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隕落的繁星

關燈
隕落的繁星

是夜,千島鶴看著窗外逐漸熄滅暗淡的燈光,嘆了一口氣。

她將目光移向自己的手機屏幕上,在那個以往和公安進行情報交流的加密地址中,突然卻多出了一條信息。

這條信息不來自於黑田兵衛,也不來自於風見裕也,上面並沒有署名,但千島鶴卻基本上能夠肯定信息的發出者究竟是誰。

根據之前蘭利的說法和組織當中的一些情報相印證所得出的結論,千陽雪奈現在已經叛逃組織。當然,在組織的眼裏,她本身就是公安臥底,如今也只不過是身份暴露罷了。

現在組織當中,有不少代號成員都領到了去追殺內比奧洛的人物;就算並不是直屬的任務者,只要能夠處決臥底內比奧洛,同樣也是大功一件。所以,如今只要是想向上爬的成員,都在搜尋著千陽雪奈的蹤跡。

其實千陽雪奈藏得很好,至少直到現在也沒有被組織發現……但也到此為止了。

組織的底蘊並不是那麽好撼動的,最後的這幾天,也許就是她生命的倒計時。

而恰逢在這個時候——

千島鶴看向了手機中顯示的那條未知來源的信息,也中的情緒更加覆雜。

那條信息,正是千陽雪奈現在的位置。

若單純是只如此,千島鶴或許還會懷疑這是一個陷阱;但現在她至少有一定把握——這不全是一個騙局。

因為,在這則消息的末尾,還十分態度鮮明地點出了她的身份——包括她的真名、她在警校中的經歷,以及她進入組織的過程。

知道她的身份,與組織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卻沒有向組織告發她,還有如此高超的黑客技術……

同時滿足這些條件,千島鶴已經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千陽雪奈。

……可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千陽雪奈又為何將自己的行蹤發送給她?

既然千陽雪奈能查到“千島鶴”的身份,那應當也能接觸到一些“星守旭”的資料……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她現在的態度又是怎樣的?

千島鶴不知道。

事實上,從進入這個組織開始,不受控的事情就越來越多,當一件事情的真相在她面前展開的同時,又會有更多的謎團闖入這場賭局。

這是一次邀約,一次不容置疑的邀約。

千島鶴垂眸,放好了自己的槍.械,根據組織中往常的習慣套上一襲黑衣,在暮色中向著指定的地點走去。

*

這是一座較高的寫字樓,只是可能原來在這裏的公司資金周轉出現問題,最近有了些荒廢的跡象。

千陽雪奈選定的位置是這座高樓的天臺,在星光的映照下,倒顯得別有一番美景。寫字樓的頂層有種特殊的設計,往外凸出了一部分,在高處看起來仿佛搖搖欲墜,但站在此處往下看卻也有幾分俯視眾生的感覺。

然而——

千島鶴才剛走上去,便感覺身邊好像突然有一股氣流沖過,還沒等她完全反應過來,一記拳頭便向她的胸口砸來。

但千島鶴好歹也是一名現役的行動組成員,她的搏鬥技術從來就沒低過。她微微側身,用一個巧妙的角度轉換來分散對方拳頭的力道,一邊腳後退把握住平衡,然後又一手抓住了襲擊者的上臂,再用力一抽身,試圖將對方的腰身帶起來,利用慣性將她摔出去。

這一切都只是面對突襲時身體本能的反應。而如果對手不是千陽雪奈,而僅是一名普通的組織研究員的話,也許千島鶴早就已經成功了。

但千陽雪奈卻意外地擁有著不輸一名普通行動組成員的武力值。她伸手用力一抓,反而借著千島鶴攻擊的姿勢試圖將她的手扭開,順著反推的力道還同時向旁側移動,力道集中在左腿重重掃出,直接攻向千島鶴的下膝。

只是原先便抱有提防的千島鶴在看到千陽雪奈身體重心偏轉的那一剎那,便已經明白了對方到底想要做什麽。在組織當中大半年的生死磨練帶給千島鶴的,其實並不僅僅是組織內部的情報,還有她對於危險以及他人攻擊意圖的敏銳直覺。她再次一個側身,靈巧地錯開千陽雪奈的攻擊,終於又占據了有利局勢。

千陽雪奈的技巧其實非常優秀,只是反應還不夠迅速,而這也就被千島鶴抓住了機會。

只感覺到一股微風刮過,突如其來的撞擊讓千陽雪奈的臉色猛地慘白。她只突然感覺到自己腹部一痛,世界天旋地轉,當自己再次恢覆視野時,便已經完全被自己面前的這個黑發金眸的女子壓制住了。

但她對此卻並不在意,只是簡單地一只手摁住心口,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將頭側到另一邊,反而輕聲笑了起來。

千島鶴見她如此,便也不再繼續壓著,而是松開了手,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直到退到對於她們兩個來說,都屬於安全範圍的距離。

“我認為你特意把我叫來,應該不是就只想揍我一頓吧。”千島鶴看向那正扶著墻站起身來的白色長發的女子,輕笑出聲,“你說呢?內比奧洛。”

雖然千陽雪奈應該確實很想揍她來著。

千島鶴內心苦笑著。

“呵。”千陽雪奈只是冷冰冰地笑了一下,眼神中反倒有些譏諷,除此之外便是化不開的冷漠,“公安小姐可真是沒有戒心啊。單槍匹馬來到這裏,也不怕……”

正說著,她便直接從自己的口袋中中掏出了一把手.槍,眼神一凝,那黑洞洞的槍口就直接對準了千島鶴的左胸口處。

“——落得個死無全屍嗎?”

她笑吟吟地說出這句話,仿佛對這個結局十分期待。她似乎被挑起了幾分興致,灰色的眼中倒也閃爍出了好些光采,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生機。

但千島鶴卻依然絲毫不怵。她勾了勾唇角,直接回視著千陽雪奈,神色間沒有半點慌亂和恐懼。

“我敢來……當然是因為我對自己有信心。”

話音剛落,她便擡起頭,直視著那雙灰色的眼睛,語氣十分堅定,令人信服:“更是因為……我對你有信心。”

“對我有信心?”千陽雪奈誇張地用手指比了一下自己,便直接哈哈大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再荒誕不過的事情。

很顯然,這種笑不達眼底,反而是一種極其誇張的假笑,笑得幾乎讓千島鶴會產生一種憂慮和無措的不適感。

“公安小姐在情報上的能力這麽突出……果然把控人心上的火候也很足呢。只是這些手段用在我身上卻也不太必要了哦?放心好了,我會將我所掌握的所有有關組織的情報,全都通過那個地址發送到公安情報庫裏的。”

看著千島鶴皺眉的表情,千陽雪奈反而笑得更加開心了。她甚至誇張地用手揩了一下眼角那並不存在的眼淚,更加饒有興趣地問道:“那麽現在,公安小姐還有什麽問題……是想問我的嗎?”

千島鶴沈默了一瞬。

還有什麽問題是想問她的?

——那可就多了。

千陽雪奈身上的謎團一向不少,旁人看去,從來都是霧裏看花。

比如千陽雪奈是為何要頂包千島鶴,成為組織眼中的公安臥底;又比如千陽雪奈當時為何對她有這麽深的恨意,甚至想要置她死地。

可其實這些事情……現在想想,也都能得出答案。

千島鶴之前曾經調包過一個帶有千陽雪奈指紋的U盤,而千陽雪奈在組織當中本身就權限極高、甚至可以對公安系統裏的那些蛀蟲產生影響,再加上她對組織風向的把握,以及自身的黑客技術,完成一次身份調換……也許並非不可能。

而且目前看來,千陽雪奈應該是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那麽在這種情況下,對她持有恨意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千島鶴思考了片刻,最終決定不再糾結。她看向千陽雪奈,幹脆利落地開口提出了她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救我?”

每一次都是,明明千陽雪奈應該對她抱有不可避免的恨意,可為什麽對方又偏偏屢次救她於危難之中?至於這次,更是為了維護她的身份,直接把臥底的名號按到了自己的頭上……

她看向千陽雪奈,白色的長發再加上灰色的眼睛,在黑夜當中,雖然亮眼,卻也顯得一片死寂,如同毫無希望的白夜,又如同再覆雜不過的泥潭。

暴露在黑色風衣之外的肌膚顯得無比蒼白,千島鶴甚至懷疑,她只要再湊近點,就能看清千陽雪奈脖頸上的血管顏色。

一種慌亂的心情,突然就從千島鶴的心中升起。

她突然就害怕起來,心中好像多了一些什麽,堵得慌。

她等待著千陽雪奈的答案。

然而千陽雪奈卻又再次笑了起來。

“我記得你的生日應該和我是同一天,是嗎?”灰眸的女子彎彎眉眼,也勾起了唇角,“——如果按你在公安那邊的真實資料來算的話。”

她語帶笑意,還沒等千島鶴開口,便又繼續往下說了下去:“可你為什麽會選這天作為你的生日呢?”

說到這裏,她卻又停頓了下來。她擡眼看向千島鶴,做出了一副苦惱至極的樣子,仿佛真的在冥思苦想。

“唔……我猜猜,”她語調輕快,鄭重其事地看著千島鶴,“是因為這件事你人生中最重大的轉折點吧,畢竟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天,你重獲了新生。”

“但是——”

“正是在十七年前的那一天……你獲得了拯救,而我的雙手,也第一次沾滿了鮮血。”

千陽雪奈淡淡道。她語氣低沈,聲線也並沒有什麽起伏變化,仿佛只是在敘述著一個和她完全無關的故事。

千陽雪奈望向遠處的星空,一邊手卻撫上了自己的臉頰,觸碰到了那一片濕意與冰涼。

*

面前是打翻了的小蛋糕,寥寥幾個氣球上竟也沾滿了血珠,地面上是因拖曳而形成的發黑的血色痂塊。

蠟燭熄滅了。

鮮花枯萎了。

在大腦剎地空白之前,彼時年僅六歲的千陽雪奈看到的最後一副景象……

是母親的屍體。

褐發的女人淒切地仰倒在地面上。她的呼吸早已停止,而她那原本溫柔且美麗的綠色眼眸也永遠失去了光澤。

她三分之一的皮膚已經被燒得焦黑,只是被拖出來後,皮肉中依舊淌著血。

她的身邊有好多好多血。千陽雪奈從未見過這麽多血,就像是一片血紅色的海,吞噬了她一切的希望,阻撓著她向前呼喚母親名字的腳步。

滔天的的無力感已經將她淹沒了。她每向前邁一步,心中便湧起一片黑暗而冰冷的潮水。

空氣中都仿佛充滿了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身上的每一塊血肉。

她的肺部好像突然就燃起了黑色的巨焰,僅剩下壓抑能傳出的低吼。撕裂心扉的疼痛從麻木的胸腔一點一點蔓延至全身,把她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身體好像突然就僵住不動了,她試圖發聲,卻發現好像有什麽堵在了自己的喉嚨裏,可自己卻偏偏還得用盡全力把那嗚咽聲再咽回去。

不能哭。

不能哭。

她告訴自己——

不能哭。

她曾經也做過一個美夢。夢裏有午後斜射的陽光,有夜晚漫天的星光,有紙飛機飛過低矮的山崗,有螢火蟲圍繞著用初雪堆起的雪人,有睡前故事和地久天長。

她突然回想起來父親離開前的那種悲哀的情緒。他和母親一起擁抱著她和剛出生幾個月的弟弟,父親的胡茬紮得她很癢,而母親也只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發頂,在她的額間落下輕輕一吻。

“對不起寶貝,爸爸媽媽真的好愛你,對不起寶貝……”

父親一直沒有說話,她只能從他憂傷的眼中看出那種完全掩飾不掉的悲切與愧疚。然而母親卻一直摟著她和弟弟,一直在他們的耳邊不斷地重覆著“對不起”和“我好愛你”。

千陽雪奈從小就聰明,盡管還年幼,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父母不同於常人。她以為這次本該也和往常一樣,只是“不同於常人”中的一種罷了。

那時的她,滿心眼裏想的都是自己第二天的生日,她對著父母絮絮叨叨地、驕傲地說著自己對於生日那天的規劃,從生日會要怎麽辦,說到家裏的後花園要怎樣裝飾……

可父親和母親從頭到尾都只是沈默不語。

後來——

父親出去了,就那一次,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等到了一張報紙。她對著那張報紙哭了很久,最終輕輕抱起了千陽雪奈,竭力端出一種令人安心的語氣,卻仍掩飾不住哭腔地對女兒說——

“我們換一個家吧。”

生日那天,有幾個叔叔過來把母親和自己帶到了另外一間被他們稱為“安全屋”的房子。

當時的小千陽不肯走,她哭著,扯著母親的裙角,一遍又一遍地問母親同樣的問題。

“父親呢?!弟弟呢?!咱們都去哪裏了?!”

她仰起頭,看著母親碧綠色的眼睛,內心瘋狂否認著,耳朵卻聽到母親說出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答案。

——死了。

“他們都死了。”

母親這樣說著,眼淚劃過她的臉頰,又落到了小千陽的頭頂上。

安全屋裏只有幾個氣球。母親做了一個小蛋糕,用紙疊了幾朵鮮花,哭泣著送給了她。

母親說,祝我的寶貝以後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

母親說,祝我的寶貝以後都光明正大、坦坦蕩蕩,一帆風順、如願以償。

……可那些都是假的。

那些祝福,全都是沒用的。

……就在她生日的那天,那個夜晚尤其漆黑。

房子外突然傳來了好多槍聲,震耳欲聾;透過窗戶,還能遙遙望到子彈飛出時擦出的火花;還有幾聲微型炸彈爆破的巨響,烈火在熊熊燃燒,慘叫聲也聞不絕耳。

守在門口的幾個叔叔腹部上多了好幾個血洞,除此之外還有被牽連其中的無辜者——在驚愕的表情之中,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顆沒入他們眉心的子彈。

火還在燒。空氣在那一瞬間都變得灼熱起來,眼前的一切在那時仿佛都變成了火焰的紅色。

躲開了一條突然襲來的火舌,母親突然把她抱了起來,帶到了一間密室。

母親在密室中把她放了下來。

年幼的千陽雪奈拉住了母親的裙擺,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落。自幼聰慧的她已經猜到了母親將有的結局,但她不想認。

她不願意認。

母親原本決然的轉身被她的這一拉突然扯住了。年輕的女人身形也有些搖晃,她的肩膀在顫抖,若是在一個安靜的環境,也許還能聽到她破碎的啜泣聲。

終於,女人的眼淚終於決堤,瘋狂地砸落了下來。她蹲了下來,平視著年幼的女兒——

褐發綠眸的女人伸出手來,溫柔卻也用力地抱住了自己同樣褐發、卻擁有著一雙蜜糖色眼睛的年幼的女兒。

——她終是痛哭出聲。

“雪奈,媽媽好愛你……爸爸好愛你……可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雪奈,媽媽好想看著你健健康康地長大,好想看你學業有成,好想看你找到自己喜歡的人和事,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去看遍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說及此處,女人早已泣不成聲。她的淚水早已止也止不住,可她卻還是溫柔地笑著,一邊手輕輕地撫上女兒稚嫩的臉龐,輕柔地替女兒拭去臉上的的淚珠。

“雪奈,對不起……”她俯過身去,在女兒光潔的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你要好好活著知道嗎……替我們活到那個美好的大結局好不好……替我們看看那個陰影消散後明亮的溫暖的世界好不好……”

“雪奈,爸爸媽媽對不起你,可是爸爸媽媽真的好愛你……”

外面的交火聲越來越大。組織的人一直沒能找到他們的目標,還在獵殺著更多的普通人。

……已經撐不住了。

褐發的女人在這時卻逐漸松開了抱緊千陽雪奈的力度。她決然地站起身來,看向女兒的目光卻仍充滿了眷戀和不舍。

“雪奈聽話哦。如果沒有人找到這裏,不準自己出去,不準哭,不準想我。”

她溫柔一笑,綠色的眼眸中浮現起溫柔的哀傷,緊接著又補充道:“如果他們還是找到了這裏……你就對他們說,你恨我們,你只想活下去,知道了嗎。”

緊接著,她便扯開了女兒拉住她裙擺的那只手,不顧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步伐堅定地朝密室外走去——

朝那片火海走去。

明亮的焰色調皮地舔吻著她的肌膚,從她的裙擺開始向上攀爬,用世間僅有的熾熱擁抱著她。

而在那個漆黑且小小的密室裏——

年幼的女孩終於停止了哭泣。

密室與外界幾乎連一條窄小的縫隙都沒有貫通。沒有光從外面透進來,可千陽雪奈卻分明看到有一抹顏色是紅色的,像刀子,像鮮血,像火焰。

她好像又在無盡的黑暗中墜落。

宛如黑暗裏那一點可憐的微芒仍在燃燒著自己的餘燼,火焰仍固執地不願消散,而她卻在負隅頑抗的火星當中,被割破、撕裂、粉碎,……然後化為烏有。

——直到,再次感受到光亮。

眼睛已經不習慣亮堂的光線了,十分不適應地連眨了好幾下。

可那正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父親,不是母親,也不是那些據說來自公安的警察們……

而是一個被稱為“朗姆”的中年男人,和站在那個男人身後的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人。

他們中有的人手上拿著尖刀,刀上仍不間斷地淌著血,在半空中連成了一條線;有的人手裏拿著槍,渾身都是硝煙濃厚的氣息。

母親的屍體就這樣直接地被狼狽地丟在了她的面前。母親身上有近三分之一的皮膚被燒得焦黑,不過應該是中途被誰從火場中拉了出來,那時的她應該還保有生機。

但等待她的並不是救助與治療,而是更加殘忍的對待。

她身上的經絡被挑斷,關節被敲碎,皮肉上也多了數不清的傷口,鮮紅的血液瘋狂地往外噴灑而出。

褐發女人知道,這就是她背叛組織的代價。

——她知道,這就是她洩露組織最高級別機密的代價。

身上的痛楚一陣又一陣地如潮水般襲來,可她卻滿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著,無休止的鮮血從她的嘴邊漫出,再加上她臉上其他位置的傷口,讓她的面部都被糊上了一層血色。

“哈哈哈哈……”女人狀似癲狂地笑出聲,這副淒慘的樣子顯得她更加瘋狂,“你們折磨我又什麽樣?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她的傷很重,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卻同樣也是那麽清晰無比地落到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耳中,擲地有聲。

“哈哈哈,你們這些惡徒……都在燃燒著我骨灰的火焰中下地獄去吧!”

……最終,她死去了。

變成了千陽雪奈現在看到的樣子。

——淒慘、悲切,一邊是焦黑的皮膚,另一邊又是鮮紅的、翻開的血肉。

那雙溫柔的碧綠色的眼睛就這樣永遠失去了神采,仿佛變成了雜貨鋪裏染上塵埃的廢棄玻璃珠。

千陽雪奈就這樣看了過去,母親也看著她。其實母親的那雙眼睛早就已經永遠失去了生機,卻仍有淚水在不斷地漫出來,就這樣……看著她。

千陽雪奈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卻好像突然間就失去了靈魂。

母親告訴過她,不能哭。

不能哭。

她突然想起什麽,轉頭看向了那個被稱為“朗姆”的中年男人,沈默了許久,才幹啞著嗓子開口道。

“他們拋棄了我,我恨他們。”

朗姆聽後先是一楞,隨後又哈哈大笑起來。他用力地拍了拍千陽雪奈的肩膀,讓年幼的女孩甚至為此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好孩子。”

他這樣誇讚她道。他對她的話倒沒有多深的信任,只是對這個女孩本身也沒有多麽在乎。如今聽到這個孩子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倒也有幾分有趣的感覺。

揮了揮手,朗姆招呼手下把一個身負重傷的女人拖了過來。

似乎是為了昭示自己的和藹可親,他同樣也蹲下身來,語氣溫和地對千陽雪奈說道:“證明你自己,我的孩子。正如你所說,她可是你最恨的公安。”

正笑著,朗姆又伸出手來,遞給了千陽雪奈一把仍在滴血的尖刀,溫和地笑著:“殺了她,我的孩子。”

年幼的千陽看向那正倒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身上已經被子彈開出了好幾個血洞,有一槍甚至穿過了她的肺葉。

這個女人應該也是和那些叔叔一起、在秘密保護著她和母親的公安的一員。千陽雪奈還記得,在她得知父親和弟弟的死訊一直哭鬧時,就是這個大姐姐抱住了她,告訴她——

“一切都會好的。”

那時她眼睛都哭腫了,也是這個大姐姐,給她哼著自己兒時的童謠,告訴她——

“罪惡都會被英雄消滅的。”

而如今,感受到了千陽雪奈的註視,女人艱難地轉過頭,看向了這個年幼的女孩,露出了一種溫柔的、卻又絕望的笑。

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口腔中充滿了可怖的血沫。

“……”

閉上眼睛,在朗姆的催促聲中,千陽雪奈終於抓住了那把尖刀,忍著雙手的顫抖,——

終□□速地刺進了女人的心臟部位。

鮮血瘋狂地噴濺出來,女人的瞳孔突然放大,原本仍有些掙紮的動作也在那一剎那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的心跳停止了。

看著自己雙手沾滿的鮮血,年幼的千陽雪奈突然有了一種厭惡、憎恨的情緒。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辦,只能看著自己面前的那一片狼藉,在心中默念——

“安息”。

*

千陽雪奈終於活下來了,她被朗姆的人直接扭送到了殺手訓練營。

在這裏的,全都是組織從小培養起來的殺手。每一期所謂的“學員”都將優勝劣汰,最終只能有一個人取得代號,而其他人將被送進組織科研組的實驗室中——廢物利用。

千陽雪奈不知道生活在象牙塔裏的孩子每天在陽光下,究竟是怎樣學習和生活;但她知道,她的教官和同學……全都是她的敵人。

在這裏,命如草芥。

他們要學習的,是怎樣殺人最快、是怎樣開槍最準、是怎樣折磨人最痛。她在這裏,學習了一個又一個的殺人技巧,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殺人過程。

她看到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攫取了她一切的靈魂。她望著深淵,在記憶中看見的卻全都是殘肢、內臟,像煙花一樣噴濺出來的血液……以及屍體無意識的痙攣。

曾經,巨大的驚慌也席卷了她。她會躲起來,一邊又一邊地清洗著自己的雙手,直到褪掉一層皮。

世界好像從那一天開始就變得只有黑色和血色了。殺人之後的種種不適如同深淵中的巨獸,露出獠牙露出血盆巨口,將她的靈魂都侵蝕了。

千陽雪奈憎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要活下去。

至少在當時要活下去。

於是她變得麻木了。

她看著屍體,看著鮮血,看著皮肉和骨骼;她聽著哀求,聽著痛哭,聽著詛咒和謾罵。

生命在她眼裏,好像突然間就不是一件需要珍惜的東西了。

而她的人生……在自己的眼裏,好像也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場有去無回的賭博。

*

組織從來都不是什麽良善之地。

獲得“睡美人”代號的並不是她,而她也就從那一天開始,淪為了實驗室中的消耗品。

她憎恨實驗室中慘白的燈光,也憎恨存放“實驗體”的囚牢中黑暗的陰影。

實驗室中的實驗體,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存在。他們中的有些人掙紮求生,也有些人一心求死;每天都有人在哭嚎、在哀喊,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青筋暴起,最後卻又死於寂靜。

在實驗體心中,他們最大的奢望,就是轉到被稱為“死亡天使”的宮野艾蓮娜所掌管的那個實驗室中去。

至於原因?

……也許吧,至少死得也許不會那麽痛苦。

千陽雪奈至今仍記得那冰冷的刀片劃開自己皮膚時的觸感,也記得自己曾經那渾身血管好像如百蟻侵蝕般的痛覺。

她的每一根神經都仿佛被撕碎了後又重組,她會用冰冷的眼神看著自己的血液順著那一根根導管,流進一個個透明的瓶子裏。

她最忘不掉的,是那些被組織逼瘋了的、囚禁在此處的研究員。他們在對她動手術時總不喜歡給她打麻藥。

那時的她在束縛帶的捆綁下劇烈地掙紮著、嘶吼著,而那幾個同樣悲愴到絕望的研究員,卻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已經在實驗室裏呆了太久,千陽雪奈看著自己皮膚一點一點變得蒼白,同時各種感官的敏感度也被那些瘋狂的藥物一點一點加強——包括痛覺。

她甚至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樣貌。直到她站在一塊破碎的玻璃面前,才終於看到過自己現在的這副模樣——

雪白的長發久不經打理,已經混亂不堪;原本蜜糖色的眼睛也變成了灰色,灰暗得像個再也沒有任何色彩的世界,只單單被填充進了一片死寂。

那是一張陌生的面龐。

*

十二歲那年,她第一次展現了自己的天賦,引起了組織高層的重視,並獲取了自己的代號——

“內比奧洛”。

直到那天,時隔六年,她才第一次走出組織,看到了外面的陽光和樹木,看到了外面的冰淇淋和游樂園。

真好。

她想著。

……像夢一樣。

*

千島鶴看著面前那白發灰眸的女子,心中也有些酸澀。

但千陽雪奈只是蠻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仿佛這一切都與她沒有什麽關系。

“你何其幸運。你是鴉群計劃唯一的成功品,也是這場賭局的最關鍵一步。”她笑了起來,卻突然顯得有些悲涼,“而我呢?……我是這場局中的廢棋。”

“其實搶了你的身份我還挺開心的……好歹還能有機會裝作一個堂堂正正的正派人物。”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語氣卻十分認真,和從前冰冷的樣子絲毫不同:“但是你要記住——”

“我不屬於你們。我不屬於任何人。我不是一個應該被敬佩的英雄,也不是一個應該獲得同情的可憐鬼。”

應該是突然回憶起了自己以前用謊言嘲諷千島鶴的行為,千陽雪奈想了想,還是補充道:“這一次,不是謊話。”

她笑了一下,反而顯得有些釋然與輕松。

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對方那竟還稱得上燦爛的笑容,不好的預感卻突然席卷上了千島鶴的心頭,而最讓她慌亂無比的,正是千陽雪奈如同交代遺言一般的一句話。

“請將我的故事,演繹完。”

這一次的千陽雪奈笑得十分放松。千島鶴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清冷的內比奧洛……也可以笑得這麽明媚張揚、攝人心魄。

但千島鶴聽到她這話,卻直接警惕地擡起了頭:“演繹完?!——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拜托不要。

千島鶴內心深處瘋狂吶喊著,拜托不要。

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也不再顧及原先什麽誠意的“安全距離”了,抓住灰眸女子的手腕,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而另一只手則是將衣袖卷了上去。

數字跳了一下,鮮紅的數字幾乎能刺痛人的眼球。

這是一個不到五分鐘的倒計時。

——在千陽雪奈纖細到近乎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手腕上,戴著一個銀色的手環。而上面嵌著的,正是一枚令千島鶴眼熟的微型炸彈。

手環應該是很早以前就被戴上去了,現在已經深陷入皮肉,在這具身體上落下了永久的烙印。

但千陽雪奈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她把衣袖又放了下去,仿佛那個微型炸彈並不會危及到她的生命,而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裝飾品。

她看向千島鶴,第一次露出了如此溫柔的笑容。

“這個微型炸彈是組織試圖控制我的產物,但這其實也是好事呢。至少現在的我啊,這副身軀……一點實驗材料都不會留給他們哦?”

她笑著,卻又有些鄭重其事,話裏眼裏都無比認真。先前“騙子”的形象在這一刻崩塌得稀碎,說的話卻也像是一把尖刀,每一刀都在狠狠地往千島鶴的心裏戳。

“公安小姐,你給我記牢了……是你欠我的,所以這一次,我來討債了。”

她輕輕地勾了勾嘴角,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好像看到了什麽希冀的美景。

“我要你替我去看一眼……那個美好的大結局,去替我看看決戰勝利後、罪惡消散後的……那個明亮的溫暖的世界。”

“這就是你欠我的債。”她笑了,無比坦然。眨眨眼睛,靈動的樣子倒有些狡黠,“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就變成鬼半夜爬你窗戶哦。”

“不要哭啊,公安小姐……你可真是不專業。”

她“嘖嘖”地吐嘈著:“明明我現在還是很討厭你呢。公安難道沒有教會你演技的重要性嗎?”

“再說了,我是罪犯誒。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我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死在我手中的亡魂數不勝數……我有什麽資格讓你們來諒解我、來拯救我呢?罪惡就是罪惡……”

“——無可奈何不應該是將屠刀揮向他人的合理借口,生命本身就存在它崇高偉大的意義。”

“我是不屬於你們的。我的人生……就是一場賭局。我很高興我參與了其中,至少未來的這個黎明的到來,也許……也會有我的一絲光芒。”

“後會無期,千島鶴。”她笑著,手腕上帶著的微型炸彈顯示屏中的紅色數字,仍在瘋狂往後跳。

她們都知道,這一場生命的倒計時,快到終點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千島鶴。”她用著她最鄭重且認真的語氣笑著說道,灰色的眼中竟然亮滿了光芒,裹挾了那溫柔的笑意。

“祝你光明正大,祝你坦坦蕩蕩,祝你一帆風順,祝你如願以償。”

在千島鶴的註視之下,她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直到退到了高樓的邊緣,半個鞋跟都暴露在了高空之中。

“你還記得我說過嗎?……從高空中摔下去,就像掙脫了牢籠一樣,像鳥兒一樣自在地向前飛去……”她白色的長發被高樓上的晚風吹得飛揚起來,就像是冬天的初雪那般溫柔。

她說著:“然後最終落地,燦爛地、美妙地、絕望地——”

白發灰眸的女子輕輕開口,最終吐出了一個擬聲詞——

“砰。”

說罷,不帶一絲留戀地,她便於高樓之上一躍而下。

而與此同時,炸彈上鮮紅的數字終於歸到了零。

煙花轉瞬即逝,一點殘火宛若留戀於人間的燈火,變成了隕落的繁星。

城市裏的人們,也許還會擡頭看看……是哪裏又點燃了一場焰火。

這焰火好像還會說話,它正說著:千陽雪奈終於擁有了真正的勇敢,即使命運中荊棘叢生,最後竟也破繭而出。

她擁有一個賭博一般的信仰,生存於汙泥之中的無盡深淵,卻也能將自己熊熊燃燒。

千島鶴站在高樓的邊緣,向前伸出手去,似乎還想要挽留著些什麽。可是唯一能讓她的指尖觸碰到的,卻只有那還在躍動著的、略有些炙熱的火星。

那個曾經也是褐發的姑娘,於泥沼和黑暗中生長,被一切寵愛所埋葬。

她是亮不起來的黎明,也是暗不下去的暮光。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在某個夜晚,有一名幽靈沈默地俯瞰著世間,卻也親吻著無名者的墓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