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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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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挾著雪花席卷著大地,營地周圍不時傳來狼的嗷嗚之聲。

賬內的矮幾上擺著簡陋的酒菜,來傳旨的太監兩眼淚花:“駙馬,您受苦了。”

孔彰沒什麽表情,被陸氏養大的他,多少受到了點儒家熏陶,對本朝重用太監之事嗤之以鼻。

傳旨官被稱為天使,原是個體面榮耀的差事,不知不覺被太監們竊取,在百官面前耀武揚威。

至今日,太監已深入朝廷的角角落落,不獨傳旨,便是他在外打仗,除了督糧的文臣外,還有監軍的太監。

武不如文就夠讓人憋氣的,督糧的文官也須得對太監奴顏婢膝方可保得平安,這叫什麽狗屁世道!

官場的陋習逼的孔彰在傲氣與現實間不停的搖擺糾結。

幸而他自被選入駙馬那一日,就不怎麽高興過。

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孔駙馬一張青菜臉,人家對著皇家都是這幅表情,旁人也就不好意思過多計較了。

陪傳旨太監吃了頓便飯,又命親兵請人去休息。

孔彰便呆在主賬中發呆。

李恩會掀簾子進來時,就見孔彰一臉疲倦的靠在架子上,閉目養神。

撥了撥盆裏的炭火,李恩會道:“怎麽?不想回京?”

孔彰有氣無力的道:“想。”

李恩會笑笑:“想老太太和孩子了?”

孔彰睜開眼,雙眼卻無一絲神采,望向北方的目光沒有聚焦,顯得尤其的頹廢。

“又怎麽了?”李恩會嘆道,“要我怎麽說你?你就是往常日子過的太順了,現才動不動不高興,跟個怨婦似的,也不怕短命。”

孔彰沒搭理李恩會的抱怨,落差太大的確是他不高興的原因,但此時的心情,卻與落差無關。

沈默了許久,才道:“我好像又一次進退維谷,還是自己選的路。”

李恩會也沈默了,兄弟多年,他霎時明白了孔彰的惆悵。

出京時的豪情壯志,剿匪半年後,化作了烏有。

他們兄弟頭一回知道,戰無不勝是這般沈重的滋味。

每一次入京的捷報,每一次送上的人頭,都似淩遲的尖刀。

因為,匪不是匪,僅僅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他們成為了官家豪強的鷹犬,成了他們兼並土地的利器。

河東郡的人口在急劇的減少,剩餘不多的人口,交著高額的佃租,安安分分的活在豪強的莊園裏。

賦稅沒有多出分文,卻因養兵,致使鄂州蒼梧兩郡叛亂不止。

流寇越剿越多,孔彰漸漸發現,他的兵強馬壯,除了徒增自己的罪孽,根本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倒在幹涸土地上,四肢瘦弱、腹部高高鼓起的幼童屍體,是他心裏揮之不去的夢靨。

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吃觀音土吃到脹死亦算善終,因為河東早就易子而食。

生長於苦寒西垂的孔彰,骨子裏自然少不了好勇鬥狠。

但不代表他喜歡把屠刀揮向手無縛雞之力的、骨瘦如柴的流民。

果真遇著悍匪,他不懼戰死沙場。

軍人,本就該為戰爭而活。

然而河東的土地上,並沒有多少悍匪。

或者說比悍匪還可怖的,是剿匪的官軍。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親眼見過,方知此言不虛。

孔彰能盡力約束自己的部下,卻不能越權阻止旁人。

更何況,他是駙馬,糧草充足,當然可以道貌岸然。

那群官兵,平日糧晌就不足,不靠著打仗劫掠,他們吃什麽?家中老婆孩子又吃什麽?而他充足的糧草,一樣來自令無數人傾家蕩產的劫掠,只不過下手的不是他。

這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兵士或許單純,當兵吃糧,僅此而已。

可作為將領的孔彰,就不得不想,他打仗的意義是什麽?

每當勝利後,孔彰站在滿目蒼夷的戰場上,就會忍不住的想起那些女人孩子的屍體。

他沒殺過一個幼童、一個女人,但失去夫主的女人和孩子,總是會死的。

他很多次想上書,流寇未必要殺絕,流寇是可以招安的。

可招安後的流寇安頓在哪裏?朝廷大員們,誰又願吐出隱匿的土地?無人敢碰觸的利益,而武將,連議事的資格都沒有。

太天真了!孔彰再次閉上眼,暗罵自己的無知。

原以為有了軍功,就可擁兵自重,逼迫朝廷交出母親孩子,帶著部曲跑回西姜。

然而他忽略了,擁兵自重的前提,是有後勤的保障。

他不願意劫掠百姓,名下又無寸土,糧草從何而來?無糧草,他就似風箏,看似飛的高,實則被人牢牢握在手中,掙脫不得。

孔彰閑下來便會思考,在劫掠與屈服之間,真的沒有第三條路了麽?書到用時方恨少,孔彰的確迫切想回京,他想回去問詢母親,史上的節度使們,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聖上的如意算盤打的很響,冬日裏生存不易,心懷叵測的人自去凍死,何必浪費他的錢糧。

除了駐紮九邊,防止西姜入侵的軍隊,各地剿匪的皆回京回城,養精蓄銳,以待明年的調度。

既有了班師回朝的旨意,孔彰部便迅速行動起來。

此時此刻游牧民族的優勢盡顯,同樣是撤離,孔彰部拆帳篷的速度楞是比旁人快上三分。

說來便來,說走便走,不多話,亦不扭捏。

監軍太監與傳旨太監見狀,都暗自稱讚,孔駙馬是個忠臣。

騎兵最大的優勢在於行軍,河東距離京城不遠,大量的輜重被扔在了後方,由兵部派出的督糧官方堅押運,孔彰自帶著人疾馳入京。

先入兵部交接,再入宮面聖。

聖上狠誇了他幾句,賜了一大堆東西後,便笑道:“錦言在淑妃宮中,你去接她一同回家吧。”

錦言,是端愨公主的名字,大概除了皇帝,也沒旁的人如此稱呼了。

孔彰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低頭稱是。

聖上笑指孔彰道:“你呀,就是性子太悶了。”

說畢,又喚太監,領人去接公主。

孔彰自是不能入後宮,陳朝的規制,孔彰只在宮中家宴上見過幾次岳母。

他等在偏殿裏,由太監入內請公主。

分別大半年,端愨甚為想念,令乳母抱著兒子,自己飛奔進偏殿,撲到孔彰懷裏,抱著他的脖子笑道:“你可總算回來了!”

孔彰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須臾,待端愨放開手,後退兩步,規規矩矩的行禮。

端愨把孔彰從地上拉起,笑道:“日後我們夫妻,不必如此生分。”

孔彰淡淡的道:“禮不可廢。”

端愨嗔了孔彰一眼,拉著他的手,往外走去。

聖上唯一的外孫孔豫和,年歲幼小,淑妃宣召入宮時便特別請旨,可乘馬車入內。

端愨與孔彰行至馬車時,乳母已帶著孩子在裏頭烤火了。

公主規制的馬車本就華麗寬敞,端愨又極受寵,她的馬車只比淑妃的小不到兩寸,幾個人坐進去,絲毫不顯得逼仄擁擠。

端愨從乳母手裏接過兒子,放到孔彰懷中。

迦南早喪,孔彰很有一段時間又當爹又當娘,全不似時下中原男子,不知如何照顧嬰兒。

熟練的抱起,孔豫和卻是認生,哇哇大哭。

端愨哭笑不得,點著兒子的腦門道:“小笨蛋,爹也不認得,你不看你自己一頭卷發,跟他多像!”

孔彰哄了一小會兒,怎生都哄不住,登時沒了耐心。

他原就對這個孩子沒有期待,自然生不出什麽情義。

又出門大半年,暫沒調節好應對端愨的心態。

順手就把孩子交回了乳母手中。

夫妻二人不鹹不淡的說著閑話,馬車徑直駛入了公主府。

二門前立了一地的人,迎接二位主人回家。

孔彰把端愨扶下馬車,端愨滿臉笑意,三步並做兩步走向前,將陸氏攙起,道:“你又同我講客氣了。”

叫起眾人,端愨正要說話,就見孔嫻調皮的沖孔彰扮鬼臉。

孔嫻現年三歲多,粉團團的模樣,像極了幼時的迦南。

那一年,孔彰父親亡故,陸氏焦頭爛額,無力照管他。

家下人帶他在街上耍,路過的迦南不知為何,偏拿小石頭砸他。

單於的愛女,擱尋常人,砸也就砸了,偏生孔彰當時不懂事,順手就砸了回去,正中迦南的額頭。

迦南登時炸了,小小的人兒,從馬車上跳下,在仆從的驚呼中,跟孔彰扭打做了一團。

孔彰天生高大,迦南比他大了近兩歲,看著也差不多高,打起來真不吃虧,就是年幼,反應遲鈍些。

兩個小豆丁打架,眾人看的忍俊不禁。

仆從停下馬車,下來抱起迦南,欲回王庭,迦南卻是抓著孔彰的袖子不撒手,非要分出個勝負來。

馬車上的閼氏無法,只得讓兩個孩子打著。

草原民風彪悍,小孩子打架,在大人眼裏跟玩似的。

橫豎力氣小,打不了多久就得撒手。

果不其然,沒兩下,兩邊都累了,迦南卻是更不肯回家了。

閼氏的老來女,備受寵愛,卻是難免少了玩伴。

找到個順眼的,怎肯就此分別?死活把人拽回了王庭,這便是二人的初遇。

孔嫻肖似生母的臉,勾起了孔彰心底最柔軟的回憶。

恍神間,他不自覺的綻出了一抹笑。

孔彰的幼年,實在太過於嬌寵,他來不及養出城府,就陷入了泥淖。

所以他的假笑無法動人,反有一種拒人與千裏之外的冷漠。

而生於宮廷的端愨,最擅長的便是從各人的表情中,分辨其態度。

陳朝的制度下,再受寵的公主,也需察言觀色,因為她的地位,來自於九五至尊的垂憐。

想著方才孔彰對孔豫和的不在意,再看他此刻眼中飽含的溫柔,結合陸氏丫鬟的日常的回報,端愨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眼中滑過一絲寒光,端愨心中冷笑,孔彰,你太不識擡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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