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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林致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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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言桑先生,

請允許我冒昧的, 也是最後一次以這樣的稱謂開頭給你寫信。

興許你不會相信,但我想要告訴你,我對你的喜愛,比你所能想象得到的要多得多, 更要久上許多年;甚至長過你我相識的年歲, 長過我誕生於世至今的時間……與你相識的第一天,那年我也是十一歲。

我仍舊懵懂,不知愛情是何物。偶然翻開一本記載著你與一位女子愛情糾葛的回憶錄,扉頁第一句話寫道:“……你大約十五歲那年回到北平。半年以後的二月, 斯伯父收到好友林俞來信, 邀他攜帶你前往紹興老宅去見見林家兩個女兒。你明白斯伯父的意思。你還年輕,受了許多國外教育, 雖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國有這麽一位新娘,卻從未,也不急於戀愛。你與一行人等候在林宅書房之中, 仍有一些滿不在乎, 心不在焉想要禮貌客氣的應付。這時門開了, 一個紫襖長袴、略帶稚氣的小姑娘走進門來。她梳一條小辮, 雙眸清亮……”

從此,你與她開始一段糾葛半世的愛恨故事。四年相隔萬裏鴻雁傳書,四年攜手同游, 橫跨歐亞大陸十餘國家, 三十餘城市……她身邊追求者無數, 卻從未正眼看過任何人;你這樣耀眼,甚至有人願為你去死,你亦從未動過半分心思;你愛她甚至她的偶而虛榮任性,她知你深情純粹,絕不因你與國內文壇風氣格格不入而棄你於不顧,即便因此與你一同顛沛海外亦無怨無悔;正因你們是這樣一對般配璧人,所以那百封情書才會令無數人心向往之吧?

我想那十二年一定是你最快樂的十二年,直至民國二十二年,你在中法大學任教期間,在參加反法西斯示威而被開除,終失去了你唯一經濟來源。她與你唯一年僅四歲的兒子,在逃離法國尋求庇護途中,因長期營養不良與顛沛失所而夭折……如果貧賤到連性命與骨肉都難保,那還追逐什麽詩歌與夢想?從那一天起,她不再理解你,你們的共同理想漸漸只是你一人的理想 ,她在你的狼狽上添油加醋的指責,指責你是個虛假的“偽紳士”,就連你畢生追求的美學也被她視為糟粕。

你可以不被全世界理解,唯獨她不行,只因你早已將她視作全部。可是你的妻子卻不再愛你,不再理解你;她當著你的面拿你與她往日追求者的風光作比,甚至尋到曾奚落過你的數名文人作證,逼你在離婚協議上簽字。那時你已三十一歲,當著她與眾人之面從懷中掏出一只金鎖,溫柔又羞澀的笑著說:“你們知道嗎?這只金鎖,是當年訂下婚約時,我母親交到林太太手中的。”說罷,立刻又哭得像個小孩子……

你與她的婚姻名存實亡。她終於沒有與你離婚,卻終於離你而去——帶著你們唯一的小女兒,投奔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至此,你唯一的救命稻草,成為壓垮你的致命一擊。

仍有人愛著你,你眼裏卻再容不下別人;幾度抑郁,幾度住進精神病院。

有一些人其實不值得你傾盡畢生去眷戀;而你終將遇到一個女子,在你的妻子棄你而去以後,在你最失魂落魄時對你不離不棄。

畢生追尋你的足跡,她愛你勝過性命,你就是她的全世界。

她為你習得中文,給你唱你最愛的Brown Sugar,每日在你病床前閱讀你的文字,描摹你的字跡,甚至為你寫小故事,為你寫詩。

她最懂你的文字,也最懂你,你的全部,你的國度,忘了自己曾生於奧地利,父母皆是猶太人;亦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只知追隨你的步伐。

她為你放棄她最優渥的生活,在你離開病院後,這個女孩子竟不顧猶太人身份,孤身一人,遠遠跟著你從海牙前往莫斯科,幾度被蓋世太保投入集中營。在她的回憶錄中,她曾這樣記錄那一段時光:“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決不能!決不能被他們發現……我可不能死。否則,誰來照顧他啊?”

你看,連她都這樣努力活在這世上了,而你,回報她長達十年癡戀的,卻是自殺。

她已失去活著的所有依托,卻仍為你活到二十一世紀。用了二十年時光行走在你曾走過的陸地,一生得不到半點名份,一生遭人非議,花去半生歲月收集編選你的手稿,富餘時光便用你的文字描摹你,使你的言談舉止得以在寥寥數十張黑白照片之外垂著……

在你人生中最落魄時,為被納粹迫害的猶太人所著的小說,終獲得諾貝爾獎那日,她已垂垂老矣。她終身未嫁,為你立在全世界面前時,微笑著為你拋棄世界與她而開脫:“他若繼續活下去,只會比死去更痛苦。可我必需活著。只因我知道,終有一日全世界會懂得他。我從不懷疑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並為此活到今日。”

她是全世界最懂得你的人,不論你是否年輕英俊,優雅抑或落魄。只有她能成就你,有你她才會無憾。

我告訴過你那個名字,言桑先生。倘若有一日你聽見那個名字,請你務必、務必回頭看她一眼……那麽這個故事一定不會是這樣。

而我呢?

後世不知多少少女為你的情書心醉神迷,願與你談一場亂世之中最為驚天動地的戀愛。

我興許也曾是其中之一。

天底下哪位女子,能何其三生有幸,才能讓你愛的挫骨揚灰?

所以當我醒來,發現自己是那院子之中另一位梳著辮子的小女孩,當我走進那一間書房,看到的是仍舊意氣風發的、十五歲的你時,我想,假如你將要娶得不是她,而是我,是否終能拯救你與我?

看見你對我瞇著眼睛笑時,我想,我也許做到了。

因此也得到了離開紹興老宅的機會,前往香港求學。

我費了很大周章,才與你通上信件。漸漸習得一些掙錢方法,我也想過,要做一個懶散平庸的富婆,陪你安安穩穩的過完此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若指責你,我便用錢砸死他們,叫他們不敢再對你說一個“不”字;給你我有的,這全世界最好的唯一的東西,足以陪你渡過你的落魄潦倒。

可有一天,我終於明白,我非你良配。

我興許與你從前那位妻子並無多少區別:你在我這裏得不到入腸入肺的回應,我亦不能為你踏破萬裏,更不值得你為我燒作飛灰。

我只是仰慕你文字與才學的萬千少女之一。可我興許也與她們一樣,也許仍能在千帆過盡之後仍愛著你不再美好的皮囊,卻沒法容忍我與你的子女日漸困窘的生活,更沒有精力去安撫陪伴你急需理解與尊重的靈魂;甚至在離開以後,不懂得該如何整理你的著作。

於旁人看來這是多麽簡單的事情,而我卻做不到。我將有自己的事業,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將你視作全世界唯一的神祗。

甚至甚至,因為我的事業與身份,而不得不將你全副才華與理想悉數禁錮、埋沒。

我不知道比起上一個故事來,這一個故事是否會變好,抑或更糟糕。

興許,我不止無法成就你,甚至會加劇你的痛苦。

親愛的言桑先生,請一定答應我,不論未來遭遇何種狀況,都請千萬不要落魄成這樣。

親愛的言桑先生,請多愛自己。寄生於世,未必要求別人懂得。能做自己喜愛的事,再孤獨也舒服。

親愛的言桑先生,在未來某一日,我會將手中所有書信都寄回給你。但請允許我自私的……留存了一些與你有關的小小物件,與你親筆簽名的信封,只因我太過喜愛你,比你所能想象得到的要多得多,更要久上許多年;甚至長過你我相識的年歲,長過我誕生於世至今的時間。

我只是你人生之中微不足道的小小過客,而走進那間書房見到你笑容那一刻,那一刻於我便已彌足珍貴。

我常常在想,和愛情有一點關系麽?

可我想到斯普雷河的冰激淩與周末開往無憂宮的電車,想到馬賽碼頭的朗姆酒與醉鬼,想到列坦號,想到荷蘭水、電車與《大都會》,想到荔枝紅燈光裏的男男女女,想到大雨滂沱的海島與午夜銅制電話機,你所知淋濕的泰迪熊玩偶,與你所不知道的小小金鎖……這就是為旁人所不知道的,屬於一九二七年那個夏天林楚望所能與你共同擁有的唯一的不朽的故事,言桑先生。

敬禮

安好

己巳年五月三日

楚望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到歐洲的野牛和天使,想到顏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預言性的十四行詩,想到藝術的庇護所。這就是你和我所能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麗塔。——《洛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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