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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〇三八 阿正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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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著紙袋飛快跑上樓去, 扔掉全是汗味的舊內衣, 將白色麻布長裙換作棗紅燈芯絨襯衫與白色長褲。被醫生剪得參差不齊的短發還有些微濕,脖子往上一寸頭發都剃掉了, 在襯衫外頭空出涼涼的一大截。瑪麗與莉莉在樓下與霍格太太聊得出神, 還沒註意她已經溜之大吉。

她很輕松的下了樓。謝擇益的車停在前花園外,她甩了甩濕漉漉的短發, 低頭鉆進車裏。

車開動了, 她朝著紅十字醫院潔白的大樓飛快的揮手。

謝擇益也笑了,“這麽早作別,晚上還不是得回來。”

她打開車窗, 風從窗戶縫灌進來;她將雙手插進頭發裏面輕輕哼著不知哪裏來的調調。從前她也沒有那頭累贅的長發,一覺醒來洗幹凈頭發, 擦一擦, 趕著上課前最後一班電車到學校裏時,頭發也給乘車沿途時的風吹幹了;遇上冬天下大雪時,到了實驗室, 已經是滿頭冰墜子,給室內暖氣一烘,沒一陣便幹透了。她時常有點不為人知、無法傳達給人的小快樂,卻不知怎麽的總覺得謝擇益能懂;即便不能懂, 大約已經打從心底接受了她是個神經病的設定……

開往張家浜路上,因為舊時各國道路時沒規劃過城市排水系統,遇上下雨便時不時便會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集在路邊。門牌是英文字母的商鋪大多都關著門,街邊玻璃櫥窗上都貼著大大小小的抗議招紙, 但離街邊太遠,有些看不仔細。她拉開車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剛一動作,巷子裏兀地沖出兩三個學生,嚇得楚望也一聲驚呼。幸得謝擇益剎車及時,右手控著手槍,左手仍不忘伸手將她額頭護住,免她一頭撞前窗玻璃上。

幾個學生一邊一驚一乍跑過去,跑出去幾米遠,一個學生回頭來道過歉以後,又往車窗上扔了一張招紙。兩人往前看,並不寬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學生。眼見車開不過去了,兩人一道下車來,將車停路邊雜貨鋪前,沿河走過去。

楚望看了眼手裏那張抗議招紙,上頭寫著——

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

然而帝國主義自強迫開埠以來,上海租界上的中國人,吞聲忍氣地蜷伏於帝國主義的壓迫之下,比奴隸還不如!

我們忍無可忍了!我們已經已經預備犧牲一切,冒犯各種困難與危險,為全中國反抗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作前驅!

廢除不平等條約!

收回租借地,取消領事審判權!

讓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我們希望全上海的中國人聯合起來!

我們希望全中國被壓迫的四萬萬同胞聞風起來!

……

看完以後,她將抗議招紙折好裝進襯衫衣袋裏,與謝擇益一路沈默著前行。若是往常,她仍覺得他與她是沒多大區別的同類;也只在這一瞬,她才突然意識到,他也是周圍學生們的抗議對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沒穿軍裝,否則一準連帶她一道成為洩憤對象;可脫了軍裝,他也就與旁人沒什麽區別。

能在租界裏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從穿著而言,一眼便可知誰是侵略者,誰是資本家,誰是二等公民,歧視與壓迫隨處可見,是有形的。在往常是動輒毆打黃包車夫的巡官,是蘇州河裏的無名屍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視與壓迫的憤怒統統爆發出來,便是學生手中的怒吼與被這民族動蕩嚇到不敢開門的外國商鋪,都是有形的。她無端的為這歧視與憤怒的有形而動容——不像一百年以後,存在於小組作業與共事關系中無形的歧視,讓人找不到,摸不透,無從發洩。也因此,好幾次她都沖著游行人群遠遠揮舞拳頭,嘴裏嘀咕道“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謝擇益看她時不時發一陣瘋,只跟在身旁微笑。因為戒嚴,一趟電車停在河邊,夕陽裏頭兩條冰冷而亮晶晶的軌道與河水並排伸向遠處,這個城市繁華與貧困交匯的邊緣。車大約停得太久,開電車的師傅打起了盹,車廂裏的人卻是夠安靜。頭等車廂裏西裝革履的商人們讀著報或是做著數獨題,二等車廂裏鄰座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互相搭訕起來;突然裏頭有個人紅頭發的商人註意到謝擇益,在兩人走近時輕聲喊道:“謝先生?哦真的是你。聽說碼頭、閘北與寶山路都鬧得很厲害,我以為工部局全都出動了。”

一等車廂陸陸續續有人望出來。

謝擇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聽說商鋪關門,趁散步出來,正好陪同女士買西點。”

“聽說總工會出動,鬧得很厲害。商務印書館附近住戶中午聽見不少槍聲,從那一邊一直封鎖過來——前頭也不能去了,我剛從起士林那邊過來,也快封鎖了,現在去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電車停在路邊,意味著連通過來的電線線路也切斷了;也昭示著上海某個或是某幾個地方正經歷一場浩劫。兩人謝過洛克霍德先生,二等箱裏便有人起哄道:“吃西點趁早嘍,趕跑外國人,再沒西點吃!”

楚望聽聞便真的沿街跑起來,謝擇益在後頭微笑著跟上。眼見起士林咖啡店就在眼前,白俄店老板沖她大喊:“當心水坑!”

夜已初上,因戒嚴斷電,原本高樓的霓虹也沒亮,險些沒註意中間正對著一灘集水坑;近了一些,才發現地上明晃晃一灘影子,在地勢低窪的起士林店外匯成一條寬闊水窪。突然她手被牽起,一側頭,謝擇益將她右手拉高,低頭看著她,嘴裏數道:“三,二——”

兩人一同跨出去,帶著她一個小小蹦跳躍過水坑。

跳過去以後,店老板與夥計一同笑了起來。面包師傅是個年輕捷克小夥,正端著一盤剛發好的面團探出頭來,用卷舌的英文大喊一聲:“斷電!電爐起不了火。”看她有些沮喪,又笑著說:“碳烤爐還能用,只沒有往常松軟。”

眼巴巴等在烤爐前時,眉清目秀的捷克小夥用腔調十分可愛的英文同她搭訕。

謝擇益立在旁邊同白俄老板聊天,眼光時不時朝烤爐這邊投過來。

一爐黃油羊角包出爐,她嘴裏念叨著:“六只,六只,裝三只袋子!”

夥計分裝紙袋時,捷克小夥在烤好的蜂蜜栗子蛋糕上鐫花,突然右手變戲法似的遞給她一只玫瑰花瓣型的小熱十字面包,說,“給今天最可愛的女士。”

白俄老板嗬嗬笑道,“亨利,別以為謝先生看不見你搭訕她女友。”

她接過熱十字包以後,忙擺擺手,“我們不是那個關系。”又側頭看一眼謝擇益:“看吧,總有人誤會。”

捷克小夥紅著耳根轉過臉去,夥計替他問,“那麽冒昧請問一下,你們是什麽關系?”

謝擇益微笑著看向她,“給我五分鐘時間想想什麽話適合在起士林店裏講。”

白俄老板與夥計一起起哄。

她手裏拎著三只紙袋拔腿就往外跑。

白俄老板在喊道:“這是最後一爐羊角包,明天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裏再沒有得吃了!”

她一聲驚呼,忘了門外的水窪,皮鞋一腳踩進水窪正中間;卻沒料到水這樣深,四濺的泥漿臟了她一身。

謝擇益快步趕過來,蹲下來碰了碰她的襪子,“濕透了。”示意她擡腳,將她裏頭濕透的皮鞋脫下,白色襪子從褲管裏扯下塞在拿在手裏,兩手環過她肩下與膝下,大步跨過水坑,往車停的方向返回,“沒事,很快就到車上去……回去將這身衣服換下來,洗個熱水澡,便不會著涼。”

濕透的腳丫發著涼,在這因戒嚴而停電的漆夜裏,因他大步走而懸空的晃蕩著。她手裏攥著溫熱紙袋,說,“涼了就不好吃了。想回去醫院,將吃的帶給霍格太太與許小姐。”又補充一句,“現在回去家裏,也不知有沒有電。”

他嗯了一聲,隨後說,“先送你回去,我折返回去將幹凈衣服帶過來。”

下午的學生早已走遠。街道空空蕩蕩,車寂寥的停在路邊,街上零星三兩昏黃住宅燈光亮著。車上散落了許多抗議招紙,他先開了副駕駛門將她放在座上,將前窗玻璃招紙拂去以後,關上車門緩緩啟動。

路邊零零星星亮著一兩盞燈,沒有月亮;怕撞到過路人,故而車也行的很吃力。

只有兩人的密閉空間裏,她總擔心他會有一點出其不意的表白。心在半空懸了一路,遠遠看見救助會在路燈光裏白到發亮的白墻時,終於松了口氣。

就在那白墻壁下,她看見兩輛黑色福特車外立著七八個黑軍裝的人,其中已經有兩副熟面孔:朱爾查的,汴傑明的。他們的車駛入時,所有英軍都望過來——他們在等他。

車停穩,她定定盯著朱爾查,推開車門光腳走下去。謝擇益早已知道什麽在等著他,車停穩,拎著鞋子追上來,被她一把推開。她光腳走上救助會的臺階,朱爾查的灰藍色眼珠便也跟著她轉動。

她聽見謝擇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請再給我一點時間,長官。我回去福開森路一次,便同你們去工部局。”

朱爾查盯著她,用戲謔的英文對謝擇益說,“你舍命賠她,可你的中國姑娘好像似乎並不承情。”

她也盯著朱爾查問:“你們要他去哪裏?”

朱爾查先用流利的中文同她說:“當然是回去英國人該呆的地方。”爾後用擡擡眉,用英文同謝擇益說:“當初你向我保證的,‘私藏中國孤兒與帶人去紡紗廠,純屬你的個人行為,與工部局無關’。那個日本少佐舉家上下已經到了中國,準備為他個人行為向日本帝國賠罪。你呢,Zoe?”

“我說到做到,長官。”

楚望往他跟前擋了一步,仰視朱爾查,用中文問:“他做錯什麽事情了?”

“六國公使明天就要到了,女士,”朱爾查笑著說,“日本人都給了你們交代,那麽我們該給日本人什麽交代?”

“日本人的交代?拿佐久間的個人行為為天皇抵罪?什麽狗屁交代!”她氣得眼睛通紅。

朱爾查看著她頭頂的紗布笑了,“佐久間與藤間不為他們的個人行為負責,難道誰來負責?”

誰來負責?讓裕仁天皇,與整個日本向中國低頭認錯?在廣島長崎夷為平地以前,那個國度甚至試圖全民玉碎!道歉?她有些絕望。

朱爾查又道,“如果不是Zoe的個人行為,租界何至於鬧到今天這一步。”

她幾乎忍不住想要狂笑。

“天真一點來說,”朱爾查微笑著看向她,“你們成功了,將我們送上法庭,或是讓整個工部局與在華外商離開中國領土,Zoe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你不要因為他像是個中國人,便以為他真的便是中國人了。每一筆血債,他都經手過,你以為他下場能比前一種好?女士,作為一個中國人,你希望是哪一種?”

她扭轉回頭去看向謝擇益, “謝先生。”

他替她拎著鞋襪,一言不發。

她盯著他看了一陣,光著腳扭頭便往醫院裏跑。

她聽見朱爾查對他說:“明早黎明前為止,至多給你五小時。”

跑到三樓時遇上瑪麗與莉莉,兩人驚嘆一聲,先是問她去哪兒了,又問她鞋襪呢。就她擅自出逃這事將她罵了一通,替她洗了小腿與腳,換上麻布長裙後趕她到床上去躺著。

她將條紋薄被搭在身上,背對著門斜躺著。

過了許久,門縫篩進幾寸鎢絲燈光,爾後又暗下去。腳步聲停在她床邊以後,一疊衣服放在她背後枕邊,整間病房再次安靜下來。

她不講話,他也不講話。

她背對著他問,“謝先生,對你而言最壞的情況是什麽?”

謝擇益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極低,也帶著一點回響:“最壞的情況,日本與五國在上海的權利仍舊神聖不可侵犯,預示著遠東土地上中國人的第三次失敗,那時,我大約會成為工部局五國以往對日本種種憤怒的代罪者,與向軍國賠罪的佐久間因玩忽職守而一同下地獄,或者像條喪家之犬一樣滾回不列顛尋求政治庇護;而最好的情況,就要看你的國家足不足夠憤怒,能將事情鬧到讓六國公使在上海開出一個國際法庭。那時候……我們也離審判不遠了。”

她不解,“只是因為整個工部局與日捕股都是利益共同體?可是你有什麽過錯。”

他笑了。

她低頭沈思良久,問,“謝先生,你……殺過人嗎?手無寸鐵的中國人。”

謝擇益說,“我是他們的長官。姑息是罪,縱容也是罪。這兩年每一筆人命債都會算到我頭上。”

“可是……”她想了想,“這點事,謝爵士也不足以替你解決麽?”

黑暗裏一陣極長的沈默以後,謝擇益問,“你知道什麽是侵略幫兇麽?”

她聲音極輕,“你也沒有做太多壞事,是不是?”

他想了想,說,“英國的中國人大多舉止得體,除了中學裏的學生外,幾乎與體面的英國人無異,歧視二字,離我太遠,不能使我懂得中國人到底哪裏比不過英國人。”

她心都懸了起來,更為專註的聽著。

“美國的中國人,大多來自中國社會最底層。苦力,廉價,□□,骯臟,老鼠……所有詞匯都與中國人脫不開關系。如果你親眼去華人街見過洛杉磯與舊金山的華人,你就會明白,為什麽中國人地位遠低於黑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恥辱。我不知怎麽形容我對中國的情感……我時常遇見一個傴僂的,生了肺病的苦力。天花肆虐期間,軍隊與醫生一起出動救治傳染病人時,他仍舊當街便溺,他的骯臟不堪使得他看起來像一切傳染病的源頭。救助會告誡過他無數次,也許他英文不好,也或許他太過頑固。一位女兒死於天花病的父親,悲痛欲絕之的當街毆打他,將他吸大煙的殘損牙齒打到脫落滿地,他嘴裏、牙齒裏,全身滿是血。他趴在地上求饒,用他唯一會講的英文說他家中還有一位八十歲的母親等著他。他疼的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求人掐斷他最後一口氣。人們痛恨他的無藥可救,惋惜於他的將死,但冷眼旁觀似乎最好的選擇。我應該覺得心痛嗎?可他不是我的父親。我父親正是那位施暴者,他手上還有更多罪孽,因此他即使周身都偽裝成為一個地道的英國人,幾十年卻仍不信基督,只信佛。”

“三小姐,你大約不知道,你來上海以前,我過著什麽樣的日子。當我將靈魂與身軀押給殖民者時,我已經不可饒恕。所以在最好的情況下,六國調查專員會來問你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與紡紗廠有關、與佐久間或是我有關。六國公使來了,也幾乎證明,將殖民者與不平等條約趕出這片大陸不遠。不要怕殘忍,你知道自己擁有的權利與證詞的份量,請為他們的罪孽加上你的一筆。”

她心頭一震,一股戰栗傳遍全身。她能明顯感覺到那是一種痛與震撼並存的難以名狀的感覺,讓她眼淚洶湧而出,將枕套沾濕一片。

她感覺他起身為她整理被子時,摸到那一片濕潤後,他動作一頓,又接著說,“明天公使入港時,會開放小部分港口。公使入港時,葛太太也快到了。”

她沒有說話。

他接著說,“回去福開森路時,見斯先生在樓下等你。若是方便,我便叫他明早過來找你。”

她仍舊沒有講話。

他用指腹替她刮去臉上眼淚,輕聲說,“不要哭,我沒什麽好值得同情。”

她做事向來極有目的,也從來都懂得自己想要什麽。她站在陸地上,用雙腳,用代步工具去爭取,大部分東西似乎總能得到。

可不知從何時起,全副身家置身在洶湧浪潮的一艘小船裏,所有想要的,所有所求的,都像是在刻舟求劍。

她動了動身體,正對仰視著他,啞著嗓子問:“謝先生,在華懋飯店時,你叫我等你一下……那時,你是否要同我說什麽?”

他低頭靜靜看著她說,柔聲說,“已太晚,是時候該睡覺了。”想想,又說,“往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她仍睜著眼睛將他看著,非得要等到他回答。

他仍坐在她床頭俯視著她,一動也不動。她看到那雙眼睛,又回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著什麽極刺目的事物,必要眼睛微微瞇起眼來才能看清楚。

他說,“臨睡前,給我一個晚安吻,可以麽?”

他不知何時已換上那一身漆黑軍裝。

夜色裏,白色石雕一樣的輪廓與鼻梁,深陷的眼窩,睫毛裏若隱若現的淚痣,極淺唇色……她打主意要好好看一看他時,幾乎忘了回答。

在她看到他的睫毛耷拉下來,幾乎將眼中失落掩飾過去時,她緩緩支起身子,跪在床上;左手小心的扶著他的肩,將嘴唇湊上去,在他因她靠近而輕微抖動的、半垂著的眼臉上輕輕親吻了一下。

唇離開他的眼睛時,他緩緩睜開的眼睛,眼神可察覺的從不可置信一點點變成驚喜。

她坐回床上,有點不敢看他。

花園裏的路燈光從白色紗簾傾瀉進來,使得肅穆的白色病房裏全是交錯著的紗影。風從敞開的窗戶縫隙吹進來,她短短頭發頂上幾根倔強的頭發吹得東倒西歪。她覺得有些癢,背過身去扯開紗簾,想將窗戶拉上;雨下過了,烏雲散去,到這時候才隱隱有那麽一點月亮的影子,但只薄薄一層;枕頭被她壓在膝下,背過身去時,恍然有那麽一瞬,她似乎從窗戶玻璃上看到兩人的影子。

他就坐在她身後的床頭上。感覺到他冰冷手覆上自己的右臉頰時,她伸手扯紗簾的動作一楞;那動作本該十分輕柔的手掌,突然將她整個整個身子扳過去,臉正對著他。

那本就不甚牢靠的紗簾,在她驚惶之下被扯脫落了,像夜裏的熒光水母或者視網膜上一層薄霧,在她身後落了下來。

謝擇益吻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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