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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〇三六 阿正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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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三日清晨天未大亮, 眼見大事不好的工部局日捕股趁夜備了一艘郵輪從以洋涇浜為界的法、公共租界與黃浦江交匯處悄然行駛出港, 登船的日本科學家卻意外遭潛伏碼頭上的震旦大學與政大二十餘名學生攔截。慌亂出逃的日本衛隊大班眼見大事不好,為使郵輪順利出港, 請租界當局出動逮捕了其中十餘名學生。

兩天後, 成百上千大學生趕到工部局會審公廨請求釋放學生。上海聯合北平天津多家報紙大肆宣揚殖民者的暴行,激起北平上海眾人憤懣之情。林梓桐作為被派遣往上海的二十五師團軍官之一, 也在三天清晨抵達上海。

楚望這幾天按時換藥、吃飯, 也陸陸續續從謝擇益口中聽說些許外界傳聞。他講故事一樣輕描淡寫的講,她也聽得平靜。大約身體急不可耐的想要快些病愈,睡眠多得離奇, 幾乎除了吃藥與吃飯時間,與謝擇益也說不上幾句話, 更別提來探病的其他人。

迷迷糊糊間聽到謝擇益在門外與一個熟悉男中音談話, 沒一陣就走了。謝擇益折返回來時,她便輕聲問道:“林梓桐來了麽?”

“不知你醒了,他便先說去探望另一位朋友, 一會兒再回來。”

她聽完想了陣,“許小姐也在?”

“嗯。”

“我也想去看看她。”

“你自己也還是個病人。”

謝擇益剛斬釘截鐵的拒絕,一看那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對視三秒後, 轉頭攔住莉莉問:“可否帶她在醫院裏走一走?”

“她這兩天也好很多了,”莉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說,“別離開醫院就好。”

一聽不能離開醫院, 她很惋惜的“啊……”了一聲。

謝擇益與莉莉都轉頭來將她看著,用英文與中文各自問了一遍,“你還想去哪裏?”

“想……回家一趟,拿點東西。”她用英文說。

“他不能替你取?”莉莉問。

她看著謝擇益,有點難以啟齒。這年頭內衣還沒普及到遠東大陸,女人們都用“束奶帕”或是仍沿用著肚兜,大多數因此胸下垂或者幹脆導致平胸。二七年以前她還在發育之初,後來突然提倡起了天乳,她覺得怪怪的,就私底下委托索米爾先生為她做了許多胸罩。後來他回法國後,偶爾也時不時會寄一些給她,這才使得她終於沒長成個平胸或是胸下垂。那天送到醫院後,外套雖是給瑪麗與莉莉脫下來換作幹凈的麻布病號服,每隔兩天也會給她擦拭身體或是更換外衣,但內衣內褲都沒動過。也因此,今天大好了,她也覺察到自己由內而外的散發著臭味,像個臭豆腐。

謝擇益態度溫和下來,盯著她用中文問,“東西放在哪裏了?”

她想了想胸罩的尺寸和形狀,望著天說,“算了,也不是特別急……”

莉莉笑著說,“自從霍格太太住進來以後,霍格先生替她修整了天井花園,現在特別漂亮。她住進來以後還沒看到過吧?有空可以去那裏走走,心情會好很多。”

楚望問:“是那個上海開埠後,帶著太太從廣州過來,在外灘給她買了八十畝地做花園的霍格先生麽?”

莉莉笑道:“是啊,真羨慕霍格太太。”

看到莉莉滿臉花癡笑時,楚望也感嘆道:都是錢啊,能載入史冊的浪漫可都是錢堆出來的。

她躺著快一周沒動過了,剛支起身子要下床,腳一陣發軟,險些一頭栽倒下去。謝擇益快步上前來兩手將她抄進懷裏,這才沒真的摔個狗吃屎。

莉莉輕輕一笑,拿著病例記錄飛快轉身出去了。

“傷的是腦袋,怎麽腿腳也不好使了?” 她腦子有點發懵,推了推謝擇益,“讓我下來走兩步。”

“確定?”

“確定。”

謝擇益將她放下地,寸步不離的將她盯著。

她走兩步,仍覺得腿有點發軟,只好死死將謝擇益的袖管扯著。他走兩步,她也走兩步。

謝擇益不由得微笑,“想先去哪裏?”

“許小姐那裏。”

拖著他的袖子小步走了一段路,稍稍活動開了,腿也有了點知覺。雖走不太快,也不至於某一步踩到棉花上摔趴下去。只是為難謝擇益這麽個大高個,要遷就她這個半殘廢的小短腿慢悠悠的走。

她的病房在三樓,許小姐在第二層。到她病房門口時,卻被另一位看起來很兇的救助會護士老太告知:“有人正在探望她。她需要休息,請明天再來。”

楚望還想問一句“傷得重麽?”那老太卻毫不客氣的掉頭走人,留兩人吃了十足的閉門羹。

她一臉沮喪時,謝擇益卻笑道,“我出去看一看。”

說完立馬大步往病房長廊外頭去,留她一臉懵逼的扶著墻在後頭盯著他快速遠去的背影。

過了幾分鐘,他又笑著折返回來,將她一把橫抱出了病房,穿過紅十字醫院的寂靜藍白長廊和長廊中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在所有人好奇回望的目光裏,終於在一層花園外頭將她放了下來。

醫院樓是救助會捐建的,建成期在六七十年前。花園是怡和洋行和阿禮國後來捐成的,為了填土種花,地基又拔高了一尺有餘。霍格太太住院以後,霍格先生大約又修繕了一次,一層外的花園整個比醫院一樓的地基高出兩尺有還多;一層采光漸漸不大好以後,便不再用作病房,多作儲存室。

謝擇益立在花圃後頭朝上頭病房看。他身高加上地基與花圃圍欄快兩米八了,足以看到二樓病房窗戶裏發生的一切。

楚望也爬上花圃圍欄站到他身邊,卻發現自己只能看到一樓與二樓之間那堵墻。她扯著謝擇益跳了兩下,終於意識到,她這個身高再怎麽蹦也於事無補。

謝擇益安靜的往裏看了一陣,在她身旁添油加醋道,“哇哦。”

好奇心被完全激發的楚望:“……”

謝擇益轉頭來看著她,“想看麽?”

她扯著他的袖子。

“該叫什麽?”

“擇益哥……”

謝擇益於是笑著半蹲下來,拍拍折起的腿。

面前這情形好像與記憶中什麽畫面重疊起來,立刻使得她一楞。

“上來。”謝擇益說。

她點點頭,攀著他的肩坐了上去。

“扶穩了?”

“穩了。”

謝擇益慢慢站起來,她的視線也越來越清晰。

“能看清麽?”

“矮一點兒……這樣太顯眼了!”

謝擇益蹲下去一些,“這樣?”

“嗯。”她雙手扶著二層床沿,只露出眼睛與小半顆白白的腦袋。許小姐的床就在窗戶邊,因她躺著,所以看不太清她的情形,只能看清坐在她床沿的林梓桐著了軍裝的背影。

剛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聽得許小姐甕聲甕氣的一聲:“別想了。以前不會嫁給你,現在更不會。”

林梓桐道:“他在策劃你們與總工會的行動了吧。煽動學生與工人走上街頭,還是直接武裝出動?”

“關你什麽事。”

“上海來了我們近兩個團。你們人手不夠的。若是將上海人煽動到加入進抗議隊伍裏,租界當局也不會就這麽眼睜睜看著。”

許小姐冷笑一聲,“那麽你來做什麽的。等他們行動了,你就一聲令下,叫你的士兵朝手無寸鐵的工人、學生與市民開槍嗎,我們中國人的戰士?”

林梓桐道,“若他們失敗,你的身份也危險。何況他們能贏的希望渺茫。不想連累許伯父與伯母,你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們,我與你的婚姻會是你短暫時間內最好的庇護所。你決定,我不逼你。”

許小姐沈默了良久以後,聲音也變得極輕極輕,“你喜歡那個女孩子吧?”

林梓桐沒應。

“你從小就喜歡這類有點小聰明,頂天真倔強,又沒什麽心機的女孩兒,你騙不了我的。”

“你不也一樣?你若是想聽希臘、羅馬,文藝覆興與唐宋元明,我也可以講給你聽,不一定比他差。上下古今,南北東西,浪漫主義,寫實主義,自然主義,我也略懂少許。除此之外,日語也不算太壞。他已經訂婚,我單身至今。你請好好考慮考慮。”

“……”

“何況論天真倔強,從小到大,誰比得過你?”

聽完這句,連帶楚望也沒忍住“哇哦”了一聲。聽見她這一聲,謝擇益立馬覺察大事不好,她一擡頭,沒待林梓桐回頭來,謝擇益一把提著她的胳膊將她塞進自己大衣裏,拎著她一溜煙跑到薔薇花叢後頭藏起來。

林梓桐推開窗往下看,只看到一叢葉片窸窸窣窣晃落的薔薇花。

被強行塞入謝擇益大衣胸前的楚望憋氣憋到快窒息時,突然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健氣十足的朝他兩迎面走過來。楚望縮在謝擇益風衣裏頭,聽見她用中氣十足的英文大喊謝擇益的英文名:“Zoe Tse!是你嗎Zoe! Zoe,我是你霍格奶奶啊,當初你爸爸帶你二媽媽來廣州住,晚上來我家打馬吊時帶來的小女孩兒都喜歡追著你跑。霍格奶奶可一直記得你這雙眼睛與討人喜歡的小模樣小Zoe,可是你不記得霍格奶奶了嗎Zoe?”

謝擇益臉色越聽越差,楚望索性也不憋氣了,一個哆嗦從他黑色風衣裏鉆出來,對著日頭天光大口喘氣。

林梓桐笑著搖搖頭,將窗戶拉上,轉身出門下樓來。

霍格奶奶看著他風衣裏突然冒出來的小姑娘,瑩藍的眼珠睜的老大,噗嗤一聲噴笑出來,突然改換一口廣東口音的中國話:“這麽靚的女仔,誰將你傷成這樣啦?阿正,你也不知將她看仔細點啦。”

楚望摸摸頭,“誰是阿正?”

謝擇益道,“霍格太太,我仍舊記得您。沒將她看仔細,是我不該。”

霍格奶奶拉著楚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嘖嘖嘆道,“阿正就是你Zoe哥啦。他從小就這樣靚仔,他爹爹媽咪都將他叫作阿正,如今更是越長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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