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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〇一二 夜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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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 日本使者的效率快過他們的巡洋艦。謝擇益走後第二天她開始著手指導描繪“鍋爐”圖紙, 連續在研究院熬了一整夜後,第三天圖紙草稿粗略告成。就在眾人做著檢查最小體積及輻射值計算時, 第五天, 依圖紙所需的純石墨已經從海上運達上海,到洋涇浜以北的臨時化工廠進行石墨磚的加工。除此之外, 隔日, 液態鎘、鎘棒與相關輻照量計數器也由一隊日軍衛隊、南京政府代表秘密送達。

“鍋爐”最終決定在操場中央搭建。建鍋爐之前那一周先在操場中央快速搭建起簡易試驗棚,實驗平臺則搭建在實驗棚中。

INFT實驗室原址是一所去年英國教會籌辦的天主教學校。一九二八年底學校基本修築完成時突然得到一個噩耗:一九二九年起,所有大學校長與副校長不得為洋人。

學校建好了, 神父卻沒法臨時找到一位中國人來做任教。總不能多年籌備心血拱手讓人,這時恰好皇家學會突然與教育總長協議在公共租界建一棟物理化學研究院。商議之後, 以英國天主教會的名義, 半贈半賣給了皇家學會。之後,教學樓也用作研究樓,操場則是最好的反應堆搭建地。

從天主教會學校到研究院的轉變還算順水推舟, 也因此聘請幾位世界名教授前來租界地也不算得太引人註目。也許他國有過覬覦,但是礙於公共租界屬於“列強權利空間”,便都沒有日本這麽明目張膽的虎視眈眈。

日本人來前很長時間,研究院處於“被覬覦”但仍在“安全範圍”, 也知道有一位皇家學會會長在外為研究院爭取更多的利益。英國與南京還在利益協商階段,突然日本橫叉一腳,一瞬間,所有利益關系突然順水推舟的達成了, 也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

除了秘密給研究院派送材料之外,外頭突然大肆宣傳起了日本將如何捐助中國工業、實業與教育建設,大小報紙上鋪天蓋地的都是在宣揚“裕仁天皇陛下如何如何重視科學實驗研究”“日本如何與南京政府商談,準備出資建立中國資源委員會、加速中國工業化”“天皇陛下如何費盡心血幫助他們這位大東亞的老友”以及“中日友好”“中日要攜手合作”等等大拍日本馬屁的陳辭。

盡管快反應與慢反應相輔相成,慢反應得出的數據未來也能直接用於快反應,但是一天之內,所有人都不得不更改研究方向,不少人對此還是頗有怨言。尤其是在上海總商會與日本衛隊親自護送材料前來,及這兩日報紙鋪天蓋地捧日本臭腳之後,從前不了解中國的研究者們也或多或少了解到這“弱大民族”的本質,連帶她也遭到不少敵視與冷眼。

不知是有人蓄意為之,還是鼓吹日本的力度過大了一些;在這種宣傳下,有不少國內國外報紙就中國及中國人的科研能力而言,鼓吹起對《中子發現》的研究可信度再存懷疑。幾家知名度頗高的英文報紙都不約而同預測,今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將花落發現電子波動理論的法國物理學家手中。

玻爾暫時沒有因此對組員們作過多解釋。事實上,他自己也忙的焦頭爛額。他不是穿越者,沒法像林致一樣,在幾天之內迅速理解並接受大量新的信息,並將這些新的信息還能傳達給所有組員。他在做這些理解的同時,絕大多數組員們只是在下意識的接受計算命令,接受一組又一組計算公式,並沒有過多時間去做思考。

還有一層原因:即使他獲得了新的高密級電報,在日本人的視線下一天,他就無法將這些對她有利的信息傳遞下去,她就不得不受到來自不理解的組員們的誤解一天。

唯一值得她開心一點的是,幾乎已有確定的消息稱,徐少謙將憑借他的《致密星存在》獲得今年的伊麗莎白金冠獎。在這個天文學沒有資格獲得諾貝爾獎的時代,伊麗莎白金冠獎已是一位天文學家畢生能獲得的最大的榮耀。假如消息是真的,不僅為他名目下所有項目帶來更大的名氣,也間接能承認前一篇《中子的存在》可信度。

這是自打離開徐少謙庇護後,第一次的,她明顯感受到了來自這個男權年代,男性科學家對女性能力的輕視與的蔑視。她的能力再有說服力也沒有用,小範圍內她仍然做不了主;有人為她出頭,比如奧本海默與玻爾,又會被旁人帶上有色眼鏡對待。

最使她覺得難過的是,每當組員們談論起“中方”時,奧本海默臉上日益無法掩藏的、對這個國家的失望與輕蔑。每一次見到他時,雖然他沒說,她都能感受到他臉上寫滿了:我們的付出不會有回報。六周之後,無論日本撤走與否,有你們的政府在一日,我們的研究永遠是別人的囊中之物。

矛盾終於爆了。

某天她在看臺上盹著了。玻爾在看臺下面叫了她一聲,她恍然驚醒過來,見他木著一張臉立在下頭,招招手沖她說:“來,奧本與我都想與你聊聊。”

她頭腦昏昏沈沈的跟了上去。兩人一道穿過操場,回到實驗樓,一上到二樓,監聽室大門打開一條縫,裏頭的人小心翼翼招招手示意兩人快些進去。

玻爾與她一前一後鉆進監聽室,大門立馬合上了。監聽室有兩派相對而放的監聽裝置,此時正值監聽員輪崗,屋裏除了幾位白人女士外,只剩下靠窗對立的費米與奧本海默。

甚至來不及與久未謀面的費米寒暄兩句,見兩人進來,奧本靠在窗邊,頗不悅的瞇起眼睛,開門見山的問道:“所以,慢反應能救一時之急。那麽之後呢?日本這一行將我們暴露了,未來下一步實驗怎麽辦?”

她看了一眼玻爾,回答道:“所有人原地‘解散’,回各自該去的地方。”她特意加重了“解散”的發音,好使眾人明白這個“解散”並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解散。

奧本海默哈哈笑了兩聲,接著問:“解散到哪裏去?誰在背後支持?”說完這句,他看都不看楚望,展開手裏幾分最近的報紙,直接去逼問玻爾與費米:“跟著這個親日的中國,我們的研究永遠是別人的囊中之物,難道不是嗎?中國不具備這個研究條件。不論是前、人、還是安全度。明明有更多研究條件更好的國家,為什麽非得要在這個沒有希望的國土上!”

他每一句話都刺激到她心坎裏去了。但是此刻,她沒有辦法告訴他:即使研究成果成為日本囊中之物,也有機會讓他得不償失。

她不可能未蔔先知的告訴他九年之後的日本侵華,自然更不可能告訴他自己關於核洩漏的‘惡毒’算盤。

玻爾卻先於他說:“那你認為哪裏更適合?”

“加拿大,美國,英國或是德國與捷克……有的有錢、有的幅員遼闊,有的已勘探到充足鈾礦,且軍備充分。這世上有太多地方,任何一個,所具備的條件遠遠優於中國!”

玻爾死死接著盯著他的眼睛問:“那麽你告訴我,將這個研究置身於這幾個你所謂的有條件的國家,成功以後,你有什麽辦法保證,他們不會使用它?”

奧本海默陷入了沈默。

“你可能會鼓吹一些國家的美德。可是你忘了,在任何一位決策者眼中,只有疆土擴張,只有國家利益。一七三一年,英國人是如何對待印第安人的頑強抵抗,是如何做到不戰而勝的?世界大戰時德國又是怎麽派間諜將炭疽桿菌送給協約國的?你敢保證,這一類的戰爭決策者,擁有強大軍備的前提下,在擁有‘它’之後,會不為自己一己擴張的私欲,做出一些有違人類進步的決策?你懂我的意思嗎?使用‘它’,絕不是我們進行這項研究的初衷。”

他搖搖頭,“‘它’的秘密無法問世,南京便意識不到其中利益關系,那麽我們都不能確定南京最終會站在誰的立場上。到時候,該以什麽名義‘遣散’我們,又遣散到哪裏去?”

見奧本海默仍舊不解,費米微笑著寬慰,說:“盧去了江西,以江西名義請法國聯絡了理化學院聘請了理化與劍橋最優秀的地質隊伍,第一批已經進從南中國海登陸,第二支也快到了。”接著拍拍他的肩膀,“再等等吧。”

他攤攤手:“所以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就真的被遣散?”

她抿抿嘴,有些無所適從的安慰道:“奧本,不會的。”

他一挑眉,質問道:“你怎麽知道不會?”

她眼睛一眨不眨:“相信我,絕對不會。慢堆對日本的誘惑太大了。只要他們要慢反應堆的成果,那麽我們就絕對有條件進行下一步研究。”

她說完,連帶費米都有些不解:“你何以對日本人對你許下的承諾這麽自信?”

費米似乎以為她對日本所說“滿洲鐵路權利、撤出上海及永不開戰”滿懷信心,略一沈思,以眼神詢問過玻爾,得到認可之後,他走近了一些,“林致,我被玻爾下放到監聽室這麽久,得到了一些關於日本人的資料。我想,對於你國家的軟弱及日本人的惡,你興許應該了解一下,不要太過樂觀。”

費米嫻熟的沖戴著監聽耳罩的法國妹子使了個眼色。過了會兒,一疊加密情報檔案遞到她面前的桌上。一份一份的牛皮紙卷宗,摞起來有一掌寬。

第一份上用英文寫著:《旅順的陷落》。

“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大清國慘敗,小日本大勝。十一月二十一日,日本攻占旅順,實施屠城。攻入城中後,指揮官下令:“放開殺。”山地元治交代:“殺人升職。殺得越多,職務升得越高。”四天三夜,全城一萬五千多居民,最後僅幸存三十六人……日軍逼著老百姓往池塘裏跳,斷頭、腰斬、穿胸、剖腹……十個日本兵捉住許多難民,把辮子捆在一起,一個個“淩遲”,砍斷手、臂、腳,割耳,挖眼,斬首……”

“最令人發謔的是:旅順是北洋海軍的基地,是“遠東第一軍港”,有七十八門大炮,一萬五千駐軍。而宣稱“可以堅守三年” 的旅順,一天都沒撐過去就丟了。日軍剛剛從大連出發,消息靈通的道臺龔照玙就攜家眷乘汽船逃走,黃、趙、衛三將見大事不妙,也相繼逃離旅順。被遺棄的駐軍,除兩千多人死傷外,其他也“失蹤”了。旅順半島二十多個炮臺,日軍只用了一天、死傷二百八十人就全部拿下。而一九零七年,日軍為攻下俄軍駐守的旅順,卻耗時半年,死傷六萬。”

一張婦女被奸殺、腰斬的照片,堆積如山的屍堆的照片翻過,細密的汗從她額頭滲出。後世多知南京大屠殺,卻不知道甲午戰爭中便有過更為慘烈的旅順屠殺。親手葬送滿城百姓亡魂的,除了喪心病狂的日軍,還有腐敗的滿清官員。

更令人的痛心的是卷宗最末尾幾句評語:“甲午戰爭日本大勝,贏了戰爭,也贏了輿論。國際社會為日本大唱讚歌,稱甲午戰爭為‘日本成為成熟的文明國家的標志性事件’。”

她接著往下翻下去,一張英國報紙用英文報道:“北洋海軍覆滅後,日本戰地紅十字會主動為受傷清雋提供醫療服務,並釋放所有俘虜,還允許清政府把北洋海軍司令丁汝昌靈柩運走。”

法國姑娘又遞來一紙電報,及翻譯過來的譯文。

那紙譯文翻譯過來是:

——陛下下令籌備建立“防疫給水部隊”,尋找機會進行原木研究。

“這是昨晚截獲的電報。能看懂嗎?”

她心咚咚直跳,幾乎有些呼吸困難的點點頭。

“陛下”裕仁天皇是個“偉大”的生物學家,曾將幅員遼闊的中國比作自己的試驗田;防疫給水部隊就是後世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隊的前身,“原木”指的就是中國人;有時候,他們也將中國人稱之為“中國猿”。

費米小聲說道:“明白嗎?日本慣會操縱輿論,導演一場‘文明’給了西方人看,並掩蓋旅順場屠殺真相至今。是不是和最近很像?捐助中國建立工業、實業,許諾撤出上海,放棄滿洲鐵路操控權,暗地裏卻有另一番盤算。天知道等慢反應堆的成果拿到以後,他們又會怎麽制造輿論,出爾反爾?”

一瞬間,她突然出現了幻覺。一時間,仿佛有無數針頭刺向她,針管裏的溶液寫著:梅毒、炭疽熱,鼠疫……她全身發癢,突然大汗淋漓。

她接著往下看下去——第二封是《臺灣福摩薩》:打開卷宗,闖入眼眶的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和被砍下的人頭。照片下寫著:“一八九五年反抗日本占領的臺灣義軍被殘殺。臺灣人的反抗從未停止過……”

第三封是《濟南屠殺》……

奧本海默與法國小姐姐在怒斥日本人令人發指的惡性。

一張張照片閱過,她只覺得唇幹舌燥。大汗淋漓的擡頭來,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費米拍拍她的肩膀,替她合上卷宗,阻止她受到更進一步的刺激。

玻爾寬慰道:“今天給你看這些,只是想讓你有一點心理準備:中國確實沒有足夠條件進行‘它’的實驗。假如慢堆完成,日本沒有兌現諾言,而南京仍舊在日本那邊,也因此我們不得不轉移到別的更適合的國家,比如,美國……或者實驗幹脆以失敗告終,許多年後再聚頭重來,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也請你對此保持有警惕,不要太過樂觀。”

她沖玻爾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日本人的變態與中日的仇恨,永遠不是在九一八、和一九三七年後才開始的。日本人對中國人的蔑視與侮辱是蓄謀已久的,至一九四五年止長達八十年的侵略史,絕非一個“南京大屠殺”亦或是“八年抗戰”就能詮釋其始末的。

這也是為什麽即使一九三二與一九三七尚未到來,東北還未拉響警笛,金陵城仍然未遭屠戮……她於前些天作出慢反應堆的決定,並在心中擬了相應的窒息效應、及相應的地震氣象學的構想時,她心裏甚至沒有一點罪惡感。

說她狹隘也罷,變態也好。

科學無罪,侵略有罪。惡有惡報,血債血償。

她從來不會太過樂觀。

作者有話要說:

——

*對於甲午之後日本人如何將中國人看作“原木”“中國猿”“異族治下的奴隸”……有太多想要說了,所以在這六周慢反應堆的搭建過程中,大約會想到什麽講什麽。可能會對佐久間這個人著較多筆墨,當作一個對當時越發強烈的軍國主義治下的變態日軍的一點縮影。

——

*1929最可怕的事就是,這時日本天皇已經是裕仁了……這位天皇是個科學家,同時也是徐少謙口中所提及過的那一類“喪心病狂的生物學家”。當這類人成為決策者,於是有了幅員遼闊的中國實驗田、七三一、1855、榮字1644、軍波字8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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