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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〇三七 離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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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的家書抵達喬公館。信上說因五月底大學合並典禮, 他與斯應十九日會返回上海, 斯言桑從英國回來的輪渡會於二十日抵達,也請喬太太攜允焉與楚望乘坐十八日輪船回上海一趟。

薛老爺對此早有耳聞, 也一早來電報請喬太太也一同帶上真真。

喬太太在早餐桌上宣布完此事, 只收獲了三個丫頭看似面無表情的歡呼聲。

喬太太將三個人打量一番,說道:“將回上海去見各自父親, 看看新家模樣, 怎麽都沒人高興?”

真真哼笑一聲:“就是因為太開心了,便都繃著不使自己笑出來。”

允焉看著楚望,臉上帶著淡淡笑容:“可不是嘛, 二十日,也很快了。”

楚望也致以微笑:“如今的輪船, 三日便可以抵達上海。對姐姐來說, 該高興的是二十一日。”

喬太太也道:“如今郵輪是比從前快了不少。允焉,真真都已將校服換上,你還在做什麽, 是忘了今日要上課嗎?”

允焉上了樓,真真看著允焉冷笑一聲,“林二小姐自打穿上過旗袍,便開始嫌棄那身校服過了時了。”隨後又過來將楚望上下打量一番:“上了大學的女孩都跟你似的老土?離那位斯公子回來也沒幾日了, 你快好好學學你姐姐愛美的功夫,沒的別被人比下去了。”

楚望也笑笑,不答。

原來十三日抵達香港,他是偷偷來的。然後坐十七日乘船返滬, 卻告訴眾人他二十日才回家。

楚望也漸漸忙了起來。五月中,香港已比英國潮熱許多,也不知他衣服帶的對不對,不要熱著了才是。

想起徐教授常穿的中式綢袍,應是比一眾紳士們的襯衫馬甲涼爽上不少,斯言桑穿總是比葉文嶼像樣得多。但對於自小被新思想洗禮的斯言桑來說,也不知會不會覺得這是舊時代的糟粕而心生抗拒。

她去詢問索米爾先生與阮太太,男士穿柞蠶絲的綢襯衫這個季節穿著是否合適。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便開始給斯言桑著手做襯衫。因對他的尺寸不大拿的定主意,手頭也僅有去年寄來的、並不大清楚的黑白照片,故而她只能靠“目測”,做了一式三款尺寸大小不一的白襯衫。

連做了幾日襯衫,索米爾先生頗有些疑惑的去問阮太太:“這是給誰做的?”

阮太太笑著回答:“還能是哪位?寫信那一位。”

索米爾先生頗為八卦的又來問:“寫信那位紳士將會來香港嗎?什麽時候來?我與阮太太能有幸見到嗎?”

楚望笑著說:“這月十三就到,但是會不會來九龍,我也不大確定。若是他要上半島上來,我一定帶他來油麻地。”

除開為了應付天氣用的襯衫,楚望為要給他一個別的什麽禮物而發起了愁。如今香港的好東西都是洋貨,總不能買些西洋的鋼筆懷表之類的送給從國外回來的斯言桑。她去洋行裏看過幾次,也只加深了自己對於“不能在這裏買東西”的想法。

洋行附近有一家木工作坊。偶然一天經過時,她看見一位木匠在給一只木匣制作機括。她駐足看了一陣,突然從心底生起一個想法。

他抽煙麽?

楚望只隱約記得,似乎在某本近代史書上見到過他吸煙的照片,但是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的。不知道現在抽不抽煙,但是既然未來有一天總是要抽的,那麽備上一只漂亮精致的火機也還是挺有必要的。

當天回家她便回憶著自己前世那只打火機,拿鋼筆畫了十多張圖紙。第二天拿著圖紙去洋行裏詢問時,印度老板說做是能做,但是要等上三個月。

三個月,他早就回英國了,楚望等不了。拿著圖紙沮喪無比的回了油麻地,索米爾先生看見後,卻對她的圖紙表示出十二分的興趣來。

拿著圖紙研究了一上午,索米爾先生告訴楚望:他認識一位制作皮具的都彭先生,如今人就在香港,他可以幫她去電問問這位都彭先生。

聽完後,楚望仰著腦袋想了許久。都彭先生,是那位名字裏帶著天梭的都彭麽?

下午都彭先生就給了答覆:因為包括了兩百個機括,會用上較長的纂刻時間。但若是用較軟的黃金與鈀金制作,十餘天之內倒是可以完成。

楚望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甚至連黃金與鈀金的購買、加工價格都沒過問。見她這麽爽快的反應,索米爾先生只是笑著搖搖頭,認定了她被這位英國紳士吃的透透的。

因此,索米爾先生非常委婉的,對她的日常穿著提出了一點點質疑。

某天他說:“那位英國紳士來了香港後,你要帶他去海灘上麽?”

楚望想了想,點點頭:“淺水灣人太多,也許去附近某個離島上。”

索米爾先生說:“島上十分熱,你準備穿什麽?”

不等她回答索米爾先生則瞇起眼睛,建議道:“那日你改作的背心連體褲倒是不錯。裏面搭襯衫,或是襯衫搭配褶裙,與那款男士綢襯衫很搭。”

楚望笑著謝過了索米爾先生。

既然他是背著父親家人偷偷來的,那麽楚望怎麽都不能讓熟人瞧見他們兩,因而去比淺水灣人少些的離島上倒是不錯的選擇。五月十三日是周五,若是十三日至十七日四日去離島上,會錯過兩堂徐教授的課。

去同徐少謙請假時,她順便詢問了徐少謙該去哪一個島上玩比較有趣。

徐少謙略想了想,說,“倒也沒有特地研究過。若只是怕見到熟人,蒲臺島應當不錯。”

島嶼是暫且決定了下來,楚望卻不知該如何同喬太太請假。思來想去許久,某天徐太太卻說:“聽說你想要同未婚夫去蒲臺島上玩幾日?若是沒有想好如何同你姑媽講,便同她說是我請你去的。若是她不信,改日我便給喬公館中致個電去替你請假,你只顧玩去。”

楚望並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再三感激徐太太替她如此周到的考慮。徐太太卻說:“你倒也不用特地謝我。從前嫁給你老師之前,總想成婚之前能見上一見,以使自己知道嫁的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即使總是要成婚的,成婚前與成婚後在一處處著,又是兩樣。我是不行了……若是在島上見著什麽好吃好玩的,替我與文鈞帶一些回來就是。”

出行事宜就這麽定了下來,順利到楚望甚至有些懷疑這一切其實是個圈套。

臨近十三日,打火機也做好了,竟花去楚望積蓄中的一大半。都彭先生親自送上門來,說是想看看這份圖紙的制作人,似乎怎麽都不相信索米爾先生所說——是出自一個不足十四歲的女孩子之手。

看見都彭先生的再三驚疑不定,楚望其實內心非常慚愧:這份圖紙,其實是您的弟子八十年後創造的,並非出自我之手。後世為了購買您品牌的那一只打火機,幾乎也花去了她足足三四月的工資。

最近聽說中日通了長途電話,每次爭吵,真真都拿這個來奚落允焉。說的最多的就是:“覺得委屈,就跟你未婚夫打個電話去啊!就說你在香港過得非常糟糕,讓他來接你去東京。反正嘛,很快就該成婚了,也不差這半年的。”

這句話對於允焉來說,有著殺手鐧一樣的效力。不過隔了幾天,這殺手鐧就不大起作用了——因為喬太太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說是歐洲幾所大學邀請林俞前去講學,此去也許要帶上楚望與允焉。

故而再當真真說什麽讓她去日本的話時,允焉則微微一笑,說:“也不用非得去日本,去歐洲也是一樣的。”

十三日一早,楚望背上背包準備出門時,真真與允焉正在就“林老爺會不會帶允焉去歐洲”這個問題爭執不休。

真真嗤笑道:“你英文講成那樣,將來還要同德國人西班牙人法國人講話,講的懂麽?”

允焉也道:“你倒是講得好,你去呀?”

見楚望下樓來,真真便說:“你早日同楚望搞好關系,到時候你走丟了,她也肯去同人販子講講條件,幾塊幾十塊的贖金,也能替林叔叔省不少錢。”

喬太太數落真真:“什麽人販子不人販子的,晦氣,拌嘴也該有個度。還有,帶林家姐姐妹妹去歐洲也還沒定下來,在這之前,見到林叔叔,休要再胡說了。”

她擡眼看到楚望戴著遮陽帽下樓來,便問道:“一會兒就要去碼頭上了?”

楚望點點頭。

喬太太又問道:“怎麽去?”

楚望道:“乘巴士過去。”

喬太太咦了一聲,便頗有些不悅道:“徐太太也不找輛車來接一接。”

允焉笑道:“也許徐太太本就忙不過來,請三妹妹去島上幫忙罷了。”

喬太太點頭道:“論照顧他人那份細心,你兩都是比不過三丫頭的。楚望丫頭,出門在外,該多帶些錢在身上。”

允焉又道:“她平日裏同謝彌雅三天兩頭喝咖啡吃冰激淩的,想必在索米爾先生那裏掙的錢可不少。”

真真笑道:“楚望自己掙得的和姑媽給她的,那可是兩回事。”

喬太太讓趙媽將錢袋交給楚望,也道:“這是姑媽該給你的……當然,若是看到些好的昆布,也可以買一些回來。”

楚望笑著接過錢袋,辭別喬太太和姐妹兩人出門了。

錢嘛,為什麽要拒絕呢。

自打三年前的春天來了香港,這是她第二次坐上前往碼頭的車。那天是個艷陽天,照說景色應當是相當好看的。然而第一次帶著對這個世界未知與對未來生活的擔憂,那時她看到從紅崖中露出的海子,倒也沒有什麽別的特別的感受。如今天有些灰蒙蒙的,楚望心裏卻想它快些晴起來:他看到的香港,應當是整個敞亮起來迎接他的。

走到一半,空氣分外濕悶起來,尤其是四面封閉著的公交。將窗戶開啟,便又有毛毛的細雨從窗戶中飄進來——靠窗坐著的人是怎麽都不肯開窗的。楚望沒坐著個好位置,徒然被熱出一身汗。她不由心想:幸好這個年紀上不用化妝,否則等到了碼頭,臉上妝容鐵定糊得十分難看。

巴士穿過市區,陸續有人搖鈴下車。終於坐到窗邊,開著窗戶吹了一陣風,終於涼快一些下來,雨卻紛紛灑落在後坐那位老先生身上。楚望再三抱歉的將車窗關上,心癢難耐的悶一陣後,終於等到在中環碼頭下了車,卻又不免大喊糟糕:忘了帶雨傘。

她進站臺去,見一艘郵輪才將駛入港口,離下船便還有一段時間。上一艘船上的人才將下來,人群陸陸續續往外擠,楚望便也只好順著人潮先出了碼頭,上一家雜貨鋪裏去買了只黑色雨傘。待人少了一些,她撐著傘慢慢往港口上走。兩位商販也跟了上來,一位內地的,一位香港的。

內地那一位,想是來香港淘金的,胸前掛著一只盒子,盒子裏裝著各色汽水。盒子上拿彩筆寫上:荷蘭水。

香港的洋貨流通程度遠勝過內地,汽水價格偏低,普及度也比內地高上不少。來香港販售荷蘭水也不知是怎麽想的,但鐵定是賺不了多少錢。見他一直纏著自己,楚望便也給了他兩角,買了兩杯粉色荷蘭水。

另一位商販是兜售香煙的。楚望搖頭道:“您看我長得像是會吸煙的麽?”

打發走了商販,她一手拿著一瓶汽水,也撐不了傘了。港口上的人陸續走的差不多,她往售票臺走過去——避一避雨,順便問問列坦號幾時入港。

那位女售票員想來是得了閑暇,偷偷拿公司電話打給情人。她臉上帶著笑,尖聲尖氣的拿粵語講了一堆俏皮話,聽得楚望掉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容易等那售票員掛了電話,大約是覺得楚望十分掃興,便不情不願的問她道:“去哪裏的票?”

楚望想了想,說:“我想問一問……”

那售票員臉色一變:“我這裏不是咨詢處!”

這時又有人拍了拍楚望。她回頭一看,那人戴著一只草帽,帽檐壓的低低的。那人壓低聲音問道:“去塔門島的船票,便宜出售,還有兩張,你要麽?”

楚望剛想要搖頭拒絕,身後的售票員頓時火大起來:“怎麽的,如今黃牛這麽猖狂,也不看看這是哪裏,都賣到我跟前了?”

那人卻全然不理會售票員,便又徑直問楚望道:“那東平洲的票要麽,也還只剩兩張了。”

楚望也只笑著搖搖頭,說:“謝謝,不過我都不需要。”

她回頭去問售票員道:“請問列坦號幾時能入港?我聽說是十三日——”

那售票員不耐煩的擺擺手:“列坦號?今日淩晨便早來了,如今人都走光了,你來得太晚了些!”

身後那人便又問道:“請問,去蒲臺的船票,您還要麽?我比他們賣的都便宜。”

來晚了啊……楚望怔怔的想。既然來了,不好好的等著,那會去哪裏呢。

外面雨越下越大,她拿著荷蘭水去取雨傘,身後跟上的黃牛票商販卻孜孜不倦的跟了過來,突然接過她手中的雨傘,替她撐了起來,低頭問道:“蒲臺島的船票,要麽?”

楚望猛的一個激靈,便伸手去掀那人的草帽檐,被那人機靈的避過。本就有些過大的草帽,因他一個閃身也被站臺外的大風刮落到地上。

那人襯衫外穿著淺灰色毛線馬甲,西褲套在一雙低幫黑靴中。草帽被吹飛了,他計謀失敗,便只好揣著手,低下頭兀自在風中微笑起來。是個整個都十分幹凈的人,那笑容卻沒藏住那顆調皮的虎牙——連笑容都幹凈的與眾不同。

果然是他。

三載歲月使一位少年成長為男人,無暇的少年氣息卻依舊不曾更改。

他笑著朝楚望走過來,手裏正拿著兩張船票,笑問道:“所以,是要帶我去蒲臺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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