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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破滅7月28日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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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116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暮春江南, 煙波如畫。這裏是華夏最富饒肥美的土地, 文風昌盛、書卷飄香。但所有的美景,曾經都與絕大多數背朝黃土面朝天的農民毫不相幹。壓在他們瘦削脊背上的沈重佃租, 讓他們失去了對食物以外的一切認知與體驗。直到肥沃的土地當空砸下, 方知世間還有個詞語, 叫幸福。

陳耀升背著手, 迎著綿綿細雨, 信步走在田埂上。田裏的禾苗碧綠如玉,漂亮的令人窒息。祖祖輩輩都是佃農的他,頭一次有閑情逸致,以欣賞的角度,來看插好的禾苗。腳不自覺的丈量著土地,他家有兩兒兩女,加上老婆,六口人足足分得了二十四畝土地。陳耀升只要想想“二十四”這個龐大的數字, 就喜悅的幾乎暈眩。過去的歲月裏, 他做過最美的夢, 也不過是有三五畝自己的田。陳耀升擦擦眼角的淚, 嘴裏細細碎碎的念叨著別人聽不清的話。很快又傻笑了起來,好似撞客著了一樣。

新分得土地的左鄰右舍,見此情形, 心照不宣。不是礙著族裏的大戶,早手舞足蹈了。

申時末,家家戶戶點起了炊煙。混著大量紅薯的稀粥香味飄散的滿村都是。陳耀升頑皮的摸了摸禾苗綠油油的葉子,輕聲許願道:“你要好好長啊!老漢我這輩子能不能踏踏實實的吃碗飽飯,就看你們啦!”

說完,趕快板起臉,背著手往家裏走去。竈屋裏,掉漆的八仙桌上,擺著六個大小不一、鋦了又鋦的缺口飯碗。黃澄澄的紅薯塊冒起了尖。陳耀升的臉色登時黑了下來,喝罵道:“不過年不過節,煮那麽多飯作甚?”

陳婆子拿著筷子道:“我們家還有好些紅薯呢,聽八嬸說,分完田就是征兵,要女兵,大囡和小囡去當兵,省了兩個人的口糧,就松快了。”

大囡和小囡對視一眼,沒敢吱聲,低頭扒飯,卻是食不知味。村裏的大戶說,去當女兵,就是去軍營裏伺候男人,同窯姐兒一樣的賤。她們不想去,哪裏又做的主?

陳耀升裝作沒看見女兒的表情,他很想拍桌子大罵老婆,可是,吃不飽飯,就沒力氣種田。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當兵好,當兵回來,多分四畝田。”

大囡的眼淚唰的就下來了,她們姐妹求了母親整日,母親都不曾松口。滿心希望等著父親回來,依舊是這句多分四畝田。小囡抽噎著道:“我聽嬸嬸們說,當兵不算民戶,我們姐妹今年分的地要收回哩。”

陳耀升臉色巨變:“聽誰說的!?”

小囡縮了縮脖子:“都這麽說。”

陳耀升怒罵道:“怎麽這麽不講理呢!要了人,還要田!”

陳婆子道:“有什麽要緊,當兵又不當一世,現在我們家少八畝田,過幾年回來十六畝,不挺好的嘛!當兵還有錢,有錢還愁買不到米?大郎二郎要娶親了,指著他們兩個妹妹捎錢回來哩。再說,我早打聽清楚了,要收回也是明年收,今年的都不動。八畝田,能打多少糧食?你算的清麽?”

大囡小囡滿腹委屈,不敢說,只得默默的扒飯。

陳婆子對女兒嘆道:“農忙過了,他們說要修什麽堡,要征男丁。這不就是徭役麽?我的兒,不是媽不疼你們,我們這樣的人家,講究不起。那年蝗災,多少想賣了女兒,給女兒條活路的,都沒人要。趁著現在有人管飯,你們都跟著去。省的又起什麽天災人禍,叫你們活活餓死在家裏。”

陳耀升父子都沈默著,好半日,陳大郎囁嚅著對妹妹道:“收了稻子,哥哥……哥哥去贖你……”

大囡含淚道:“好歹別忘了。”

雖然有個小插曲,但沒太影響陳耀升看了半日禾苗的好心情。大兒子說的對,熬過今年,贖回來就是!

吃完飯,天色就暗了下來。陳家不舍得點燈油,母女三個摸黑洗了碗。陳家就兩間土房,一間竈屋一間臥室。兩張破破爛爛的床,陳婆子帶著兩個女兒睡東邊,陳耀升帶著兩個兒子睡西邊。不多時,屋裏就響起了微微的鼾聲。

小囡心裏有事,怎麽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坐在竈前發呆。十三歲的短暫生命,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鎮上趕集。她既無法想象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伺候男人具體指的是什麽。極端的無知,是時下農民的常態。有時候他們也知道地主的話裏有詐,卻不得不從,因為地主嘴裏的話,是他們唯一的信息來源。小囡知道家裏的無奈,荒年裏女兒燉了吃,不是假話,所以只得認命,又隱隱約約叛逆的想,憑什麽就要認命?她姐姐常常哀嘆為何沒有托生成男人,可是托生成男人又怎樣呢?爭水械鬥、徭役征兵,死的不都是男人麽?但這麽一點點疑問,已然占據了小囡大腦的全部,再多的,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

漏風的窗外,是黑黢黢的夜,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少女的腦子再度陷入了空白。

突然,黑夜裏有了光亮。小囡呆了呆,大半夜的,誰家不惜油,點那麽大燈呢?好奇心驅使她打開門向外張望,隨即瞳孔一縮,尖叫道:“倭寇!!!”

陳耀升被女兒驚醒,外頭驟然響起喊殺聲!小囡的尖叫引來了惡魔,陳家的木門被野蠻踹開,印在小囡漂亮杏眼裏最後的影像,是倭寇猙獰的臉。

鮮血飛濺,陳耀升跳下床,砰的關上裏屋的門,用身體抵住,對老婆孩子吼道:“跳窗跑!”

那小破門哪裏擋得住兇神惡煞的倭寇,倭寇掄起鐵錘,連同陳耀升一起砸開。陳耀升飛出去的身體撞在了床腳,本就搖搖欲墜的床鋪瞬間倒塌。陳耀升翻身抱住最前方倭寇的腿,撕心裂肺的喊:“跑啊!跑啊!”

倭寇反手一刀,陳耀升的第三聲跑卡在了喉嚨裏,痛的發不出聲來。陳婆子和陳家大郎二郎跳窗玩命的逃。整個村莊霎時成了人間地獄,四處皆是哀嚎。

倭寇有備而來,豈能叫人輕易逃跑。鮮血刺激著他們的神經,殺人的快感爬過每寸肌膚,爽的不能自抑。哭喊尖叫,混合著倭寇張狂的大笑,一直持續到天明。陳家村除了避開了的幾家大戶外,餘下七十一戶,盡數被滅門,死在了充滿了希望的春天。

接到消息趕來的白蓮站在綠油油的稻田裏,看著四處的斷肢殘臂,怒不可遏!這是她剛剛主持過土改的村子,第三回 !倭寇登岸屠殺的第三回!每次都挑在她撤離不久的時候,每次都男女老幼全不放過!媽的!這群豪強當她是傻逼嗎?

“傳信各關卡,”白蓮怒目切齒的道,“給我攔截陳家村搬離的大戶,殺無赦!去信京城,請求調兵支援!不蕩平江南,我白蓮絕不回京!”

“大人!”親衛飛奔過來道,“還有個活著的女孩!”

白蓮強行平覆怒火,問道:“在哪?”

親衛指了個方向,白蓮提著官服下擺就往前沖。破敗的屋舍禮,幾個跟隨白蓮主持分田的後勤兵在喊著號子擡木頭。號子的間歇,隱約能聽見女孩微弱的哭聲。

好半晌,塌下的房梁被搬開,底下是個破碎的架子床,垮塌的兩根柱子形成了個夾角,剛好把女孩卡在了中間。後勤兵趕緊把人抱出來,白蓮上個月還在陳家村呆了二十來天,認得小女孩是先前佃戶的女兒,戶籍本上登記的名字叫陳大囡。

陳大囡嚇傻了,白蓮忙拍著她的後背安撫:“沒事了,沒事了,我們沒事了,都過去了。”

陳大囡只知道抽噎,對外界沒什麽反應。白蓮背起她,小跑到了村口,放在了馬車上。簾子落下,蓋住了外面的血流成河。陳大囡在廢墟裏困了三天,若非中途下過雨,渴都渴死了。白蓮無視她身上沾滿的屎尿味,倒了杯溫水給她灌下,又從懷裏摸了塊糖,塞在了她嘴裏。

甜味在口腔裏蔓延開,陳大囡家裏窮,父母極為節省,生平第一次,吃到了整塊的糖。抽噎加劇,慢慢變成了嚎哭。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腦子裏不停的回放著父親臨終前痛苦的呻吟——我不想死,我還沒吃過飽飯呢,我就要吃到飽飯了,我不想死……不想死……

糖在嘴裏慢慢化盡,陳大囡終於說出了句完整的話:“白大人,倭寇不是走了麽?為什麽又回來了?”

白蓮抱緊陳大囡,溫言道:“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爹媽還能回來嗎?”

白蓮沈默,良久,她輕輕對陳大囡說:“很多年以後,你們會再見面的。”

陳大囡剛停下的哭聲再起:“他們死了!”

白蓮揉著陳大囡的頭發道:“別哭。我問你,幾十年後,你與爹媽團聚,你爹問你,乖囡囡,我們是枉死鬼,心裏有怨氣,投不得胎,你幫我們報仇了嗎?你怎麽回答?”

陳大囡怔住。

白蓮捧著陳大囡的臉道:“記住,殺你爹的人是海盜,你跟姨姨去殺海盜,替爹媽兄弟還有妹妹報仇好不好?”

陳大囡咬了咬嘴唇,抽泣著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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