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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別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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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別花果山

自從大鬧天宮之後,孫悟空只回過一次花果山。

還是唐僧被屍魔三戲,一封貶書將他驅逐,他無家可歸之時,才終於想起了被他拋諸腦後的花果山。

白色色早就在山頭等著他了。

只是花果山果然如楊戩所言,青山盡毀,綠樹焦枯,碧砂成泥,靈物再無,總之到處都是一塌糊塗。

孫悟空對於花果山的記憶,雖不算多,但這裏畢竟是他出生的地方。

看著曾陪伴他長大的猴子猴孫和滿山精怪死的死,逃的逃,他心裏也有些不好受,於是借來四海龍王的仙水將整座山都洗青了——但還是缺了些東西,有些地方無論他怎麽用力卻始終清洗不幹凈。

思來想去,他決定重新栽樹種木,恢覆花果山曾經郁郁蔥蔥的的生機。

白色色看著他忙活,並不阻止,戰敗過的屈辱痕跡,哪是那麽容易洗掉的。

因著山頭太大,千把小猴全部出動勞作都得花上些時日,是以連孫悟空也免不了親自動手,白色色自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她中了什麽邪,明明忙忙碌碌了半天,卻還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

“猴子。”白色色忽然放下手中的桃樹枝,語氣黏糊地喊他。

“說。”

“猴子。”

“沒看見我在忙麽,有屁快放。”孫悟空不耐煩道。

“猴子——”

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擡起頭,望向她:“到底喊我做什麽?”

白色色歡快地跳到他身邊,將臉湊向他,直到那雙金眸裏滿滿倒映著她的身影,她才滿意地綻放出笑顏來。

在孫悟空轉回頭之前,她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猴腮邊的兩側毛,不讓他胡亂動彈,撒嬌道:“要不休息一會兒吧?”

“不。”他面無表情地拒絕,“整個山頭,就你一個在偷懶,今日分配給你的樹苗栽完了嗎,你還好意思休息?”

“你幫我栽?”

“不。”

“幫我啰。”白色色眨巴著無辜的眼睛,“晚上我做椰酒給你喝。”

“……”

孫悟空不說話了,默默從她手中抱過樹苗,繼續挖坑栽種。

他對天發誓,絕對是因為她做的椰酒尤其好喝他才答應幫忙的,絕對不是因為受不了她撒嬌。

發完誓,他忽然想到,好像天打五雷轟也都奈何不了他,於是又暗暗將誓言作廢。

“咱們在這裏種一棵桃樹吧!你最愛吃的!”

白色色拉著孫悟空走到花果山的山頂上,而後迎著風,回轉過身笑瞇瞇地看他:“你知道嗎,這裏是我們相識的地方。你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冬眠,是你先來招惹我的哦,你每回來找我,都帶了很多很多果子給我吃。”

“是嗎。”孫悟空意興闌珊道。

他對這些單方面的回憶,永遠都提不起什麽興趣。更何況,在她的描述裏,他的模樣實在是有些太過滑稽和愚蠢了。

孫悟空挖坑,白色色埋土,很快一棵顫顫巍巍的樹苗便在風中挺立。

她又問:“你說明年結的桃子能吃嗎?”

孫悟空看著那棵迎風輕搖的堅韌而脆弱的樹苗,恍然覺得它就像從前那個滑稽的孫悟空,於是嘲弄地哼笑了聲:“不能。”

“那等它成熟了,你來陪我摘桃吃好不好?”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小心翼翼扯著他的衣袖。

“至少還得等三到五年結的桃子才能吃吧。”孫悟空對於摘桃養桃之事很有經驗,他漫不經心地抿抿唇,“太久了,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在哪兒。”

“你還能在哪兒,你就在花果山呀。”白色色下意識捏緊拳,不滿地瞪他一眼,“唐三藏都給你貶書了,難不成你還要舔著臉回去保護他?”

孫悟空眉心一擰,伸手想抓頭頂的猴毛,卻摸到一圈緊箍,他不由煩躁道:“誰說我要回去,我不過就是覺得,總不能就這樣賴在花果山一輩子吧?難道不可以幹點別的事嗎?”

“你曾經三百年都賴過來了,如今三年都待不住嗎?”白色色眼尾泛起了紅。

聽到這話,孫悟空立時冷下了臉:“別總跟我提從前,你還不明白麽,那是你的從前,不是我的!”

說完,他轉身便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發火,就是覺得每次在她描述裏的從前的那個孫悟空,讓他覺得陌生和不安。

孫悟空在水簾洞等了一會兒,像往常一樣等著白色色,可這次她並沒有追上來。

又等了許久,直到小猴們都看不下去了,進來為他呈上了椰酒解悶,他喝了一口,又撇撇嘴將那椰酒擱至一邊兒去了。

結果直到天都黑了,白色色還是沒回來。

孫悟空開始有些沈不住氣,正準備起身去尋,就那麽巧的,亦或者是早有預謀,白色色的身影穿過水簾洞外的瀑布款款而來。

她手中捧著一大壇椰酒,和方才的不一樣的是,她手中這壇濃香四溢,甚至引得不少小猴口水直流。

孫悟空沒什麽表情地將椰酒接過來,有小猴忍不住來聞,他臉一沈,卻是指著先前未喝完的那壇椰酒道:“孩兒們,去喝那邊的,這壇子裏的椰酒還不夠我老孫喝的嘞。”

白色色不動聲色地挑挑眉,倚在洞口望著故作姿態的孫悟空,唇邊勾著若隱若現的笑。

孫悟空並不理會她的目光,自顧自地將椰酒奪過來抱在了懷裏。

幾輪酒過後,小猴們都還活蹦亂跳的,孫悟空卻已經在白色色特意調制的高濃度椰酒下醉得一塌糊塗了。

他躺在石床上,恍惚感覺到有人將小猴都趕走了,洞裏瞬間安靜下來,而後那人慢慢向他靠近,她細軟的雙手撐在他兩側,馨香撲鼻,惹人遐思。

“小白……”他夢囈出聲,“是你嗎?”

他聽到那道聲音輕笑了下:“猴子,你為什麽不想聽我講過去?”

“你的過去只有你,沒有我……不完整,聽起來就像……就像你在講和另外一只猴子的故事……那只猴子不是我。”

“是你。”

“不是……”他往前抓著,手裏終於握住一片柔軟,這熟悉的觸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隨後他猛地翻身,將人壓在了身下,“眼前的,才應該是真實的,這樣一個活生生的我在你面前,還不夠嗎?”

他的語氣裏帶著濃厚的不滿和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嫉妒,只是當局者迷,她也不懂,她只能固執而悲觀地問:“若不提他,我怎能與你回到過去?”

孫悟空想要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可腦子在酒意的影響下混混沌沌的,他說不出所以然來。

半晌後,他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幹一樣,俯身側耳往下靠,卻不期然地聽到了些悸動的聲音,這聲音撥開了層層疊疊的迷霧,將他的所有情緒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顫聲問:“誰的心跳、跳得這麽快?”

“我的。”白色色呼吸一窒,也不知她是高興還是難過,她的語調都彎曲了。

他又問:“為什麽……跳得這麽快?”

“因為我想要……”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頸,熱烈地借力而起,“吻你。”

白色色流著淚吻住他,因著激動,她身子一陣顫抖著,幾乎脫力。

他的嘴唇極薄,卻是那麽柔軟,大概是他全身上下最柔軟的一塊兒地方了。

孫悟空先是一楞,卻沒有推開她,手掌反而下意識固定在她的後腦勺處,他與她唇齒交纏,加深了這個吻。

本該生澀的動作,他卻做得如此熟練。

就像從前已經吻過她千遍。

孫悟空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臟漏了一個洞。

他的驕傲,他的勇氣,他的柔情,全都沒有了,被這個血淋淋的空洞帶走了。

在西行取經的路上,他愈發確定這個事實。

所以每次見到擁有這一切的白色色出現在他面前,都讓他有一種她在不斷諷刺他的感覺。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脊梁彎了,而她心中的齊天大聖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任他在腦海裏如何搜索,他都想象不到他曾頂天立地的模樣。自他從五行山下醒過來,他就變成了一條喪家犬。

他沒有選擇,沒人給過他選擇。

他抗拒過白色色,逃離過白色色,可總是無濟於事。

如今終於擁著她了,卻讓他有些想哭,因為他這條喪家犬,生平第一次,想做一次與她沈淪的選擇。

但他明白,等明日醒來,這個選擇就會失效。

他更緊地抱著她,埋首在她的頸窩,滾滾熱淚浸濕了她耳邊的發。

*

白色色跟著孫悟空每日栽柳種松,招魔聚獸,漸漸的花果山又恢覆了些往日的生機。

一切都看似朝著好的那面發展,如果豬八戒沒來的話。

孫悟空坐在高處操練猴子猴孫時,遠遠便瞧見了雲端上的豬八戒。

白色色未等他有所動作,便搶先道:“讓我先去會會他。”

說著,很快飛上半空,阻攔了豬八戒的去路。

“我是來找猴哥的,你讓開。”大約是情況緊急,豬八戒很是直接。

白色色聞言,略帶敵意道:“明明唐三藏已經給他寫了貶書,你還來這裏作甚?”

豬八戒悵然道:“自然是因著師父有難,如今沙僧被困,我能力淺薄,對上那黃袍怪實在是束手無策,特來請猴哥前去降妖除魔。”

白色色冷笑:“這才過多久,你倆沒了他便廢物成這等樣子了?”

豬八戒也被她激起了脾氣:“分工各不同罷了,竟叫你說我廢物!你若不信,去叫猴哥挑擔子試試,你瞧他那心高氣傲的性子,能堅持多久!”

“你走吧。”白色色刻意忽視他的心思,轉身道,“他在花果山過得很好,天不管,地不收,別提多無拘無束了,傻子才會再跑去做和尚。”

“你無權替他做決定。”豬八戒諷刺道,“不敢讓我見他,不過是你心裏沒底罷了。白姑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你也許攔得住我,但你攔不住這天意。”

“……”白色色沈默一瞬,也不知想起了什麽,臉色慘白地垂下頭。

豬八戒知曉她懂了,遂按下雲頭,降在孫悟空面前,飽含熱淚又委屈巴巴地喊了聲“猴哥”。

孫悟空坐在石頭崖上,掏了掏耳朵,了然道:“怎麽,唐僧又被妖怪抓了?”

豬八戒道:“凡事都瞞不住猴哥,我正是因此來請你前去相救的。”

孫悟空抖著腿,自嘲地勾勾唇:“他已將我逐出沙門,再也不是我師父了,我拿什麽名頭去救他?”

“師兄,”豬八戒朝他拜了下去,抹著眼淚道,“我早知你會如此想,所以我本不打算來的。如今師父被那黃袍怪變成了老虎,害得他被寶象國的國王囚禁,沙僧也被黃袍怪抓去,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是小白龍,小白龍和我說,大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全軍覆沒。”

孫悟空兀自強硬:“唐僧立下毒誓,又親寫貶書,我是斷不會回去的。更何況,你們哪裏全軍覆沒了,不是還剩了你麽,幹脆收拾了行禮,回你高老莊找你的高小姐豈不快哉。”

“你以為我當真回得去嗎!”一提到高老莊,豬八戒像是被戳到了痛處,猛地站起身來,朝他大吼道,“大師兄你跟師父的時間最久,一路走來,難道你還不清楚師父的為人?!”

他神情激憤,指著孫悟空道:“師父比你更世故更圓滑,你所經歷的一切,他便沒有經歷過嗎?他的確懦弱,自私,膽小,若非如此,只怕你也將這場西游當做是上天的施舍了。”

“白骨精化作善心凡人,他念咒桎梏你,不過是因為他看的是佛意,而你從來只看皮相。”豬八戒聲音低了下來,他睜著幹涸的眼睛,“這條取經路,哪個是真的為了成佛?不過是想活得痛快些罷了。若反抗,他們總能想到法子,讓我們在這世上生不如死。”

這個“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孫悟空緊捏著拳頭,面色鐵青。

唐三藏十世取經,豬八戒永遠愛而不得,沙僧為了破碎的琉璃盞贖罪,而他,被剝奪記憶,從美猴王變成一條喪家犬。

是了,一路上,各路菩薩皆在凝視著他們這些罪徒,一旦生異心,誰也不會好過。

即使他今日不隨豬八戒去,可明日觀音一來,緊箍咒一念,不去也得去。

孫悟空從石頭崖上下來,脫下身上的金色鎧甲,換回了那條陳舊的虎皮裙。

“孩兒們,這滿天神佛,都知曉我是唐僧的徒弟,這條取經路,我非走完不可。”孫悟空朗聲對著猴子猴孫吩咐道,“你們呆在這裏,要乖乖聽話,把那些樹苗種完,如此,待我取經回來,即可再現我花果山當年威風。”

白色色也站在猴群中面無表情地聽著。

孫悟空自是不會和她單獨道別的,因為他知道她這個跟屁蟲怎麽甩也甩不掉,壓根不需要告別。

他這番話,順帶著也告訴了她,山頂上第一批成熟的桃子他吃不著了。

也幸好他吃不著了,因為自他走後,花果山青山不青,香花不香,所有的桃李棗梅皆酸澀難咽。

她們一起種的那棵桃樹,也從不曾長大過。

再後來,直至成佛,孫悟空都再未回花果山來看一眼。她卻為了這樣一句叮囑,在花果山耗費了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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