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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汀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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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汀蘭

◎我去死!這總行了吧?◎

第二天, 趙青雲無罪釋放,專程找到在辦公室整理資料的趙向晚。

“向晚,多謝。”趙青雲的感謝發自肺腑。

趙向晚擺了擺手, 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面對親生女兒的冷淡, 這一回趙青雲沒有煩躁。被關起來的這幾天, 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 也想了很多。

魏美華和他休戚與共,但來過一次公安局之後便沒有再來,態度極其冷淡。未來哪怕不離婚,恐怕也很難再回到過往的親近。

岳父一路提攜他升遷, 對他期待很高。但岳父老了,能力有限, 往後能夠支持、幫助他的地方只會越來越少。

徐俊才和他結了兒女親家, 自己為他的生意提供了那麽多便利條件,沒想到關鍵時候他連面都沒有露。

親自將十歲的趙晨陽接到星市, 養到現在也算是有了父女情感,沒想到這回自己出事, 她人影全無。

身邊那些一直和他稱兄道弟的朋友, 剎那之間消失得幹幹凈凈。

唯一伸出援手、為他跑前跑後查明真相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女兒,趙向晚。

難怪農村老人嘀咕“還不知道哪根絲瓜還做種”, 兒女中不中用、未來能不能為自己帶來好處, 眼下還真說不定。早知道, 何苦來為了別人家的孩子而冷落了親生女兒。

趙青雲聽市局領導說過案件偵破的細節, 知道如果不是趙向晚心細, 質疑潘國慶的不在場證據, 恐怕很難把他抓起來。如果不是趙向晚與另一名女警演了一場戲刺激潘國慶, 恐怕現在他還嘴硬不承認殺人。

可以說,自己這一回能夠快速洗脫罪名,趙向晚幫了很多忙。

越想越覺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到位,趙青雲羞愧難當,沒有在意趙向晚的冷淡,繼續說道:“向晚,以前是我……”

趙向晚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會破案,對你未來幫助不大,不必再來往。”

趙青雲醞釀了半天的情緒陡然被卡住,臉一下子脹得通紅:“我,我,我只是想說聲感謝。你,你,你何必這麽絕情?”

趙向晚的臉冷了下來。一個眼風都不給,低頭開始整理卷宗。

趙青雲有心想借機拉近一下父女之間的關系,但看她不理不睬,完全沒有半點緩和餘地。原本以為趙向晚之所以幫忙查案,是看在兩人是父女的情面上,沒想到現在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趙青雲丟下幾句場面話,訕訕地離開。

趙青雲一走,何明玉便笑瞇瞇地湊到趙向晚身旁,敲了敲桌面:“來,教教我們,你是怎麽識破潘國慶偽裝的?”

迎上何明玉眉眼彎彎的笑臉,趙向晚的心情好了起來,她合上卷宗,看著辦公室裏一個個求知若渴的同事,站起身來。

她拿起一支粉筆,在小黑板上畫下一張人臉,並在人臉旁邊畫下幾張嘴形。

“人的五官中,嘴不僅是吃飯的工具,也是對外交流的窗口。嘴,可以給我們傳遞許多有價值的信息。”

趙向晚的開場白一下子將大家吸引。

平時在重案組如同隱形人一般的季昭站起來,接過她手中粉筆,重新畫了一張標準人臉。雖只寥寥幾筆,卻靈動清晰。

趙向晚笑了笑,對季昭說:“我來說,你來畫。”

兩人配合默契,一個畫像,另一個解釋。

“嘴,有張合、上下、前後、松緊四種基本運動方式。通過觀察這些運動,再結合嘴型所反應出來的性格特征,就能大致對他的內心活動進行判斷。

潘國慶是典型的承嘴形,上唇短、下唇突出,這類人通常猜忌心與防備心較重,但同時忍耐力也非常強。

不知道何師姐有沒有留意過,潘國慶在回答問題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咬嘴唇,這說明他在認真分析警方的每一個問題,長期保持心理設防狀態。如果他愛妻子,應該會積極配合警方找出兇手,如果他沒做虧心事,不可能會對警方這麽設防。”

何明玉聽到這裏,“啊”了一聲,“對對對,潘國慶在說話的時候是有這個小毛病,我當時還覺得這人是不是喜歡自虐,沒想到代表心理設防。”

趙向晚點點頭,繼續說著自己通過這個案子總結出來的內容。

“當我們詢問他錢都到哪裏去了的時候,他的嘴抿成了‘一’字形,這代表他性格非常倔強,一旦做出決定,絕不回頭。但當刺激累積,就會讓他短暫失去理智,從而導致後面他拉布簾、開衣櫃、扔衣服的激進行為。”

朱飛鵬努力回想當時的場景,可是只記得他憤怒地跳起來,一把拉開布簾的煩躁,至於當時他的嘴型……真沒留意。

“在審訊室裏,許隊負責審問,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留意潘國慶的嘴型。”趙向晚的這個問題一出,辦公室裏一片安靜。

許嵩嶺的聲音忽然響起:“我提問的時候,他的嘴唇緊閉,除非必須開口,否則他一定是閉著嘴,就像是努力想把嘴藏起來,堅決不多說一個字。”

趙向晚微笑著點了點頭:“這一點許隊應該很有經驗。當犯罪嫌疑人的壓力到達一定程度時,就會出現藏嘴唇的現象,大腦通過這個方式拒絕表達自己。如果壓力到達極限,他的嘴唇不僅緊緊抿起,而且嘴角會向下彎,形成一個倒U形。許隊根據這個表情變化施加壓力,我只是找機會再添了一把火。”

辦公室裏出現片刻的安靜。

三秒之後,掌聲雷動。

“小師妹觀察細致入微!”

“沒想到人長一張嘴,還有這麽多說道。”

“筆記筆記,趕緊做筆記。”

“不到半個月就破了一起大案,這效率!不得了啊,小師妹是我們的福將,實習成績必須給個大大的優秀!”

掌聲裏,趙向晚嘴角微微向上,眼睛裏閃著喜悅的光芒。能夠將讀心術與微表情相結合,整理出行之有效的理論知識,這對提高刑偵技術絕對有幫助!

這一回,季昭沒有被掌聲所驚擾,後退半步,看著黑板上畫出的人臉,一字嘴、緊閉的唇、抗拒的眼神,臉上的表情變得豐富起來。

他左右看看,輕輕擱下粉筆,學著大家的模樣,雙手相碰,發出輕微的“啪!啪!”聲。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朱飛鵬稀罕極了,大聲道:“唉喲,季公子會鼓掌了!”

季昭停下了手中動作。

趙向晚瞪了朱飛鵬一眼,對季昭說:“鼓掌表示誇讚,你繼續。”

季昭並不傻,其實他非常聰明,只是以前內心封閉,不願意與人打交道,所以顯得笨拙。

現在天天待在重案組,趙向晚能夠看懂、聽懂他心中所想,從所未有的暢快自如的溝通漸漸讓季昭放下戒備,一點點融入團隊,漸漸有了點煙火氣息。

季昭再一次鼓起掌來。

啪!啪!啪!

雖只是輕輕幾聲,趙向晚卻看到雲雀在曠野起舞。能夠一點一點讓季昭在那個孤寂的曠野世界裏自得其樂,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轉眼就到了過年的時間,28號南方過小年,趙向晚買了27號的火車票回羅縣,哪怕重案組的同事再舍不得,也不好意思再留她,只得戀戀不舍地拎著一大堆禮物,送她上了火車。

羅縣是小站,只能坐慢車。

春運期間綠皮火車擠得連腳都放不下,趙向晚左肩斜背著一個洗得有些泛白的軍綠色大挎包,右手拎著藏青色帆布手提袋,找到自己的座位,艱難地坐下。

之所以艱難,是因為原本三個人的座位擠了五個人。

趙向晚坐在靠走道的位置,轉頭環顧四周,頭頂上的行李架早就塞得滿滿當當,只得彎腰將手持袋放在腳下。等到直起腰來,一左一右的身體碰觸令她有些不自在,但眼下沒有辦法,只得忍耐。

靠窗坐著一名神情憂郁的女子,瘦弱的身體裹在一件寬大的藏青色棉襖裏,顯得空空蕩蕩的。她右手托腮呆呆地看著窗外,嘴唇緊緊抿著,雙手、臉頰、耳朵都長了凍瘡,紅得不正常。

女子身邊坐著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穿一件淺藍色雙排扣呢子大衣,燙著卷發。她的呼吸聲很大,胸脯上下起伏著,看得出來在拼命忍耐。

“哐呲——”

當火車再一次停下來等待別的快車通行時,胖女人終於按捺不住脾氣,咬著牙罵了起來。

“這是什麽破火車,停停停!不斷地停!我也是作孽,要過年了還要接你這個討債的回家。這麽大冷的天,火車票又不好買,你這是要把我磨死了才甘心啊……”

瘦弱女子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眸裏卻透著絕望。

【被拐一年,好不容易被警察解救,以為回到家就能感受溫暖,沒想到媽媽一不問我有沒有受傷,二不問我有沒有吃苦,只是看著我的肚子一臉的嫌棄,不停地訴說著她的辛苦。從小到大,爸媽就是這樣,只要我考試成績不夠好,就罵我不努力、不認真,然後不停地說著他們為了我怎麽省吃儉用,好像他們所有的苦都是因為我。在他們面前,我永遠就是個罪人!】

原來,這名女子是剛被警方解救的被拐婦女,而和一起的中年婦女則是她的媽媽。母親埋怨、女兒失望,母女關系並不好。

聽到胖女人發脾氣,坐在對面的一個穿中山裝的男子好意勸了一句:“大嫂你們這是要回家吧?過年過節的莫發脾氣嘛。”

聽到有人搭話,胖女人的情緒迅速找到了宣洩口。

“回家過年,回家過年!盡遇到些糟心事過什麽年!你說我這死妹子,丟人啊……”她看一眼坐在車窗邊的女兒,目光停留在女兒臉頰的凍瘡上,不知道為什麽又煩躁起來。

胖女人撇了撇嘴:“女人的臉多寶貴,你不知道嗎?凍瘡長在臉上,我真是服了你!你這個樣子,將來怎麽嫁人。”

汀蘭終於開口說話,不過她的聲音冷得像一坨冰:“嫁人,您覺得我還能嫁得出去?”

胖女人一聽到女兒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就開始煩躁起來:“怎麽不能嫁人?你好歹上了一年大學,有文化、有模樣。讓你爸在老家農村給你找個死了老婆的、或者老單身漢,難道人家還能嫌你?”

汀蘭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浸著濃濃的自我厭憎。她對著車窗呵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在白氣上畫了個大大的“X”。

“把我嫁到農村去,找個沒文化的老男人,那和拐到山溝溝裏有什麽區別?您可真疼我。”

胖女人被女兒的話語刺得跳了起來:“你這個死妹子!你以為你還是以前?你知不知道這一年我掉了多少眼淚、跑了多少趟派出所?我和你爸的臉都被你一個人丟光了!”

上過大學?派出所?這對母女倆的對話透露了太多細節,眾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悄聲議論著。

“不會是讀了一年大學然後私奔嫁人了吧?”

“不像是嫁人,能夠進派出所的,難道是犯罪坐牢了?”

“這個妹子看著快三十了吧?瘦得可憐喲~”

一名老婦人試探著詢問:“大妹子,這是你女兒?看著挺受罪的,你們這是怎麽了?”

胖女人張了張嘴,到底還是要臉,沒有說出真相,只是狠狠瞪了女兒一眼,嘟囔著說:“都是她自找的,我可沒臉說,唉!丟臉啊。”

【女大學生在火車上被拐賣,還不夠丟臉嗎?原本汀蘭長得好、讀書好,89年考上京都對外經貿大學,當時我們單位哪一個不羨慕?哪裏知道她大二暑假回學校的路上被拐了呢?傳出去多丟臉啊,白讀了那麽多書,大學生還能被人拐了去。】

89年考上大學?趙向晚聽到這話,再一次打量這個瘦弱女子。比自己早兩年考上大學,今年最多21歲,可是她看上去風霜滿面,沒有半點年青姑娘應該有的朝氣。

女大學生被拐的案子,趙向晚也曾在報紙上看到過,當時大姑還拿著報紙對自己和表姐範秋寒耳提面命。

“女孩子一個人出門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跟陌生人走,陌生人給的東西絕對不能吃,也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住址、學校什麽的告訴別人。不然要是被人算計了,拐賣到窮山溝裏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看你怎麽辦!”

現在,被拐賣的女大學生就在眼前,雖然一年之後被警方解救出來,但她受過的傷、吃過的苦卻像一道刻在心上的疤,怎麽也愈合不了。

“丟臉、丟臉,你只知道丟臉!我丟了你的臉,我去死!這總行了吧?”

汀蘭受了刺激,不管不顧地喊著。一肚子的憤怒、委屈,在這個滿是陌生人的火車上盡數爆發出來。

汀蘭這一聲喊引來火車人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喊聲裏充滿著絕望,聽得人心裏沈甸甸的,原本存著看熱鬧心思的眾人,都有些於心不忍,開始一邊倒地勸汀蘭的母親。

“大妹子,你別逼孩子。你看孩子都瘦成什麽樣了?回家做點好吃的,讓她好好養養。”

“是啊,嬸子,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家裏出了什麽事,但是別在火車上罵您女兒嘛,什麽丟臉不丟臉的,人活著比什麽都強!”

“明天就是小年了,難得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大家健健康康、和和氣氣的多好啊,其他的就別計較了。”

汀蘭的母親聽到眾人的勸說,臉上有些掛不住,偏過頭哼了一聲:“你這死妹子,尋死覓活的給誰看?好不容易把你接回來,你就不能老實點?”

汀蘭的情緒卻沈浸在自暴自棄之中。

她忽然站起,雙手使勁,猛地將窗戶往上推。寒冬臘月,一股凜冽的寒風刮進來,車廂溫度陡然下降,所有人都打了一個寒顫。

“哪個神經病把窗戶打開了?凍死了。”

“你要幹什麽?開窗做什麽!”

一陣驚呼聲中,汀蘭將頭伸出開了一半的窗外,伸展開雙手,迎上那寒風,瘋了一樣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回來了又怎麽樣?一樣被嫌棄!”

原本她坐著還沒看出,現在一站起來,寬大的棉襖也掩不住她微微突起的腹部。

【我懷了仇人的崽子,現在已經五個多月,打胎有危險,我該怎麽辦?上次逃跑右手被拉扯,肩關節嚴重脫臼,天天挨打、打到頭破血流,到現在還沒養好。我才二十一歲啊,走路都感覺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我媽嫌棄我、我爸不肯見我,他們都巴不得我死了吧?這樣的日子,活著有什麽意思!】

汀蘭母親猛地一把將她拉回來,擡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

“啪!”地一聲脆響,聽得眾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這個母親,對自己的女兒下手可真狠!

汀蘭母親打完這一巴掌依然不解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胳膊,一邊哭一邊喊。

“我打死你這個死妹子!你到底要讓我和你爸操多少心?你還沒盡過一天孝呢,你敢先死?你知不知道以前化肥廠的同事背後怎麽嘲笑我們的?你知不知道出事之後你爸中了風差點死過去?

為了找你,我們把房子賣了,現在只能租個破屋子住著,你還想要我們怎麽樣!好不容易找回來了,你卻變得像只刺猬一樣,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哪裏還有小時候聽話?要是知道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死在外面!”

汀蘭沒有動,麻木地承受著母親的怒火。

被拐的這一年,汀蘭受過很多苦。從天之驕子淪落成鄉村媳婦,從單純少女變成鎖在床腳的發洩工具,從善良女孩變成生育機器,被欺騙、強迫、淩.辱,種種磨難足夠讓人崩潰。

這些苦,汀蘭都熬過來了。

可是今天,來自母親的責罵、否定,卻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汀蘭的靈魂,讓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她覺得熬不下去了。

【我是個罪人,我就是個罪人。】

汀蘭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覆著這句話,眼淚一顆一顆地滴落在大棉襖上,被藏青色的衣服吸收,一絲痕跡都看不到。她沒有再掙紮,垂著頭任由母親捶打,整個人的精氣神全都被抽掉。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個被母親打的汀蘭,趙向晚的心被牽扯得一抽一抽地疼痛,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回憶浮現在腦海中。

養母錢淑芬為了不讓趙向晚有出息,免得壓了趙晨陽的風頭,平時對她沒有一句好言語。不管趙向晚取得什麽成績、不管趙向晚做了多少家務,她都只會高聲責罵:“我生你這個死妹子做什麽,你就是個賠錢貨!”

趙向晚清清楚楚地記得,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央求母親讓自己讀書,得到的卻是一頓笤帚,還有無情的嘲諷:一個女孩子讀那麽多書做什麽?有空不如多餵幾只雞,還能下蛋吃肉咧。

想到這裏,從來不喜歡多管閑事的趙向晚擡起頭,認真地看著汀蘭的母親:“不要打了!她的頭和手受過很嚴重的傷。”

汀蘭母親楞了一下,揚起的右手陡然停住。

趙向晚轉過頭看向汀蘭:“不是你的錯,不怕。”

汀蘭緩緩擡起頭,看著趙向晚,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裏升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趙向晚年紀雖小,但面孔一板,嚴肅的態度讓一向在乎旁人看法的汀蘭母親感覺到了壓力。她哼了一聲,收回手沒有再打汀蘭,別別扭扭地坐了下來。

車廂中的氣氛明顯平靜了許多。

汀蘭沒有再折騰,一直安靜地坐著,汀蘭母親也沒有再罵她,只是臉色依然陰沈著。

六個小時之後,綠皮火車終於到了羅縣。趙向晚拿著行李起身,坐在身邊的汀蘭母親也開始準備下車。

趙向晚看一眼呆坐一旁的汀蘭,想到一路上聽到她的內心低語。

【火車上那個老婦人裝可憐裝得可真像,說什麽兒子在京都工作,現在生了重病在醫院住院,她現在從農村過來要去看望兒子,可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什麽也不知道,想讓我帶她到第一醫院去。

我怎麽就信了呢?因為她那可憐巴巴的眼神,讓我想起外婆。如果我有一天生病了,在農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外婆也會像她現在這樣茫然無措吧。因為心疼,所以我一直陪著她,帶著她下火車。沒想到剛剛走出站,就從停在一邊的小貨車上下來兩個人,然後……就被迷暈賣到了深山裏。】

女大學生之所以被騙,與智商、學問無關,就是因為年輕天真、太過善良。拐子往往以弱者的姿態出現,尋求她們的幫助。有心算無心,誰能躲得過?

想到這裏,趙向晚沖汀蘭善意地笑了笑,正要說話,不料汀蘭母親有些警惕,看她靠近女兒,立馬攔住,瞪了她一眼:“你要做什麽?”

趙向晚看不到汀蘭的表情變化,只得轉身離開。

羅縣火車站雖小,但春節返鄉人不少。順著擁擠的人群出了站,再往南步行半小時,趙向晚終於來到大姑趙大翠家。

大姑離婚後在縣城老城區買了個老房子,距離羅縣中學不遠,是早期居民搭建的私房,只有一個臥室、一個雜物間、一個小小的廁所。

臥室裏大約十六、七個平方米,兼著飯廳、客廳、書房功能。飯桌、書桌、衣櫃、床、沙發、茶幾和兩把椅子,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因為沒有廚房,趙大翠花錢請人把臥室的屋檐往外推了一米,在檐下搭了個簡易的竈臺,放上一個煤爐、一個炒鍋,再加上撿來的舊桌子當切菜臺,雖然簡陋,但好歹淋不著雨,也夠用了。

趙大翠是個眉目慈祥的中年女子,半年不見侄女,笑瞇瞇地將她迎進屋,一邊往搪瓷臉盆裏倒熱水一邊念叨。

“來來來,先洗把臉。坐了這麽久的火車,累吧?半年時間不見,好像又長高了一點。你們學校有食堂不?吃飯吃不吃得飽?你說學校還給發衣服對不對?怎麽沒穿回來給大姑看看?向晚個子高、身材好,穿公安制服肯定好看。”

屋子裏升了炭盆,比外面暖和許多,趙向晚解開外套,露出裏面穿的艷綠色套頭毛衣。

“學校食堂挺好,還發飯菜票,我吃得挺好的。發的制服都是一式兩套,我一般只在校園裏面穿,出門都穿自己的衣服。大姑你看,你織的毛衣我一直穿著,特別暖和。”

趙大翠看到這件毛衣笑得更開心了,雙眼瞇成了一條縫,眼角的細紋更加深刻:“好好好,你喜歡就好。本來還想給你姐也織一件,她非說這毛衣顏色太土,不肯要。還是我家向晚丫頭好,給什麽穿什麽,穿什麽都好看。”

趙向晚掬一盆熱水洗了洗手,再將熱毛巾敷在臉上:“我姐呢?她今天值什麽班?”

“你姐今天值白班,等下就能到家。向晚,你洗完臉把臉盆擱著別管,到門口菜地掐一把蒜葉來,大姑今晚炒臘肉給你吃。”

趙向晚應了一聲,推門出去。老房子是個老平房,門口有一畦小小菜地,勤快的趙大翠在裏面種了些大蒜和白菜。

剛剛彎腰扯出幾根大蒜,就聽到一陣笑聲:“是哪個小偷,敢到我家來偷大蒜!”

趙向晚擡起頭,一個身材嬌小、紮著辮子的年青姑娘映入眼簾,趙向晚微笑著打招呼:“表姐,你回來了。”

範秋寒個子雖不高,但行動間頗有些男兒氣。她大踏步而來,幫著扯了幾把大蒜,一邊扯一邊埋怨母親:“我媽也是的,你好不容易回來,幹嘛指揮你幹活?等我回來嘛。”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接表姐的話。範秋寒的性格她很清楚,刀子嘴、豆腐心,脾氣來了不由人,但心地最是柔軟善良。

範秋寒與她並肩而入,趙大翠高興地說:“秋妹子你回來得正好,趕緊擺桌子,給向晚倒杯熱茶喝。向晚坐了這麽久的火車,肯定累了,路上吃不到熱乎的,我得快點做飯。”

範秋寒一邊做事一邊和趙向晚說話,兩姐妹親密無間的模樣讓趙大翠心裏美滋滋的,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現在這日子才是過日子,以前……”

範秋寒白了母親一眼:“好了,媽,你就別老念叨過去的事,咱們得往前看。等我今年七月正式上班拿工資,你就別擺攤了,大冬天的吹寒風、大夏天裏曬脫皮,你就在家裏休息著,我養你。”

趙大翠一邊炒菜一邊嘟囔:“我休息做什麽?又不是做不動。每天有點事做,反而好,你讓我天天在家裏窩著,肯定得窩出病來。”

範秋寒作勢要踢趙向晚:“餵,你幫我勸勸我媽,她每天一大早推著個早餐攤子出去,賣米粉賣到上午十點才回家,病了也不肯歇著。我們家現在又不需要買什麽大件,賺那麽多錢做什麽。”

趙向晚往旁邊一讓:“表姐,大姑是勤快人,做事做習慣了,閑不下來的。”

趙大翠連連點頭:“是是是,還是向晚懂大姑。以前在村裏的時候,餵豬、餵雞、做飯、洗衣這些家務都是我,農忙時和男人一起下地幹活,我早就習慣了。來到城裏必須找點事,不然就廢了。再說了,要不是有這個米粉攤子,怎麽養活我們娘倆?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

趙向晚提了一個建議:“姐,你要是心疼大姑天天日曬雨淋,要不盤家店鋪開米粉店,怎麽樣?”

範秋寒還沒表態,趙大翠拼命搖頭:“盤店鋪那得多少錢?我可沒那麽多錢。再說了,早餐攤位我辦了營業執照,不用害怕城管,不用交什麽租金,只做早上幾個小時,多自在!要是開店,水、電、氣、租金不算,一開就是一整天,我不得累死?”

趙向晚不懂經營之道,沒有強求,只說了一句:“大姑,要是需要錢,我也能幫點忙。”

趙大翠根本沒把趙向晚的話放在心上,剛上大學的她能有多少錢,還想幫忙?真是孩子話。她哈哈一笑,炒菜出鍋,遞給趙向晚:“你有錢自己留著,大姑不要。你上學不容易咧,大姑知道。”

趙向晚接過菜碗,放在飯桌上。臘肉炒大蒜葉香氣撲鼻,在這間擺滿了家具的屋子裏飄散開來。

範秋寒說:“好了好了,媽你總喜歡在高興的時候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向晚現在上了公安大學,舅舅舅媽不敢再來折騰她的。公安大學不收學費,還管飯管衣服,多好啊。就算舅媽不給錢,也能把書讀完對不對?”

看著趙向晚一步步走過來,範秋寒太知道她讀書的不容易。

趙向晚擡眸看向大姑和表姐,笑著說:“你們放心吧,我在公安局實習,幫忙偵破了一起殺人案,局裏獎勵了我一千塊,這些錢足夠讓我讀完書,你們不用再給我寄錢了。如果大姑和表姐要錢,你們只管開口。”

“真的?”範秋寒、趙大翠驚喜地反問。

趙向晚點點頭:“真的。”

範秋寒的嘴張得老大:“啊呀,公安局裏的獎勵這麽多嗎?我以為當警察收入不高呢。”

趙向晚解釋道:“有企業家設置懲惡揚善基金,大案偵破的話會發獎金。”季錦茂變著法子改善警察待遇,這次翁萍芳被殺案偵破,一口氣給了一萬獎金。局裏論功行賞,很知趣地獎勵趙向晚一千塊。

趙大翠喜得連聲念佛:“阿彌陀佛,這可真是大好事。向晚有出息,能掙錢,以後再也不用求你媽了。”

趙向晚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世。如果告訴她們自己不是趙二福和錢淑芬的親生女兒,那自己與她們亦沒有親緣關系。

趙大翠是趙向晚童年最溫暖的所在,趙向晚舍不得。

趙大翠現在的這個老房子雖然簡陋,可是卻溫暖而平和,能讓趙向晚感受到親人的呵護與關懷、長輩的嘮叨與溫柔。

吃完飯,趙向晚從包裏拿出給大姑、表姐的禮物。送給大姑的是一條大紅色的羊絨圍巾,送給範秋寒的是一塊電子手表。

“大姑,過年了戴點紅的喜慶,出早攤的時候要是覺得冷可以裹緊點。表姐,你上班之後總得看時間,送你手表最實用。”

趙大翠撫摸著柔軟而厚實的圍巾,臉上帶著笑,眼睛裏卻盈滿淚水:“我家向晚出息了,過年了還知道給大姑買禮物。”

範秋寒將手表戴在腕上,捶了趙向晚一記,哈哈一笑:“有錢了沒忘記你表姐,算你有良心,沒白疼你!”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趙大翠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問趙向晚:“今年回來,不回家看看你爸媽?你大哥前幾天過來了一趟,說一直沒收到你的信,不曉得你什麽時候回來。你二哥在羊城打工,明天上午能到家,他們都想你咧。”

趙向晚垂下眼簾:“大姑,我就想待在你這兒,行嗎?”

趙大翠與範秋寒對視一眼,都有些心疼,齊聲說:“行、行、行,怎麽不行?”

【向晚這孩子太可憐了,哥、嫂對她不好,小時候寵著晨陽,把向晚當成個丫環一樣使喚著。後來晨陽被她親生父母接走,按理說哥嫂應該對向晚好一點了吧?結果不但沒好,反而變本加厲地使喚她,我嫂子做得是過分,撕她的作業本、燒她的課本,變著法子不讓她讀書。

要不是向晚爭氣,只怕早就讀不成書、留在家裏當苦力吧?和我一樣,餵豬、餵雞、做飯、洗衣,農忙的時候下地幹活,等到十八歲的時候再在村裏找個小夥子嫁人,生兒育女,過得好不好全看嫁的男人好不好。

可是,這不是向晚想要的人生。這孩子從小就愛讀書,沒事就抱著書看,寫作業比哪個孩子都認真。她想走出農村,看更大的世界。她應該有更大的天地,她應該比我、比我嫂子、比所有我認識的人都過得更好、更好。】

趙大翠發自內心的疼惜與肯定,讓趙向晚心裏五味雜陳。

在大姑眼裏,趙向晚和她一樣,因為是女性所以在農村被輕視、被冷落、被打壓。可是,大姑並不知道錢淑芬之所以這麽不待見趙向晚,真正的原因是——趙向晚不是錢淑芬親生的。

趙向晚說:“大姑,我回不回去,爸媽都不會在意。我明天去大哥上班的醫院去見見他。”

趙大翠欣慰地笑了:“看到你們兄弟姐妹的關系好,大姑心裏高興啊。”

到了晚上,趙向晚睡在趙大翠準備的新棉被裏,聞著枕巾上散發的陽光氣息,聽到另一頭範秋寒摟著趙大翠的脖子撒嬌:“媽,我好久沒有和你睡一個被窩了。”

擡頭看著透過窗戶玻璃灑進來的點點月光,趙向晚嘴角漸漸上彎。

第二天,陽歷1月24日,南方小年。

天剛蒙蒙亮。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傳來,夾雜著一個女人嘶啞的叫聲。

“救命,救命啊……”

趙大翠認出了對方的聲音,馬上披衣下床,走過去拉開門。

一陣寒風卷進屋裏,範秋寒與趙向晚同時驚醒,打了個冷顫。

門口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胖女人,她舉著一雙沾滿血跡的手,瘋了一樣地叫起來:“秋妹子,你是護士,快救人吶。”

一看到鮮血,範秋寒慌忙從被窩裏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衣,快步走到門口:“陸姨,怎麽回事?”

陸姨整個人都在哆嗦:“汀,汀蘭割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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