都是無處可去,不如守著家,老百姓命賤,有口幹凈水喝就餓不死。至於大家為爭搶水井水如何打得頭破血流,連村長出面都不管用的糟心事,淩粟不會多嘴給趙睦說。

短時無言中,趙睦轉頭去看二弟。

趙瑾正無聲看著淩家小兄弟姊妹們一聲不吭地舀水排水,手腳都在泥水裏泡得發白起皺,還有倆娃娃腳腫得跟什麽一樣,路都走不成了還在不停往木桶裏舀積水。

誰家孩子誰不心疼啊,趙瑾心想,要是自己家裏那仨妹妹苦成這樣,他準受不了。

察覺其他兩人在看自己,趙瑾清清嗓,不好意思地收回視線。

淩粟坦然,指指屋子東北邊道:“那後頭積水深,從地下滲進屋裏來,挖來再多土也擋不住,只能在地上挖條小水道,把滲進來的水都引到屋門口,再舀出去倒了,見笑。”

趙瑾沒見過這種情況,不知該如何接話,兩手無措地搓膝蓋,臉上掛著尷尬笑容,求救般看向他大哥。

趙睦倒是淡然,與淩粟說話道:“水滲成這樣,屋安?”

土磚壘的墻壁,滲水如此厲害,地基紮實不紮實都有待察究。

淩粟臉上笑意淡淡,然則眉頭片刻都沒舒展開過,在身上摸來摸去,不知在摸啥,反正沒摸到,“東墻角被雨滲透,裂出條縫,約莫還能撐幾日,現下雨勢漸緩,不再下就沒事。”

說話間,淩粟某個小弟弟赤腳踩著地上泥濘過來給淩粟手裏塞了兩樣東西,一桿竹制旱煙袋,一個破舊火鐮包。

淩粟不知何時學上的抽旱煙,他讓了趙家“兄弟”一下,那二人不抽,雙雙搖頭拒絕,血緣關系很神奇,兄弟倆連搖頭的幅度和次數都相同。

這廂淩粟也沒往煙鍋裏裝煙絲,只是把煙桿叼在嘴裏,趙睦猜他是所剩煙絲不多了,舍不得抽。

相對沈默須臾,趙睦道:“朝廷已開始著手處理南北二城災情,先下發的當是救濟糧,至於新的安置地,恐怕還要再等一陣子,或者說不會有安置地,最多是公門派人來幫忙疏通水道處理積水,至於災後重建,還要看你們自己衙門。”

淩粟沈吟著思量趙睦所言,趙瑾倒是發問:“兄長何處得來此些消息?”

他們父親分明至今都不曾回過家,最多只是派人回來取些換洗衣物,再給家中妻兒老母報聲平安。

“謝二,今早她讓人來遞口信,順便提了她爹給她大哥聊的話。”趙睦偏頭看眼趙瑾,又向淩粟解釋:“謝二,兩年前鐵帽子後巷單挑啟文那個,啟文眼眶被砸裂那次。”

“記得。”淩粟笑起來,他怎會不記得謝二。

當時謝二在下學路上截住劉啟文那幫人,說到底是因為趙睦被劉啟文帶頭欺負,而趙大公子被大塊頭劉啟文欺負是因為幫受到霸淩的淩粟出頭,謝二揍劉啟文既是在為友人趙睦撐腰,變相來說也幫了淩粟反擊。

謝二出手,拳拳見血,腳腳到肉。

那女娃娃霸道得很,分明笑起來唇紅齒白既蘇且甜,尤其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煞招人喜歡,打起架來卻比所有男娃都要狠,以一己之力撂倒劉啟文那幫兄弟四五個,當然她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臉腫。

打到最後,撂翻最後一個碎催嘍啰,謝二過來揪著劉啟文衣領把人從地上拽起,要他當面給趙睦和淩粟道歉。

劉啟文不僅不肯,還拔出極其精巧的小匕首趁機偷襲,打架鬥毆不動刀兵這是街上規矩,這下給謝二徹底激怒,路邊抄起把破瓦片碎石塊,用外袍兜住一把往墻上掄碎,做成個簡易流星錘朝著劉啟文身上就砸。

至於後來為何砸裂大塊頭眼眶,那純屬劉啟文手下有個兄弟幫倒忙,見劉啟文被個女娃娃揍得毫無還手力,那手下嘍啰從血泊裏掙紮爬起,沖著謝二就撲過去。

與劉啟文扭打的謝二冷不防被搶走手中武器,繼而與那嘍啰動手,小嘍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著這威力無敵的新武器沖謝二就是頓胡亂揮舞,得,不知哪一下就倒黴催正好甩到劉啟文眼眶上。

砸裂劉啟文眼眶的黑鍋,就這麽背到謝重佛身上。

事情經過那些嘍啰們添油加醋,最後形成口供是謝重佛用磚塊砸裂劉啟文眼眶。趙睦和淩粟的證詞,以及謝重佛的自白,嘿,卻是沒人信,因為大家都相信多數人說的,因為劉啟文才是那個眼睛險些被砸瞎的受害者。

當時淩粟和趙睦就在後巷口觀戰,沒出手幫忙乃是謝二勒令二人不許插手,小道童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勁橫得不得了。

趙睦了解友人謝二,不讓插手就是不能插手,遂守在巷子口純純觀戰。

那場架更是打得淩粟大開眼界,想來他此生都不會忘記,世上竟有女娃娃打架打得如此經天緯地氣貫長虹。

這廂裏,趙瑾點頭道:“既是謝老叔所言,則必定不會有假。”

又圍著災況聊許久,趙家兄弟離開,淩粟引另條小路直把人送到牌門樓。

回到家,淩粟彎腰進裏屋,打開包袱翻找片刻,朝躺在床上頭系抹額的祖母伸手:“給我。”

“哎呦~哎呦,我頭疼厲害啊,活不了幾天了......”淩粟祖母按著太陽穴開始病中呻//吟,不搭理淩粟所言。

鬧水以來淩粟扛起家中大梁,日夜操勞,快速消瘦,而今已是疲憊不堪,光站著不動就頭暈目眩,實在沒功夫跟阿婆在這裏鬥心眼打口水仗。

他用力閉閉眼,掐把眉心道:“卷在舊衣服裏的交幣,五百錢一張,共二十張,阿婆,還給我吧。”

趙睦臨上車離開前給他說了錢數目,小七躲在門外看得真切。小七不知那就是錢,只描述說阿婆數了五遍,歡天喜地把“東西”藏起來,躺回去後晃著腳哼起輕快小曲兒。

淩阿婆把身子往炕裏頭一翻,背對淩粟扔下句:“說的什麽,聽不懂,哎呦~哎呦頭疼,哎呦......”

“阿婆,”淩粟咬牙強忍,語氣還算好:“這是我友人借我的救命錢,公門救濟不知何時才能下到咱們手裏,我得拿這些錢去買糧食、給你看病、給小六小八看病,他兩個腳都已開始潰爛流膿,再拖延恐怕會瘸,阿婆,把錢還給我吧。”

聞此言,淩阿婆數聲冷笑,蠻不講理道:“六和八的腳哪裏到看大夫程度,不過就是臟水泡了,弄點生姜水洗洗就好啦的,窮人家娃娃哪恁個嬌氣哦!讓你看著點他們你非不聽,結果傷了腳還得要我來掏錢,都他馬勒戈壁是來向我討債的!造孽!”

淩粟頭疼的厲害,像是有只手在他腦袋裏胡亂撕扯,他往前挪小半步,相對淩阿婆而言高大魁梧的身形逼近,壓迫感就生了出來:“阿婆,錢給我。”

“沒有!!”淩阿婆背對淩粟也依舊被大孫子嚇得往炕裏面挪,連人帶被挪得飛快,嘴跟連環弩般話語噠噠噠往外射:

“說了沒有就沒有,你不要聽你娘風言風語攛掇就來把我往死裏逼,我太清楚了,只要我死,你娘就能立馬帶著我兒子用命置辦下來的家業改嫁他人,

甭當我不知道,她早跟街口那個鰥夫紮燈匠拱一個被窩了,嘿,小八是不是我兒子的種都說不準呢,淩粟你是讀書人還是秀才,你來給阿婆評評理......”

“阿婆!”淩粟兩手緊緊攥成拳頭,阿婆怎能當著他的面如此羞辱他娘!

一聽孫子語氣不對,淩阿婆哼地掀開被子做起身,盤腿舉起雙臂又拿出那副哭天搶地姿態,只是這回才吸口氣準備開始哭嚎,淩粟三妹妹淩三妹忽然掀開門簾闖進來。

淩阿婆冷不丁被嚇一跳,那口氣卡在喉嚨口,猛地咳嗽起來,沒咳完就開始罵:“要死啊你這小賤逼,賠錢貨,沒看見我跟你大哥在說話,你進來幹什麽,趕死去投胎嗎?!”

淩三妹不說話,直勾勾盯著阿婆,眼裏猩紅,憋著淚水。

見此情景,淩阿婆罵:“幹什麽幹什麽?你瞪恁大眼想幹什麽?想殺了我?!”

“對,”淩三妹背在身後的手拿出來,手中赫然提著笨重的菜刀,狠狠咬牙:“我殺了你,然後說是病死,反正大家都在鬧災,管不上別個死活,你死了,我們家就真正安生了。”

說著直勾勾舉刀沖過來朝著炕上老婦砍,淩阿婆的叫罵呼喊聲登時響徹整個淩家,甚至傳出半條巷子,不過正如淩三妹所言,外頭所有人都自顧不暇,沒人有興趣來看淩家唱大戲。

那廂裏,淩母帶著其他孩子躲在廚房大氣不敢出,淩老二淩谷兀自在加固家門口的土堆。

到外頭搶土不容易,但再難搶也不能再讓外頭的臟水進家裏來,他六妹八弟的腳因跳了臟水,細小傷口發腫潰膿,現下已經開始走不成路,家裏還沒有錢帶他們去看大夫,他擔心弟弟妹妹會從此成瘸子。

裏屋好一通又打又鬧,淩三妹似發瘋般揮舞菜刀非要殺淩阿婆,淩粟有些攔不住,凈見三妹揮刀追著淩阿婆從裏屋跑外屋,從外屋跑院裏。

鬧得差不多時,淩粟招呼淩谷過來幫忙,恰時攔來三妹,彼時淩四妹暗中給他大哥打手勢,表示錢已經找到,淩粟這才端出長兄威嚴,裝模作樣嚷三妹。

回屋後,四妹把厚厚一卷錢偷偷塞進淩粟手裏,淩粟讓小四小五把阿婆扶進裏屋,他轉身出屋。

弟弟妹妹們繼續清理積水去了,淩粟躲茅廁把那卷被團得皺巴巴不像樣的交幣一張張展平,點數,整整萬錢。

他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趙睦借給他錢讓他跟著劉啟文投生意,冰假沒結束就見了紅利,拋去還給趙睦的本錢,盈利萬錢,整整萬錢,有生以來淩粟何曾見過這樣多錢?他連五百面值的交幣都沒見過!

待花費些時間整理好情緒,淩粟進屋找來廚房,兩張交幣塞娘手裏,“這幾張您拿著,咬緊牙關莫讓阿婆知去,用以不時之需。”

他不敢多給娘錢,他娘性格軟弱沒有主見,錢給她,弄不好最後還是被阿婆搜刮搶走。

淩母拿著錢,看清楚面額後兩手顫抖,眼眶裏轉起淚花:“你爹說過,我們雖家貧,但要堂堂正正幹幹凈凈活著,你老實告訴娘,這多錢是從哪來的?”

借錢投生意之事絕對不能說出來,包括對家裏所有親人,因為人心最是經不起考驗,淩粟不想因財失去親人,“趙睦知道我情況,與他家中兄弟姊妹六個湊出來這錢,你看,今個趙睦他二弟不就跟來了?”

此番趙瑾來的巧,淩粟與趙二公子平日無甚交情,趙睦攜大量錢幣來,趙瑾出於保護目的也好監視目的也罷,總之他和他哥一塊來,便為淩粟的謊言提供有力佐證。

淩母深信不疑,她知趙睦是富貴子弟,家中老子耶吃皇糧做大官,那麽趙睦兄弟姊妹六個湊出來幾千錢也是很容易的——她不知淩粟究竟有多少錢,而交幣雖過了遍小四手,可憐見的,小四壓根都沒看那錢長啥樣。

“這個恩情你要記下,”淩母不懂太多大道理,丈夫生前說過那些話她至今牢記:“別人在咱困難時伸手幫一把,這份恩情你要記下,來日要回報。”

“知道,”淩粟應,隔著沒有窗戶紙的窗往外看眼天色,雨落得不算太緊,低聲道:“我帶小六小八去城西找大夫看腳,再順便買些米面,大約麽向晚歸,要是阿婆過會兒鬧起來,您別攔三妹就行,而且無論阿婆鬧成什麽樣,您都甭搭理她,娘,咱家經不起阿婆再亂折騰了。”

這幾句話說得掏心掏肺,淩母感動,認真堅定應下,但說實話,淩粟壓根不相信那兩張交幣能在他娘手裏留超過三日。

三日之內,他阿婆定會想方設法各種作妖把錢給騙走,這麽多年來阿婆一直都是這樣欺負他娘。

給大小家人交代好該交代的事,淩粟推起家裏唯一的獨輪車,把弟弟和妹妹分別往車兩邊放坐好,他穿著戴漏雨的破蓑衣鬥笠,給弟弟妹妹蓋上油布擋雨,腳步輕快出了家門。

淩粟推著弟弟妹妹,頭頂陰雲密布,身上雨腳如麻,腳下泥濘不堪,懷揣平生巨款,周圍環境糟糕成這般,他心中一團喜悅,對未來充滿希望。

家裏這爛包的光景,可以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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