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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〇一九 夜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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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車在斯公館外停下。兩父子下了車, 黑著一張臉, 神情同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語不發進了屋。

門嘭一聲關上, 將一幹人等關在外頭;斯太太牽著言柏近前來, 看看那暴力關攏的門,問道:“這麽久沒回來, 怎麽一回來就鬧起生氣來了?”

一行人在外頭等管家過來開門。近幾月來斯家家仆遣散不少, 倒並非如外界所言“斯家敗落了”,也僅僅只因斯應本就喜靜,不愛一堆人在跟前走來走去, 索性就應了外頭閑言碎語,少鋪張些, 排場也小寫。一些貼身私人的事情, 便都由這位日本太太替他料理妥當。

人們總愛看一些場面上的風光,是以在外人眼裏,從二八年起, 斯家就“衰”了。倒也不是不能盛,南方來請過他許多次,都被他一口回絕,只因他斯應這輩子事了一君, 幹不了第二家的事。

他冷哼一聲:“這兩年你以為他在外頭吃了許多苦。其實不然,一門心思沒在學業上頭,成日玩些文人消遣游戲,同激進青年混在一處, 不僅耽誤學業,還幾度通信受阻,被拒絕出境歐洲。不會來也罷,我當我斯家有個兒子出息了,要在歐洲做起‘白華’來了!”他氣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斯太太忙替他順口氣,這才接著講下去:“這次能順利回國,竟還要托租界地上的白華和南京講和,實在是奇恥大辱!”

這些斯應也沒同她講過。一開始還時常寄信,托友人教托照料長子,後來一年多也沒聽他提起過。一開始她還以為言桑在歐洲交了女朋友,所以心裏頭也沒家裏父親和弟弟多少位置了,所以一同斯應提起他就氣得說不了話,還暗自好笑了好長時間。

到底母子同心。斯太太正想著,言柏仰著腦袋替她說了:“大哥真的沒在歐洲交女朋友嗎?”

斯太太抿嘴一笑,慌忙將言柏嘴捂住。

老管家開了門,屋裏壁爐燃著火,一行人將外衣脫了在客廳坐下。斯應看了眼小兒子,嘆了口氣,“還惦記著林家那小丫頭呢。”

斯太太一楞:“哪一個?”

斯應瞪她一眼,“還能是哪一個?”

“送別林家之前見過一面。那時三姑娘看起來挺不起眼,雖沒她姐姐相貌出挑,卻叫人難以忘懷,很有些討人喜歡。如今漂亮些的二姑娘我已不怎麽能記得了,三姑娘仍能記得很清楚,”斯太太回想了一陣,“前些時日,林老爺似乎因著什麽事大發雷霆,登報揚言要將那丫頭逐出林家,還說解除婚約。這事與你商量了沒有?”

斯應搖頭,顯然對此事仍舊耿耿於懷。

斯太太納罕:“到底為著什麽事情?”

“說是在香港念物理學時與她老師不清不楚。實際如何,其後也致電問過教育總長。徐來這人,是經蔡元培舉薦賞識的。蔡先生對徐來人品學識有極高讚譽,三次回電報稱,徐來此人極看重家庭,絕不會做出這等事。是以仍舊覺得蹊蹺:以斯家與林家交情,即便那丫頭真的犯了錯,改過自新就是了。往後我與你也仍當她是斯家好媳婦。唯一難辦就是怕言桑不肯。但如今看來,他是再喜歡那姑娘也沒有了,”斯應籲口氣,顯然是對自己教導出的兒子既欣慰又嘆惋,“即便如你我,將三姑娘放在心裏頭好好掂量,也願意多方打聽,以免因歹人有意為之而使她憑白遭冤枉受委屈。她還這麽年少,林兄怎會如此偏聽則暗,還專挑最陰損的法子,讓這丫頭日後都見不了人?難道其中還有別的隱情?”

斯太太皺著眉頭想了想,問,“林老爺是否從前有意,想將二姑娘許給言桑?”

斯應搖頭,“好幾年前去紹興前,林老爺便提議過。趁著尚未見到林家兩個姑娘,我便讓言桑先作決斷,叫他選定以後,此生絕不敢再叫我知道他改變心意。”說罷又嘆口氣,“當初一言,哪知竟叫他記了這麽多年。”

見丈夫為兒子婚事愁容滿面,斯太太不禁又好笑不已。他心疼生氣自己兒子,言桑何嘗不是和他一個樣。他不肯讓言桑從文,只因知道斯家個個都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心性,對政治如此,對愛人依舊如此。若非如此,他在發妻亡故後前往日本,她二八芳華,也不至於苦追他十二年才將他打動。斯家如此家大業大,一旦娶了她,便只有她一個,從一而終。

也是知道自己這個性子,在仕途上極易碰壁,他自己是吃夠了這苦頭,便絕不肯讓言桑再去遭這個罪。特意為他選了學風勤懇踏實,遠離政治活動的國家去念大學,也為他挑了一門與政治文章無甚關系的學科;又因而今國內文人以筆為刃,是政鬥中推動流言撥弄人心最好用的一柄利刃,時常搞一些文人雅士聚餐會,自當自己是“社會的柱子”,也是如今南京打壓最盛的一支隊伍,故而斯應也無論如何不肯他學文。

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個關心國是,偶爾“不識時務”,做事不管不顧的老頑固?去年南京政府月刊打壓《新月》,他竟寫檄文去政府月刊,指責蔣“無知無識、軟弱無能”;幸而雜志社友人看到,忙將信截下來同她商量辦法。因為兩人都深知斯應是個而立之年的叛逆中年人,將信中批駁話語都刪了去,只留得一篇充斥著絕妙好詞的文言文兵家學說佳作,這才沒釀成大禍。

斯太太捂嘴笑道:“林家老爺即便將女兒從家譜除名,都不肯讓她嫁你兒子。那你打算要怎麽辦?”

斯應沈聲不答。

“要不拍個電報去問一問林老爺的意思?”

“不用了。”

“為何?”

“如今他已在返航回滬的船上。稍等些時日,便將他請來問上一問。”

斯太太又朝樓上 看一眼,“若最後意思不如老大意呢?”

“他總會想辦法讓自己如意。這個兒子,關的住人關不住心,”斯應眼都不擡,喝口茶說,“不信你上樓去看一看他還在不在家裏頭。”

斯太太納罕,走上樓去推開言桑房門,窗戶大開著,風呼呼往裏吹,吹得屋裏書頁亂七八糟,哪裏還有人在?

斯應盯著沙發上正襟危坐的小言柏,嚴肅著臉說:“以後可不能這麽教你了。人還是得心思活絡些好。”

——

許小姐那晚過來的時候,一開始小孩兒怎麽都不肯回答她任何問題。許小姐倒也不急,耐著性子想了一陣才說:“一定是病了才不肯講話,我帶他去醫院看一看就好了。”旋即拉著小孩兒就走,嘴裏說:“走,上醫院去看一看。”

聽到“醫院”兩個字,小孩兒立馬警惕的往楚望背後縮。許小姐再逼問一句,他立馬嚎啕大哭起來。兩人相視一眼,許小姐趁熱打鐵的追問幾句話,他都連掛淚珠,乖巧的一一回答了。

楚望明白,像許小姐這類人,心裏自有自己的忍耐決斷。雖然偏激了一些,但有時候偏激也有偏激的好處。

許小姐說:“地址是問出來了,不過現在不方便講。改天我托人去那裏打探一下,他們都是專業受訓的,不出意外,這周就能將個中詳情探聽清楚。你只需在家等著,我叫人將資料親自給你送過來。”

她點點頭。

“雖講不了國語與上海話,竟然也能聽懂一些,想來也有一點語境。不過應該不是父母親教的,”許小姐拍拍小孩子的頭,“那他怎麽辦?”

楚望知道許小姐意思,回答道,“就留在我這裏。”

許小姐微微楞了楞,答道:“你……好的。”

往後幾日都在家等許小姐消息。她去研究院時,便將他反鎖家中,以免出什麽岔子。頭一遭回來,便發現家裏仿佛山匪進村一樣,從廚房到臥室,甚至包括謝擇益房間,餐巾紙與寫字的紙都扯得亂糟糟四處都是。一開始她還以為有人闖進來過,仔細觀察,卻發現是屋裏這個頑皮小男孩作祟。

她也是個五體不勤的,況且從研究院回來也累得半死,索性由著他去。只阿媽來時嚇了一跳,直呼“小姐,家裏遭賊了?”幫著收拾過一回,後來也就作罷,畢竟她只負責做飯,主人也沒支給她做家務的工錢。

謝擇益那天,她第一眼是在研究院見到的他。有他在,佐久間也說不好是收斂了,還是更放肆了;雖不找她聊些有的沒的了,卻格外喜歡遠遠的註視著,每一次她覺得似乎被暗中觀察,一轉眼,總能對上佐久間的視線。

不過大家忙各自的事情,一直到晚上她才同謝擇益說上一句話。上了車,謝擇益卻難得沒有多講話,一反常態、一言不發的往家開去。

和他在一起時難得這麽尷尬,一時間她幾乎難以相信這個是前些天在越洋電話裏調戲她的那個謝擇益。一路開出去好遠,她有點忍不住,試探著問了句:“謝先生,你還好吧?”

謝擇益卻沒有回答。

沈默了好長時間,他像夢游中人恍然從睡夢中驚醒,先是“啊?”了一聲,而後又“嗯”了一聲。

她笑道:“已經停電了,開車這麽心不在焉,當心撞到過路人。”

“已經停電了麽?”

“是啊。你在想什麽?”

“噢。那麽今晚月色很好,你也覺得是不是?”

“什麽?”

謝擇益仍舊一言不發的開著車,不回答她,也不看她。過了好久,才突然又問道:“三小姐,我還能陪你多久?”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楞神間,車猛的停下,原是已經到家了。

停電時,電梯也開不了。

兩人抹黑從樓道上去,經過二樓時,鄭太太聽到聲響,舉著蠟燭出來抱怨道:“謝先生可算回來了。最近兩天怎麽回事的喲,一天到晚並並蹦蹦的響,實在吵得不得了……不是我要怪罪,實在擔心,林小姐出門時鎖好門了沒?這棟樓戶戶都通著,可不要遭賊了才是。”

謝擇益今天難得笑道:“遠房侄子最近住這裏。畢竟廣東人,親戚不少,鄭太太請多擔待些……對了,鄭太太愛吃丁記面包是不是?改天去訂時,請他們每日也給鄭太太訂些過來。”

楚望一楞,燭光裏擡頭去看謝擇益。

鄭太太樂呵呵的笑時,手裏頭的燭光也跟著她一道亂晃,“哪裏哪裏,自然要多擔待些……謝先生太客氣了。我就是聽見聲響知道你們回來了,替你們照著點路,看得清麽?”

謝過鄭太太,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一開門,見了屋裏慘狀,謝擇益倒也不算吃驚。小孩兒玩累,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彎腰收拾一點地方讓她落腳,她站進去以後說:“我不知上哪裏去請人來打掃。”

“不要緊,我會做。”

想了想,她又頗為抱歉的說道:“咖啡機又被我弄壞了。”

他仍舊說:“不要緊。”

她低著頭,“房門的門軸,燒水的爐子……”

等她不說話了以後,他微笑著又問道:“還有什麽?一口氣講完。”

“還有連接樓下門房的鈴。來人時,原本撳一下就不再響了。突然有一次怎麽撳都不行,只響個不停,跟夜半驚魂似的……”

她一說完,頭頂的鈴鐺鈴鈴鈴的響了起來。兩人都盯著鈴鐺瞧,可不是夜半驚魂似的嗎?

一撳,鈴聲仍舊響著,門房的聲音經由上電池的擴音器傳來:“林小姐,樓下有人請您下去一趟,說是有禮物送到請您簽收。”

她咦了一聲,“這麽晚來?會是什麽。”

謝擇益盯著她看,不說話。

她也盯著謝擇益,有些擔憂。

隔了好一會兒,謝擇益才輕聲說道:“自己下去吧,沒事的。”

看著謝擇益的神情,突然莫名就安心下來。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等等,”他尋出一支燭臺,用火機點亮遞給她,“需要我的話,再撳鈴叫我。”

“嗯。”

秉著燭恍恍惚惚下了樓,滿頭滿腦都是謝擇益看見小孩子時了然於心的神情。為什麽他會知道?他與救下來的紡紗廠小孩子有什麽關系?

她隔著大衣袋摸了摸槍。

他在盤算些什麽?

下了樓來,黑洞洞的大堂裏,只有門口門房玻璃罩的小天地裏點著燭。她走近前去問:“請問找我的人在哪裏?”

門房朝電梯一側努努嘴。

她舉著燭臺走近前去。電梯一側有一面全身鏡,昏暗燭光下,鏡子裏頭她的身影似乎正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她本該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線裙,毛線裙外是深玫瑰紅細呢大衣,灰色絲襪下套著一雙棕色圓頭系帶小皮鞋;

她最近兩年抽了些個頭,從十三歲時將將一米五的個頭,足長了十餘公分。

但卻沒有鏡子裏的影子那麽高。

走近一些,才發現那個影子不是在鏡子裏,而是立在鏡子外頭;遠比她高出大半個腦袋,故而著一件長過膝蓋的深灰色大衣也十分順眼;即便在昏暗燈光下,鏡子外頭那人皮膚也極為細膩,眼睛也是明亮的,直跟著燭光搖曳,仿佛眼睛裏也落了點燭影星斑。

一見她走近,那人眼睛便微微瞇起來,笑意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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