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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盧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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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盧輝

◎結婚嘛,和誰不是結?◎

龔四喜這一生, 其實都在為一件事奮鬥。

——肯定。

因為家中孩子多,他作為家中排行老四的第三個兒子,是最被忽視的那一個。

衣服鞋子, 穿的是兩個哥哥穿剩下來的。

吃飯, 也得長幼有序, 先讓爺爺奶奶吃, 然後是爸爸媽媽,再輪到大哥、二哥、大姐,然後才是他。

龔四喜心眼很小,從小就愛和哥哥姐姐爭吃的、搶穿的, 一不如意就哭,弄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沒一個人喜歡他。

爺爺奶奶最寵愛的, 是大哥;

父母最離不開的, 是二哥、大姐;

全家人最憐惜的,是兩個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妹妹。

只有他, 爹不親、娘不愛,好在生了一個靈活的腦瓜子, 會讀書。

所以, 他要讀書,他一定要好好讀書,他只有在讀書的過程中, 才能得到獲得老師、同學的肯定。

誰阻擋他讀書的腳步, 誰就是他的仇人!

讓他一個人去搶劫殺人, 他不敢。於是找來和他一樣看水滸傳入了迷的盧尚武, 再拖來傻不楞登的盧富強, 三個人入了夥, 成立了三刀會, 還煞有介事地弄上刺青,將三個人緊緊捆綁在一起。

時機成熟,龔四喜提出立投名狀,殺人證道。

那個雨夜,龔四喜從廚房後方進去,提刀便砍,把所有怨恨都發洩在刀光之中,心中快意無比。

不借錢給我?我砍死你!

說我愛哭討人嫌?我砍死你!

炫耀你家有肉吃?我砍死你!

敢用白眼翻我?我砍死你!

盧尚武、盧富強嚇傻了,龔四喜從嬸子手中搶過龔勇(其實是寄居在龔家的祝康,但龔四喜以為是堂弟龔勇)扔給盧尚武,強迫他砍殺六歲小兒。龔四喜走進內屋,拖過龔柔,責令盧富強殺了她。

一切搞定之後,龔四喜揚長而去,趁夜回到小灣村盧富強家,洗去一身的鮮血,一覺睡到大天亮。

龔四喜以為這一切,早已隨著三村拆遷、盧富強的法律死亡而終結,沒想到半路上卻殺出個程咬金,不僅盧富強沒有死,不僅他被警察抓住,不僅他主動交代了罪行……更要命的是,他還留著當年的盟約!

胳膊上的刺青,可以洗去。

記憶中的血腥,可以淡忘。

可是這張保存完好的,印著自己指紋、沾染龔大壯一家子鮮血的盟約,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損壞!

原本,龔四喜可以負隅頑抗,他可以拒不承認,他可以等著盧輝那邊的解救,他可以靜待事態的變化。

身為警察,他當然知道,哪怕證據確鑿,他依然可以不承認。

盟約可以是年少無知隨便寫的;指紋可以是年少不懂事,偷偷跑到兇案現場沾了點血按上去的;盧富強殺了人,卻把一切推給他和盧尚武;或者盧富強在兇案現場嚇傻了,以為是他們三個殺的……總之,只要他不認,一切都有機會翻盤。

可是,當聽到趙向晚說的話,一想到父親所說的那些話,一直以來孝順、聽話、努力在家族中搏存在感的他忽然感覺一身疲憊。

疲憊到一根手指頭都不想再動一下。

他是家裏的禍根?

他是個黑心腸的警察?

都是四兒的錯,不能怪老大、老二?

……

原來,他這麽努力地表現,換來的依然是父母第一時間的放棄。

龔四喜頹然坐回椅中,從頭到腳一絲力氣都沒有,仿佛自己一生的奮鬥,為了讀書謀劃努力,為了升官殫精竭慮,為了讓父母兄弟在三村灣有面子,拍著胸脯辦下無數違法違規的事……

全都是個笑話!

到頭來,他不過就是個禍根。

趙向晚冷冷地看著他。

這個一開始囂張至極的人,在面對親人的背刺時,像戳破了的氣球一樣,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真是,令人開心啊。

趁你病,要你命。

心理防線全盤崩潰——這麽好的時機,不審問,更待何時?

趙向晚問:“1975年3月的雨夜,那個時候你十六歲,你對龔大壯一家做了什麽?”

趙向晚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空傳來。

她的聲音清晰而輕柔,就仿佛老友重聚閑聊,讓龔四喜生不起半分反抗之心。

陷入自暴自棄狀態的龔四喜開始講述。

他腦袋耷拉著,聲音也有些甕聲甕氣,但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卻宛如另一塊拼圖,將盧富強講述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

“為什麽選擇龔大壯一家?”

“為什麽選擇雨夜?”

“為什麽要在盧富強家裏躲幾天?”

“為什麽要改名讀書?”

龔四喜一五一十地回答著趙向晚的問題。

字字似錐,紮得祝康心在滴血。

因為嫉妒;

因為拒絕借錢給他讀書;

多麽可笑的殺人動機!

趙向晚的問話漸漸尖銳:“你知不知道,為三村灣的黃、賭、拐賣窩點撐起一把保護傘,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些事情,你大哥、二哥也參與其中了,是不是?”

龔四喜慢慢擡起頭,緩緩搖了搖頭:“這些事,我一力承擔了就是,我大哥、二哥生性老實,只知道跟著吃喝,什麽也不懂。你想知道什麽,你只管問,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祝康再問:“盧輝呢?”

龔四喜忽然笑了起來,笑容猙獰而殘忍:“他?他是我兄弟,我當派出所所長靠的是他,為三村灣提供保護靠的也是他。這樣的大恩大德,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已是傍晚。

走出審訊室,走廊盡頭的窗外,投射進來西曬的陽光。

金桂飄香,四處都彌散著一股甜甜的香氣。

趙向晚站定,瞇著眼睛看著走廊盡頭那幾格斜斜的陽光。

“你們說,朗朗乾坤,怎麽就有人這麽膽大妄為?”

貪汙、腐敗、行賄、受賄、為地下賭場通風報信、為被拐婦女辦理入戶手續……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龔四喜辦不到的。

祝康沈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氣:“先是因為嫉妒,後是因為貪婪吧。”

一開始,殺人是因為嫉妒、不甘;

後來,心中的惡魔被釋放出來,便再也收不回去。藐視法律,踐踏道德,行錯踩錯,越走越遠,越走越偏。

朱飛鵬擡頭挺胸:“不要氣餒,這世上不是還有我們嗎?”

有黑暗,就會有光明。

有罪惡,就會有正義。

有視誓言為廢紙的黑心警察,也有把懲惡揚善深深刻入骨髓的好警察。

趙向晚嘴角漸漸上揚,看著站在辦公室門口等待她的季昭,點了點頭:“對!還有我們。你們餓了沒?我估計咱們有好吃的了。”

親自跟著跑了一趟羅縣,季昭深感刑警艱苦,心疼趙向晚奔波勞累。他雖然只會幾道家常小菜,但背靠四季大酒店,那裏大廚無數,跑一趟後廚,拎過來兩個大保溫桶,一打開便肉香四溢。

季昭這回學乖了,沒有只帶趙向晚一人份,而是準備了兩個大保溫桶。重案組八個人,每人都有份。

秋燥清火,首選冬瓜薏米老鴨湯,湯色清亮,異香撲鼻。

還有正當季的蓮藕花生排骨湯,湯底微紅,湯味濃郁。

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審訊室裏忙碌、在路上奔波的趙向晚、祝康、朱飛鵬三個人喝得最起勁。

祝康說:“主要是向晚在說話,她多喝點是應該的。”

朱飛鵬喝得搖頭晃腦:“我雖然說話少,但寫字寫得累死!”

高廣強喝了一口老鴨湯,輕嘆一聲:“這回的案子,燒腦啊。”

劉良駒也說:“整個三村灣都爛到根兒去了,這回帶回來的人,沒一個跑得脫。”

高廣強一邊喝湯,一邊看趙向晚交過來的審訊筆錄,嘆了一聲:“向晚,你這速度可真快!連最難搞定的龔有霖,你都拿到了他的證詞。”

或許是因為今天真累到了,趙向晚喝完排骨湯,又喝老鴨湯,終於感覺冒煙的喉嚨舒坦了不少。

聽到高廣強的話,趙向晚說:“我也沒有想到,龔有霖竟然那麽在意他爸的否定。看到他爸對他的指控之後,心理防線瞬間崩潰。這也,真是巧了。”

原本趙向晚以為最難攻破的龔四喜,沒想到骨子裏竟然是個需要家人肯定的“孩子”?

只能說,再惡的人,也有心理弱點,也有在意的人或事吧。

高廣強微笑,笑容很慈祥:“盧輝那邊呢?有沒有信心?”

趙向晚搖了搖頭,看著碗中剩下的骨頭:“盧輝的母親孫友敏我已經和她打過兩次交道,感覺就是個自私、冰冷到極致的老太太,盧輝恐怕就是像她吧。這一類人是硬骨頭,難啃得很。”

高廣強鼓勵她:“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這一回你已經表現得非常出色了。盧輝就算不認罪,咱們現在也不怕。光是龔有霖提供的行賄罪證,就夠他坐牢的。我們已經派人去他辦公室收集罪證,拘捕令隨後就能簽發,你不用怕,只管放開手腳去審!”

趙向晚感覺又有了力量。

既然盧輝已經跑不掉了,那她還怕什麽?

我們警察只管破案、收集證據,用什麽罪名起訴、最後判決如何,那是檢察院、法院的事情。

高廣強又看了一眼祝康:“基於回避原則,下一次的審訊你就不要參加了。雖然你現在的身份不是龔勇,但畢竟……”

祝康站起身,大聲道:“是!”

能夠親眼看到龔大利懺悔、見到龔四喜認罪,祝康那顆憤怒不甘的心已經獲得平靜。

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趙向晚一眼:“向晚,看你的了。”

趙向晚微微一笑:“要讓盧輝這個人開口認罪,恐怕還得周如蘭上。”

雖然只是簡單接觸,趙向晚卻發現盧輝對背景深厚的女性,有一種天然的逢迎之姿。不知道這是他入贅所帶來的影響,還是天生如此。

這一場審訊,如果祝康不出場,那不如讓周如蘭試試。

周如蘭剛進重案組沒多久,還有些小矜持。讓她喝湯,她只倒了一碗排骨湯,慢吞吞地喝著,現在被趙向晚點名,趕緊擡起頭來,吞下嘴裏食物:“向晚,叫我嗎?”

趙向晚笑了:“是叫你。等一下和我一起去審盧輝,敢不敢?”

周如蘭現在膽子也變得大了一些:“行,跟著你,我不怕。”

高廣強看著趙向晚點兵點將,非但不覺得權力受到挑戰,反而樂見其成。他明年上半年就要退休了,把年輕人培養起來,讓他們能夠獨當一面,這就是他的職責。

高廣強開玩笑:“向晚,你還要叫誰和你一起去?”

朱飛鵬舉起手來:“叫我,叫我!”

他今天和趙向晚連審三場,龔大利、孫友敏、龔四喜,龔大利動之以情;孫友敏誘之以利;龔四喜每一個突破心理防線的方法都不一樣,偏偏還精妙無比,讓他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總跟著趙向晚身旁,看她大殺四方。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都是年輕人,鎮不住場子。”

她的目光落在高廣強身上:“老高,你年紀最長,經驗豐富,剛剛又陪他聊了一陣,對他應該有些了解吧?不如你陪我們兩個一起去會會盧輝?”

高廣強自然不會拒絕,笑瞇瞇地說:“沒問題。”

高廣強補充了一句:“你要是覺得還不夠份量,我還能搬許局一起過去,幫你鎮場子。”

趙向晚:“暫時不用了,我們先去打個前站吧。要是我們搞不定,再讓許局上。”

高廣強哈哈一笑,將碗中熱湯一飲而盡,站起身來:“休息好了嗎?那我們去會一會盧輝吧。”

市局的審訊室由鐵柵欄分隔成兩個隔間,看著冰冷而肅然。

傳喚室卻是裝修溫馨、樸素的小房間,有桌有椅,生活氣息濃厚。

前面幾次審訊都是在審訊室裏進行,大家的心理壓力都挺大。

這一回見盧輝,趙向晚決定在傳喚室裏進行。

盧輝正在傳喚裏打盹,坐在一把帶扶手的木椅子上,雙手交叉置於胸前,頭微微低垂,閉目養神。

聽到門口傳來動靜,盧輝這才緩緩擡起頭,睜開眼睛看到進來的三個人,警惕之心頓時就放了下來。

【高、趙、周?市局警察就這三個了?】

【老的老、小的小,不足為懼。】

聽到盧輝的心聲,趙向晚低眉斂目,繼續裝菜鳥。

她乖巧地幫高廣強拖來椅子,自己則和周如蘭安靜坐在一旁,取出筆錄本,擰開鋼筆筆帽,開始寫字,

盧輝的目光主要落在周如蘭身上。

周如蘭換上了制服,她本就生得秀麗端正,板著臉的模樣更顯高貴清冷,這讓盧輝的內心更加生出一份仰慕與渴望。

【省廳領導的孩子,果然不一樣。】

【想當年我第一次見到楊巧珍,也是這種感覺。鄉下小子、鉗工學徒,我連頭發絲都配不上她。可是……最後她還不是一樣乖乖地為我生兒育女?】

高廣強咳嗽兩聲,將盧輝的註意力拉到他身上來。

“盧輝?”

“是我。”

“性別?”

盧輝笑了笑,看著高廣強,態度溫和地說:“高警官,咱們都是一個系統內的,這些形式能不能直接跳過去?你們放心,我會簽字的。”

高廣強點點頭:“沒問題,那我就直接問了?”

盧輝微微頷首:“行,請問。”

高廣強看著他的眼睛,單刀直入:“你本名盧尚武?母親孫友敏,哥哥盧尚文,蔡旗鄉小灣村人?”

盧輝不像龔有霖,上來就否認自己的過去,而是坦然承認:“是。”

【過去,是抹不掉的,承認了又如何?】

【之所以改名,一是擔心舊案事發,被人追查;二來也是想擺脫我媽的控制。】

【現在既然進來了,瞞是瞞不過的,不如承認。】

這些話裏,趙向晚就記住“擺脫我媽的控制”這幾個字。

看來,盧輝與他媽媽孫友敏的關系並不好。

外人眼裏,他們是母慈子孝,只有親自在審訊室裏與孫友敏過過招的趙向晚,才知道孫友敏有多麽冷血、自私。

——丈夫也好、兒子也罷,孫友敏的心裏只有她自己。

高廣強繼續問話。

“盧富強,你認識嗎?”

“哪一個?我應該認識嗎?”

“和你同年、同村,小學、初中同學,你住上屋場,他住下屋場的那個盧富強。”

“哦,他啊,認識。”

“他現在怎麽樣了,你知道嗎?”

“不清楚。”

“沒聽村裏人提起過他嗎?”

“沒有。”

盧輝的回答,滴水不漏。

高廣強不問,他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一般人若是問到這裏,多多少少會回憶過往,感嘆幾句,諸如“我從招工進城之後,就沒有見過他”、“我很少回村,所以沒聽村裏人提起過”之類。

可是盧輝卻謹慎小心,步步為營。

高廣強最大的特點,是耐心。

他沒有計較盧輝的態度,而是繼續問話。

“盧富強被抓了。”

“哦。”

“他供出一件二十年前的舊案。”

“二十年前?過了追訴期吧?”

不愧是公安系統的領導,一聽到“二十年”這三個字,他的第一反應是追訴期已過。

追訴時效,是指刑事法律規定的,對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已過追訴時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刑事責任。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追訴期為二十年。

從1975年3月到1995年10月,時間已過二十年。

周如蘭是做檔案管理的,對這類法律問題非常熟悉,朗聲道:“如果二十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的,報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即可。性質特別惡劣、影響特別重大的案件,諸如滅門慘案、虐殺案,只要報上去,都會批。”

盧輝的眼瞼抽搐了兩下。

【我當然知道這些。】

【法律畢竟被人所掌握,追訴期一過,上下打點一下,以此為理由不審不問,合情合理合法。盧富強一個法律宣告死亡的人,他說些什麽並不重要。】

高廣強讚許地看了周如蘭一眼:“小周說得對,咱們先不糾結追訴期的問題,只談這個舊案。盧輝同志,盧富強的口供裏,提到了你的名字,這也是我們請你過來喝茶的原因。”

盧輝這才明白過來。

在趙向晚的有意隱瞞、刻意引導之下,他一直以為是政治鬥爭,以為是新來的副縣長搗鬼,想著最多就是貪汙受賄這些罪名,只要他死咬不松口,除非有了實錘的證據,否則誰也定不了他的罪。等他一出去,立馬布局下去,迅速把那些政敵們捏死,誰還敢與他爭鋒?

他在羅縣經營這麽多年,老丈人只有他一個女婿,翁婿二人的勢力早就盤根錯節,搞政治鬥爭他有經驗,根本就不怕。

盧輝看向低頭做筆錄的趙向晚,冷哼一聲:“趙警官,好手段啊。”

趙向晚頭也沒有擡一下,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盧輝眼睛一瞇,一直平靜的情緒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小小三級警司,竟敢無視我的存在!】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鄙視我。】

【就連我的老丈人,退休之後見到我都客客氣氣,她一個小女警,哪來的底氣,敢這麽蔑視我?】

有點意思。

從無視,到鄙視,再到蔑視,層層升級。

天知道,趙向晚只是沒有擡頭、沒有理睬回應他的諷刺而已。

這個盧輝的心理弱點,是不被重視?

高廣強看盧輝對趙向晚的態度有些不對,解釋道:“這和小趙沒有關系。盧富強供認不諱,指認1975年3月與你,龔四喜,三人犯下殺人滅門大案。這一點,你認不認?”

盧輝轉頭看向高廣強,態度很平靜:“盧富強瘋了吧?什麽滅門大案?跟我有什麽關系?”

高廣強:“1975年3月,酒灣村龔大壯一家六口被殺,這麽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盧輝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這事啊,我聽說過。”

高廣強:“你就沒有多餘的話要說?”

盧輝:“說什麽?”

高廣強:“說說這個案子啊,當時村民是什麽反應?你們怕不怕?”

盧輝淡淡道:“時間太久,我已經忘記了。”

說實話,在盧輝眼裏,負責問話的這個老刑警性格太過溫和,像個面團子一樣。真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鋒芒的人,是怎麽當上刑警的。還是說年紀大了,快退休了,所以銳氣都磨沒了?

高廣強聽不到盧輝的心聲,但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輕慢。

高廣強當警察幾十年,什麽樣的目光沒有見過?他的內心毫無波瀾,慢悠悠地從檔案袋裏取出一份封存在證物袋裏的“盟約”。

因為只隔著一張桌面,隔盧輝看得清清楚楚。

這不是原件,這是一份覆印件。

覆印件還是原件,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是在他惡夢裏無數次出現過的罪惡見證。

——匆匆撕下的作業本紙,幼稚地寫著三行鉛筆字,末尾摁著三個沾血的指印。

盧輝的眉心開始跳動,感覺到有一張讓他透不過氣來的細密大網籠罩下來。

這張網,名為法律。

【這玩意他還留著?】

【蠢貨!過去了二十年的事情,你不說,誰能知道?】

【他死就死吧,拖我下水做什麽!】

高廣強終於露出了他的鋒芒:“盧輝,還認得你十六歲的筆跡嗎?還記得你的指紋嗎?還記得這幹涸的血跡,是從哪裏來的嗎?”

盧輝沒有說話,只是楞楞地看著眼前這張紙。

年少無知,以草莽為美。

那個時候的他,還叫盧尚武,被母親管束得喘不上氣來,對母親的憎恨無比強烈。

他幻想著有一片自由的天地,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沒錢了就打家劫舍,天為被、地為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當龔四喜來找他,提出組建三刀會,三人結拜為兄弟時,他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他甚至還設計了一個三刀會的標志,幫三個人都紋在胳膊上。

可是,真的提刀殺人,盧尚武害怕了。

他和龔大壯一家六口無冤無仇,只平時來小灣村玩耍的時候,會聽到龔四喜滿是嫉恨地指著那棟新起的青瓦房說:看到沒?為富不仁!

龔四喜殺紅了眼,把龔勇(其實是表弟祝康)丟到盧尚武面前,逼他砍人時,他的雙腿、雙手都在哆嗦。

但情勢所迫,他不得不揮刀而下。

當鮮血迸射而出,當慘叫聲在耳邊響起,當殺人後的喘息聲不斷從胸腔發出,盧尚武忽然不怕了。

老子殺過人!

老子敢殺人!

老子誰也不怕了!

內心的惡魔被徹底釋放,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得到新生。

往事歷歷在目,盧尚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左上方。

趙向晚一邊傾聽他的心聲一邊思考對策。

高廣強的問話打斷了盧尚武的回憶:“盧尚武,你還記得這張紙嗎?”

盧尚武的目光掠過那張紙,突然笑了:“年少無知,見笑了。”

高廣強感覺一拳頭打到了棉花上。

這種無力感,讓高廣強加重了語氣:“你的指紋、被害人的血跡,這一點你怎麽解釋?”

盧尚武依然坐得穩穩當當:“無所謂,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二十年前的事情,誰還記得那麽清楚。依稀記得,十幾歲的孩子什麽也不懂,一天到晚想著當梁山好漢,寫了個盟約,龔四喜弄來的血吧,我們三個一起按的指印,誰知道是雞血還是人血。”

高廣強脾氣再好,聽到這一句“誰知道是雞血還是人血”時,也被氣得七竅生煙。

這人,完全沒有心!

連一絲一縷的懺悔都沒有。

對人命,沒有半分尊重。

對天道,沒有半分敬畏!

高廣強提高音量,大聲道:“盧尚武你看清楚!這是你與盧富強、龔四喜殺完人之後立下的盟約,那指印上沾著的鮮血,是被害者的血跡,是你們殺了人之後,身上沾染的血跡!”

盧尚武搖搖頭:“是人血嗎?那就可能是龔四喜咬破手指的血?”

【指紋比對吻合,那又怎樣?年少無知摁個指印,能定我的罪?】

【血跡的DNA檢測又怎樣?龔大壯一家人死光了,龔四喜是龔大壯的親戚,DNA相似度應該挺高,就說是他的血好了。】

盧尚武遠比龔四喜狡猾。

這麽實錘的證據,他竟然也能講出個歪道理來。

趙向晚終於開口說話:“盧局長,你要是總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

盧尚武轉過頭去,目光炯炯對著她:“你,什麽意思?”

趙向晚將手一攤:“你看,我們高組長敬你是公安系統的同行,直接把證據亮出來給你看,就是想大家開誠布公,不要玩虛的。您倒好,太極推手練得好哇。”

盧尚武聽她說話陰陽怪氣的,板起面孔:“趙警官,要說玩太極,誰有你水平高?把我騙到星市來,配合著你補了傳喚證還不夠,還想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趙向晚擡起一根手指頭,在眼前晃了晃:“不!第一,這不是欲加之罪;第二,我們還真有辭。”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身居高位,早就歷練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偏偏趙向晚的行為舉止,配合著她的語言,總能輕易勾出盧尚武心中的怒火。

盧尚武忍著氣,淡淡道:“逼我認下二十年前的命案,拿著一張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來的廢紙當證據,這就是你們星市公安局的‘有辭’?”

趙向晚擡起手,將證物袋翻了一個個兒,將那刺眼的血指印蓋了起來。

盧尚武暗自松了一口氣。

雖說嘴上不承認,但其實那暗紅色、幹涸的血跡,刺得他腦仁發疼。

趙向晚道:“其實,你當年殺的那個六歲小男孩子,並非龔大壯的兒子龔勇。”

盧尚武的眼瞼又抽搐了兩下。

【龔勇是誰?哦,那個被我砍了三刀的孩子。我管他是誰!】

【一刀砍中他腦殼,他叫了一聲。】

【一刀砍在他臉上,從鼻子到嘴,豁了一個大口子。】

【一刀抹在他脖子上,鮮血噴了我一臉。】

趙向晚雙手捏緊,怒火漸熾。

原本只是想探聽一下他的底線,看看他的弱點在哪裏,至於後續讓他交代罪行還得靠更多人的努力。

可是此刻,聽到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三刀,心聲裏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與嗜血的快樂,趙向晚內心的倔強與正義感被激發出來。

該死!這人槍斃一百回都不夠平民憤!

趙向晚的聲音變亮了許多。

仿佛夏天將至,熱風襲來,讓盧輝的內心煩燥起來。

“還記得那個孩子嗎?他才六歲,還沒有上小學。他有一對愛他的父母,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他原本可以健康成長,將來也許會成為科學家,也許會成為法官、律師,或者……警察。”

盧輝聲音冰冷:“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趙向晚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反問:“和你沒有關系嗎?”

“一條人命,就這樣毀在你手裏;一個孩子,就這樣氣息全無。你覺得,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系?”

盧輝喝斥道:“不要胡說!我沒有殺人。”

趙向晚搖頭,眼中怒火漸盛:“不必狡辯。盧富強、龔四喜都已經招認,龔大壯家裏那個六歲的小男孩,就是你殺的!他們說了,兄弟嘛,有福沒有同享,有難必須同當。”

盧輝冷笑一聲,轉過臉去。

趙向晚看著他那張即使三十多歲依然俊朗的面孔,只覺得惡心。

“恐怕你還不知道吧?龔大壯一家還有幸存者。”

盧輝眉心一跳:幸存者?

趙向晚提醒他:“幸存者的存在,為血跡DNA檢測提供了依據。”

盧輝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伸出手,解開脖子上扣著的紐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這就有點棘手了。】

【如果連有霖都招了,那真要謹慎對待。】

【該死!這麽多年了,養條狗還知道護主,有霖卻反咬了我一口。】

盧輝腦子飛快運轉,努力尋找脫罪的路徑。

片刻之後,盧輝依然搖頭:“沒有,我沒有殺人。”

審訊進入膠著狀態。

證據確鑿,但盧輝拒不認罪。

趙向晚與高廣強、周如蘭交換了一個眼神。

周如蘭想到趙向晚親自點名讓自己過來參與審訊,總不好只負責做做筆錄,眼見得大家都不開口說話,她將頭擡起來,看著盧輝,問了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盧局,從履歷上看,你結婚很早啊?”

盧輝對周如蘭一直印象不錯,聽著這個問題與案件無關,便點了點頭:“是,二十一歲就結婚了。”

“你愛人比你大三歲?”

盧輝“嗯”了一聲,“女大三,抱金磚嘛。”

周如蘭問:“你為什麽會同意入贅?”

盧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為什麽同意入贅?你是官家千金小姐,根本就不知道無權無勢無背景的人,想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有多艱難。】

【公安局長的女兒,我若不入贅,怎麽能讓她和我一個農村來的學徒工結婚?】

【我不舍得這個姓,怎麽可能換來楊局長的用心栽培?】

“哈哈……”

趙向晚坐在一旁,忽然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歡暢,讓盧輝感覺莫名其妙,擡眼看了過來。

對上盧輝的目光,趙向晚邊笑邊說話:“周警官家裏是當官的,她家就住在省公安廳大院,和廳長門對門,談笑來往的不是廳長,就是副廳長、處長、副處長,她不懂得農村娃娃的艱難苦楚,更不明白你入贅背後的交易。”

趙向晚忽然斂了笑意,目光似刀:“她問出這樣的問題,是不是戳中你心窩了?”

來自女性的嘲諷,別有用意的嘲笑,精準刺中盧輝那顆脆弱的自尊心。

盧輝的聲音陡然提高:“和誰結婚,為什麽結婚,這是我的個人行為,連組織都無權幹涉!”

趙向晚舉起雙手:“啊,對對對,你說得很對。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們這些外人除了尊重、祝福,真沒有什麽權力指手畫腳。”

明明趙向晚說的是“對對對”,但那個語氣卻讓盧輝恨不得上去就是兩巴掌!你這是覺得對對對嗎?你分明就是在嘲笑!

趙向晚一臉的嚴肅:“結婚嘛,和誰不是結?如果我是個男人,結婚能夠讓我從一個學徒工,搖身一變成為管理人員,再推薦黨校學習,進入公安系統,入贅怎麽了?不就是生了孩子得跟著老婆姓,這有什麽關系呢?用一個姓,換一世的榮華富貴,值得!”

盧輝臉色鐵青。

從來沒有人,敢指著他的鼻子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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