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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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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柳乂說的這樁事,陸卿嬋並非沒有聽過。

亂世中的男人或許還有為官、為匪的可能,但女子卻極易淪落至為奴、為妓的地步。

前朝末帝的長姐成陽公主就是如此。

更易七夫,被各路權貴梟雄轉手,最終自焚而死,屍骨無存,徒留一段唏噓。

陸卿嬋緊緊地攥住玉佩,低聲說道:“我淪落成什麽,總歸是與使君無關的。”

“亂世要來了。”柳乂的神情漠然,“阿嬋,你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他冷聲說道:“段明朔遲早要謀逆,等壽宴結束後,我就會回河東,到時候誰還能保得住你?”

“趙崇,陸玉,還是長公主?”柳乂掐住她的下頜,“他們自身都難以保全。”

“我……”陸卿嬋的眸若點漆,被月光照得通透。

她的眼眶還紅著,清婉的面容仍有些恍惚,似是略有驚亂,又似沒太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柳乂垂眸扣住她的手腕,而後伸手覆在她的手上。

他的神情緩和許多,氣質裏蘭花般的纖麗再度顯露出來。

“阿嬋不是那般薄情的人,對嗎?”柳乂說道,“你還在乎這玉佩,而不是將它棄之如履。”

他的聲音和柔,眼底充斥蠱惑和引誘。

那雙眼睛澄澈如水,仍是陸卿嬋最喜歡他時的樣子,但柳乂眸子深處的晦澀卻是她不懂的。

陸卿嬋毫不懷疑,如果重逢時柳乂選擇以當年的姿態出現,她決計會再次踏入他的陷阱裏。

少年的柳乂承載了陸卿嬋所有的期待。

她所能想到的郎君最美好的模樣,大抵就是十七八歲的柳乂。

他謙和有禮,俊美清舉,是翩然的少年郎,也是像兄長般悉心愛護他的溫雅君子。

但現今柳乂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連她藏在心底的回憶,他都要打得粉碎,一如當年他失手打碎的那盞蓮花燈。

“可是一枚玉佩又能算得了什麽?”陸卿嬋輕聲說道。

她的聲音幾乎帶著些涼薄了。

“柳乂,你沒有猜錯,我很在乎這枚玉佩。”陸卿嬋低聲說道,“因為這是你長嫂留給我最後的物什,所以我才會很珍惜。”

長兄柳寧大柳乂許多,盧氏說是柳乂長嫂,其實年歲已經能算作他的母親。

陸卿嬋五歲到河東時,也是頭一次離開母親,她那時膽子大,但還是會因思念母親,偶爾偷偷地哭。

盧氏發現後,便常常將陸卿嬋抱在膝上。

她與柳寧相守一生,沒有子女,是真的將陸卿嬋當女兒一樣疼愛。

說起故人,陸卿嬋的聲音有些艱澀:“她對我很好,比我母親待我都好,我很感激她。”

柳乂亦是神情微動,鉗制住她的手臂也略微放松。

陸卿嬋慢慢地掙脫他,垂著頭說道:“但我感念她,不代表我就要感念你。”

“我確實很薄情,容與。”她緩聲說道,“你看,我當時那麽喜歡你,現在不也都放下了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陸卿嬋的眼眸擡起,直直地看向柳乂。

“我的丈夫雖然有很多不足,但到底還是我的丈夫。”她最後說道,“奪人之妻,非君子之行,還請使君往後慎行,莫要一錯再錯。”

陸卿嬋斂了斂衣裙,緩步從殿裏走出。

月色下,她的身形瘦弱,卻透著一股強勢的韌勁。

看似溫婉賢淑、平易近人,實則無處不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與冷漠。

柳乂望著她的背影,幾乎無法克制心裏的晦暗念頭。

陸卿嬋是像他的,可這朵他一手養大的花,如今要為別人綻放。

過去的事就過去?她怎麽能想得這麽輕松?況且這套說辭她自己聽得不厭煩嗎?

成為旁人的妻又如何?

哪怕陸卿嬋有了孩子、大著肚子,他也會將她搶回來。

長公主昨夜沒有開殺戒。

陸卿嬋得信後,略微松了一口氣,清晨看過醫官後,她便被應允自由走動。

昨夜的事像是沒有任何影響,被盡數壓了下來。

她卻仍是感受到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亂世或許真的要來了,只是不知是內庭先亂,還是京外先亂。

長公主傳召她到昭陽殿的時候,正在漫不經心地翻看字帖,陸卿嬋這才想起,晚些時候長公主要跟著鄭遙知習書法。

若不是鄭遙知發覺她的字有異,哪會牽扯出來這麽多的事?

過了片刻,陸卿嬋才發現長公主看的是她之前寫過的那幾頁字,她心神微動,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長公主將紙張推到她跟前,低聲說道:“寫幾個大字,給本宮看看。”

侍女將筆直接放到了陸卿嬋的手裏,她深吸了一口氣,正欲擡筆,鄭遙知便緩步走了進來。

上次在宋國公府的不快還猶在耳畔。

陸卿嬋並不在乎趙都師,也對崔氏沒什麽興趣,但不代表她就要安然地受下這種憋屈。

她沒有擡頭,也沒有落筆,只是向著長公主說道:“公主,鄭學士來了。”

不過是一個鄭遙知而已,難得讓她寫個字,還要這般小心。

長公主微微蹙眉,卻也沒說陸卿嬋什麽,只覺得鄭遙知來得不是時候。

鄭遙知慣常愛早到片刻,以昭示對長公主的尊崇,若是安靜地候在外面就算了,還非要進到殿裏來。

她柔柔地行禮道:“臣女見過公主。”

鄭遙知是被嬌寵大的,又嫁了好人家,被夫君、婆母繼續寵愛,聲音裏的嬌俏是藏不住的。

京城裏有傳聞,養女兒都願意養成鄭遙知這樣的,但為兒娶妻時卻更希望娶陸卿嬋這般的賢淑姑娘。

長公主頷首,示意鄭遙知在桌案對面落座。

她是無心之舉,但鄭遙知卻捏緊了手,她看向坐在長公主身側的陸卿嬋,心底湧起絲絲嫉恨。

昨日公爹宋國公回府後,便告知她陸卿嬋要升任公主少師的事。

鄭遙知的心都緊了起來,早先便有風聲說長公主要拔擢女學士,她一直以為是自己。

畢竟在這一眾女學士裏,她的家世最好,嫁的夫婿也是頂頂有名的宋國公世子,況且她教授的東西也是最拿得上臺面的。

這等風光,緣何會落到陸卿嬋頭上?

難道又是因為趙崇在暗中使計嗎?想到這裏鄭遙知的心更為酸澀,她垂下眼簾,竭力掩飾眼裏的嫉恨。

但上課的時間還未到,長公主便臨時有事,離開書房去了正殿。

書房裏只餘下陸卿嬋和鄭遙知。

陸卿嬋執著筆,淺淺地在紙上試了幾個小字,多日沒有習字,又變得生疏。

筆管的色澤蒼翠瑩潤,似是上好的玉石。

昭陽殿布置得奢華,書房卻並不寬敞,甚至是有些逼仄,細微的聲響也被放大。

鄭遙知隱忍著脾氣,過了會兒才倏然說道:“陸姐姐何時竟也開始習字了?”

“卿嬋自幼習字,這些年疏懶,方才沒有常常握筆。”陸卿嬋輕聲說道,耳側的縷縷長發垂落,她擡起手將碎發捋起時,手指上的墨跡染到了臉上。

鄭遙知心中冷笑,陸卿嬋能懂什麽書法?

她可是自四歲就跟著名師習字,當年嫁入宋國公府的時候,連公爹都嘆服她的字。

陸卿嬋生在河東,長在河東,據說少時性子跟兒郎般粗野,怎麽會耐得下心學書法?

她的話八成是虛詞。

鄭遙知心中暗恨,現今長公主看重陸卿嬋,估計也是有意為陸卿嬋粉飾塗抹,可惜她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卻沒法登臨高位。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她捏著指節說道,“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陸卿嬋的睫羽輕顫,握住筆管的手指也微微一頓。

濃墨在紙張上泅染開來,像是一朵黑色的花。

“從前我說你的夫君是搶來的,不過是嫉恨你的好運。”鄭遙知咬了下唇,“那些東西,你根本都不用搶,都有人主動地給你送上來。”

“夫君也好,女學士之位也好,就連公主少師的位子,都能落在你的頭上。”她像是有些自嘲,“這樣好的氣運,誰又能比得了呢?”

陸卿嬋對暗諷向來很敏感,她低聲說道:“我也很羨慕鄭妹妹。”

她看了眼鄭遙知,聲音微冷:“能像個未出閣的姑娘,永遠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陸卿嬋將被濃墨染開的那頁紙團起,然後隨意地扔進了紙簍裏面。

她性子向來溫婉,被人當面落了面子,都不會說太重的話。

這是她頭一次待鄭遙知如此不客氣。

連在宋國公府上當面撞見那懷孕侍女時,陸卿嬋說話都留有餘地,此時鄭遙知不過私下說了兩句,她便出言不遜起來。

公主少師的位子還沒坐穩呢,就已經如此。

陸卿嬋果然與她父親一樣,都是趨炎附勢之徒,瞧起來如蓮花般高潔傲岸,實則根系早就如泥沼一般汙穢。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鄭遙知壓著的怒意漸漸升了起來,“你怎麽好意思這樣說我的?”

她喋喋不休地說道:“少年時父親官祿享通,家道中落時有趙崇相助,現今又有長公主恩惠,承認自己氣運好,命途走得比旁人順遂,對你來說是什麽難事嗎?”

“如今你安然升任公主少師,”鄭遙知壓低聲音說道,“你的良心對得起被張商殘害過的忠良們嗎?”

長公主喜歡端硯,書房裏用的皆是最細膩上乘的硯臺。

陸卿嬋摩挲著方硯上的字紋,指尖輕輕地晃了晃。

她擡眸說道:“你說了這麽多,不就是覺得我做不得公主少師的位子嗎?”

“這話可能會傷到你,”陸卿嬋頓了頓,“但若是公主少師沒有空缺,太後和公主可能會讓我坐上更高的位子。”

她的容顏清婉,唇邊甚至還帶著淡笑。

她的從容足以能人心煩意亂,鄭遙知深感困惑,不久前陸卿嬋時常隱忍、委曲求全,端的是一派賢良淑德,怎麽現今越發地有氣度了?

陸卿嬋重新蘸了墨,鋪展開一張新的宣紙。

她輕聲說道:“我少時就聰慧,長大後善持家,給公主做學士也做得周全,太後都常常稱讚,憑什麽做不得公主少師?”

“倒是鄭妹妹,靠父親、靠丈夫、靠公爹,沒有什麽真才實幹吧。”陸卿嬋的語氣平直,“連家中從侄的事都處理不好,弄到了要靠欺瞞未出閣姑娘為妻的地步。”

她戳到了鄭遙知的痛腳,但鄭遙知卻反唇相譏道:“你情我願的事,談何欺瞞?”

陸卿嬋對著書房的門坐,看見門縫處有光影閃動,便沒再多言。

她提起筆,坐直身子,揮動小臂寫出幾個大字。

鄭遙知卻以為她是無話可說,忽然想出了好的說辭。

“我看趙都師滿意五郎得很。”鄭遙知洋洋得意地說道,“你那般善理家,卻連小姑子的心都攏不住?”

她繼續說道:“還有趙崇那個妾室也是,連這你都管不好,怎麽能管得好宮廷事務呢?”

卻不想她話音剛落,長公主便走進了書房。

陸卿嬋的字恰巧寫完,她擡起頭,淡漠地看了鄭遙知一眼。

鄭遙知的臉色瞬時就變了,她氣憤地看向陸卿嬋,卻連回頭看向長公主的勇氣都提不起來,連雙膝都在打著顫。

“殿下……”鄭遙知顫聲說道,“臣女方才是胡言。”

長公主冷聲說道:“今日的課不必上了,鄭學士請回吧,你既然這般擅長內闈事務,還是多在公府忙碌、盡孝,以後也不必進宮了。”

她這話說得直接幹脆,幾乎就是將鄭遙知革職的意思。

鄭遙知的臉色煞白,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隨意的兩句話,竟能招來這樣大的禍患。

她嚇得發抖,神情慌亂懼怕。

鄭遙知的眼裏湧出淚,當即就要跪下:“殿下,殿下!臣女不是那個意思!”

可長公主身邊的嬤嬤直接將鄭遙知拉了起來,要將她給拖出去。

長公主漠然地繞過她,拿過了陸卿嬋剛寫好的字。

她輕聲感嘆道:“你這草書寫得是真不錯,比那狗爬的楷書漂亮百倍,師承何人?”

“禦史中丞柳少臣。”陸卿嬋低聲說道。

聽到她口中人名字的時候,鄭遙知幾乎是感到驚悚,柳少臣是誰?柳少臣是當世書法第一人!

他怎麽會是陸卿嬋的老師?

這兩個天上地下的人,竟然曾經是師生!

幾乎是在剎那,鄭遙知便想起了柳乂。

宋國公府花宴那日便極是蹊蹺,陸卿嬋離開不久,身為貴客的柳乂也旋即離開,更有人說看見陸卿嬋車駕壞損後,上了柳乂的馬車。

她原本以為是謠傳,諸多線索此刻卻突然串了起來。

鄭遙知的手死死地扒在門邊,也不顧什麽體面端莊,她只想聽到更多。

陸卿嬋此人真是不可貌相,表面上賢淑溫婉,背地裏指不定蠱惑了多少男人。

之前提起柳乂時,她還說不相熟。

這哪裏是不相熟?分明是早就膩歪到了骨子裏,興許在河東時陸卿嬋便已經搭上了柳乂!

嬤嬤的大掌掐上來時,鄭遙知尖銳地叫了一聲,但下一刻她就死死地咬住了唇。

這裏畢竟還是昭陽殿,即便是做個仆役,也不能少了應有的規矩。

鄭遙知咬緊牙關,啞聲說道:“嬤嬤,我自己走,求嬤嬤別這樣。”

說著她便褪下了手腕上的金鐲,放在了那嬤嬤粗糙的手掌裏。

她每次進宮都會仔細打扮,這可是她最喜歡的鐲子,不僅是足金,單那做工就價值千金,就這般便宜給了這些粗使!

鄭遙知的心口都在滴血,但她清楚地知道,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陸卿嬋跟她關系本就不佳,現今更是徹底交惡了,眼下陸卿嬋登上高位,是決計要報覆她的,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主動出擊才行!

她必須趁長公主還未徹底發話,保住女學士的位子。

想到從高處跌落後會受到的奚落,鄭遙知便覺得周身發寒。

妯娌的嘲諷,夫君的指責,命婦們的冷眼,遠比今日的狼狽要恐怖得多。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從頭謀劃起來。

陸卿嬋背後站著的人不止是長公主,興許還有柳乂和柳少臣。

畢竟憑她一人的氣力,討得長公主歡心,實在不是易事。

不然長公主早就可以將她拔擢,何必等到現今?

這些人無一不是眼高於頂,若是讓他們知道當年陸卿嬋為了坐穩趙崇正妻之位所做的惡行,他們還能容得下她嗎?

別的鄭遙知所知甚少,但王姨娘小產的事,她可是比誰都清楚!

都說陸卿嬋賢惠,然而趙崇三年無出的最大禍由,正是她陸卿嬋。

這個人瞧著冰清玉潔,實際上幾乎將陰狠刻薄的招數都用了個通透。

鄭遙知出宮以後,連國公府都沒有回,便直接去了定遠侯府,在路上她心裏想得越發明白,她不能單打獨鬥,她還需要個盟友與證人,而這最適宜的人選便是趙都師。

趙都師天真蠢笨,又不谙世事。

她都不須套話,趙都師便什麽都往外說。

鄭遙知卻沒想到她到定遠侯府的時候,府裏竟冷冷清清的,趙崇今日休沐,至少會有些歌舞樂聲,府裏怎麽會這般安靜?

她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通傳,也沒人親自迎她,片刻後趙都師身邊的侍女才請她過去。

鄭遙知滿腹疑惑,進入內間後疑惑更甚。

趙都師坐在屏風後,兩個侍女守在她的身旁,小心地給她遞上浸濕的軟布。

“都兒,你怎麽了?”鄭遙知關切地問道,“我來看你了。”

趙都師的聲音細弱,隱約帶著顫音:“鄭姐姐怎麽來了?”

鄭遙知假意笑道:“我是來給你說件好事的,你嫂嫂升任公主少師了。”

趙都師卻像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她尖聲說道:“她不是我嫂嫂!”

奇異的是,她話裏含著的不是對陸卿嬋的否定,而是另一種怪誕的情緒,像是恐懼,像是慌亂,又像是對自我的懷疑。

鄭遙知的神色瞬時鄭重了起來。

趙都師這話是什麽意思?陸卿嬋不是她嫂嫂,誰才是她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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