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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再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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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再重逢

幾日前,河清縣來了個流浪漢,那人約莫三十多歲,個頭半高不矮,偏瘦,頭發該是幾個月不曾洗過,蠅蟲一直在他身邊打轉。

臉上太臟,只看他眼睛黑白分明,眼珠提溜亂轉,鼻梁直挺,穿的是破衣爛衫,手裏搖著蒲扇,腰間掛了個圓潤的葫蘆,腳下一雙露趾草鞋已經黑得發亮,

路旁的叫花子隱約聞見了一股甘甜的酒香,頓時激起心中層層浪花:簡直跟那酒樓裏最上等的女兒紅有的比。

叫花子循著味道追過去,在小巷裏攔住那人,他比那人高,也比他壯,理所當然的攤開手掌遞到那人面前:“兄弟,那酒你要是不喝,我替你喝。”

那人低頭看了眼酒葫蘆,忽地咧嘴一笑,蒲扇夠著往叫花子頭上不輕不重的一扇,戲謔道:“那你來拿呀。”

叫花子撥開蒲扇,見他這麽好說話,上手便要扯那葫蘆,手指還沒碰到,就見那人突然消失不見,他回頭看去,卻見那人竟是到了自己身後,吼道:“你你你你是鬼啊!”

可大白天的哪能見鬼?

叫花子不信邪,又要伸手,發覺那人似要往後退,他靈機一變,伸手想要抱住那人。可奇怪的是,這一次他明明已經抱住了,一眨眼的功夫,人又不見了!

“啊!”叫花子忍不住大叫一聲,巷子裏除了他,哪兒還有什麽人在?

“小兄弟,這兒呢。”

叫花子保持著抱住自己的姿勢,順著聲音看去,竟看見那人不知何時坐到了墻頭上,兩只臭氣沖天的腳正在他頭上晃晃悠悠。

叫花子哀嚎一聲,捂住口鼻,用力指著墻頭那人半天說不出話,原地一跺腳,轉身朝巷口跑去。

然而那人縱身一躍,淩空翻了個跟鬥,竟是直接翻到了巷口,咧嘴一笑,摘下腰間葫蘆打開遞了出去:“跑什麽呀,不喝酒啦?”

叫花子剎住腳步,即便是捂住了口鼻,依然叫出聲來:“救命啊——”

那人頗有些無奈的收回手,仰頭喝酒,甘甜的酒順著他黑黝黝的脖頸流進胸口,他的衣襟松松垮垮敞開,旁人可以輕易瞧見他那裏頭線條淩厲的精瘦身材。

叫花子常年在街上行乞,知道路過的行人最喜歡看什麽熱鬧,瞅著三兩人已經圍上來了,他改了口氣,劍走偏鋒,怒氣沖沖地指著那人:“他光天化日之下搶我一個乞丐,大家夥快來評評理啊!”

說話間,那人已經喝光了葫蘆裏的酒,掃了一圈圍上來看熱鬧的百姓,直接往地上一躺,抱著氤氳酒氣的葫蘆見周公去了。

眾人見此,四散開來,叫花子哎哎喊了兩聲,那些人也並未搭理他,氣得狗膽橫生,上去就是一腳。

可腳還未碰到那人,不知怎麽自己往後一仰,竟是摔了個四腳朝天,他嚇得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跑了。

而那人躺在地上,一直睡到了傍晚才醒,站起身往衣服上抹了兩把,砸吧幾下葫蘆口,確定裏頭沒酒了,勾了葫蘆上的小繩子,大搖大擺的往街上走。

他走到一間熱鬧的酒樓門前,門口招呼的小二瞧著他這樣直皺眉:“要飯的快走快走,今日的剩飯已經沒了!”

那人即便是站著,整個人也是斜的,下巴總是微微上揚,嘴角噙著笑意,懂行似的點點頭,轉身就走。

小二以為他走了,其實他是趁著人不註意時,飛身躍上了房檐,尋著酒香很快便找到了酒窖。

他開了一大壇酒,半個身子都鉆了進去,咕咚咕咚的喝起來,良久才嘩啦一聲擡起身子,哈出長長一口氣。

酒水順著他額前的碎發滴落,纖長濃密的睫毛氤氳著水汽,他咧嘴笑出聲來,往下一栽,又保持剛才的姿勢鉆進了壇子裏。

醉了又醒,醒了又喝,餓了就去酒樓後廚撈點油水,渴了就到樓上廂房灌一壺客人冷掉的茶水。

如此逍遙了一天一夜後,他終於想起了正事。

走之前灌滿了葫蘆,無視眾人驚訝的眼神,大步流星從酒樓正門出去,看那方向,顯然是往衙門去的。

衙門的人同樣不讓他進:“哪兒來的叫花子?快滾一邊去!”

這些話他每天都聽,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擺擺手,倒退著下了臺階,在布告欄前停下。

鏢局招納能人的告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摸了一把臉上不存在的胡須,眼裏多了幾分笑意,喃喃道:“有意思。”

而所謂的鏢局,則是關鴻傾為了掩人耳目假借押鏢之由而已。

當晚,距城門百裏之外的地界,足有幾百人應征,一時間各說各話,熱熱鬧鬧。

身後有人小聲嘀咕:“哎?要飯的也敢來參選啊?”

他輕輕一笑,身形一動,眨眼間便到了那人身後,湊近那人耳邊,學那人剛剛的語氣:“你看我像要飯的?”

那人沒看明白他是怎麽到的自己身後,渾身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像……像啊。”

他像是氣笑了,上揚的嘴角笑了兩聲,立馬垮掉,聲音仿佛冒著寒氣:“你聽好了,老子有名字,叫不歸,說不歸就不歸的不歸!”

那人又退了一步,不住搖頭,像是看瘋子似的看著他:“什麽……什麽破名兒。”

不歸突然往前一探,一整排白牙對著那人一呲,兩聲惡犬咆哮的聲從喉嚨裏迸發而出,嚇得那人踉蹌了好幾步,長袖一甩,怒道:“瘋子!”

……

半個時辰後,算是點好了人數,不歸一人單挑十個,玩雜耍似的就把人撂倒了,於是他的位置就被安排在了最前面。

這座山他第一回來,前邊是百姓,後邊是訓練有素的……官兵?

不歸覺得這幫人大概不是去幹什麽好事,只有幹壞事的人才會選在三更半夜,還專門找了上百個體格健壯的百姓打頭陣,其中竟也不乏半大孩子,不擇手段到這地步,這目的……過於明顯了。

他不認識最中間坐轎子的那位,但總覺得眼熟,像是見過的。

不過他這輩子見過的人可太多了,不稀奇。

往前走了沒多遠,不歸就看見了熟人,他最喜歡的小兔崽子竟然也在,是想去打個招呼來著,但關鍵時刻他發現孟汀用了劍訣。

不歸身姿輕盈上了樹,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惡鬥,不過此刻他已然知曉坐在轎子裏頭的那個男人,究竟是何人了。

除非是抱著必死的心去戰鬥,否則不到最後關頭不可動用劍訣,這話,不歸經常跟孟汀說。

他就知道這小子不會真的聽進去,光是看那走出的幾步就能看出,他的身體空耗嚴重,全憑一口氣撐著,這就是劍訣的必勝之處,劍訣一出,除非使用者內力回收,否則身體就會一直處於無敵狀態。

厲害歸厲害,可是很傷身體啊!

這小兔崽子還真不打算要命了麽?

這場觀戰無疑是短暫的,以孟汀砍下仇人頭顱結束。

不歸嘿嘿一笑,心說這小子大仇得報,今晚不得來個一醉方休啊?

他正要下去,卻見一直躲在草叢裏的暗衛沖了出去,他想出手,卻察覺到孟汀還未收力。

難不成這個也是他的仇人?

然而孟汀驟然收劍,刀刃狠狠刺穿肩膀,持刀那人似乎已經瘋魔了,紮小人似的往裏紮。

顯然,不歸猜錯了。

他正要出手救人,山裏卻傳來一陣劇烈震蕩,他看見孟汀似乎對那人說了什麽,隨即悶哼一聲,湧出大口鮮血。

劍訣雖然損耗極大,卻有護心之效,可孟汀剛才那下,明顯是傷到了心脈。

難道是跟剛才的震蕩有關?

就在這時,那夥人陸續離開,林子裏走出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是一個男人背著一個白衫女子,滿臉著急的往山下走,女子該是身受重傷,趴在那人背後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樣。

若是換了平時,看在美人的份上,他斷然是不會錯過此等英雄救美的好機會,但現在重要的另有其事。

男人在經過孟汀身邊時,猛地停住腳步,像是有些驚訝,但很快回神飛快離開。

直覺告訴他,這人跟孟汀應該認識。

男人前腳一走,山中動蕩便越發嚴重了,不歸趕緊把人撈起來,一把扛在肩上,大步走到懸崖邊上,縱身一躍,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未等一行人離開,無名山便轟然倒塌,山體攔腰截斷,一時間黃沙飛揚,劇烈的震蕩傳至河清縣,驚醒了睡夢中的所有居民。

翌日,這座帶著神秘色彩的無名山消失得無影無蹤,無人知曉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只是從此以後,那個隱匿深山多年的蓮族,就這樣徹底消失,再無音訊。

——

三月後,京城。

最近半年以來,邊塞遭到大批流寇來犯,大大小小的都城都開始招兵買馬,京城作為懷宋的主城,自然也不例外。

由於流寇天生長在黃沙野地,地勢條件充足,個個長得人高馬大,且性格暴虐,多數以殺人為樂,對懷宋邊塞的威脅可謂巨大。

少數流寇身材瘦小,在部族中常年遭受欺壓,則會遠離人口密集的龍峰,分散在千裏之外的密州生活。

密州人性情溫和,不足為懼,但龍峰人綽號流寇,並非是空穴來風。不久前,龍峰部族的首領鳴克就親手斬殺了宋帝手下最得力的武將,一時間人心惶惶,邊塞軍隊已是內訌連連。

京城官家商戶權勢盤根錯節,誰都不願將自家孩子送上此等絕路,招兵的軍營門可羅雀,連日來的都是些吃不上飯進軍營混吃等死,亦或是家中妻兒重病,為了錢賣孩子進軍營,這樣的事數不勝數。

直到這天,軍營裏先後來了兩個男人。

第一個人高馬大,武功不錯,出手果斷狠厲,且腦子靈光,還說之前曾在衙門幹過活,底子倒是不錯,竟是連賞銀都不要,只跟軍爺打聽個人。

軍爺把他那份銀錢揣進懷裏,一拍大腿,豪氣道:“三月前河清縣外發生了地震,那位正好在山裏頭,落得個屍骨無存,不過他那貪玩好耍的獨子倒是爭氣,不走他爹的老路,聽說參了科舉考試,勢頭正足呢!”

男人聽後只是一點頭,沒再多問。

後頭來的那人看著就不像是自願的,冷著一張臉,看誰都帶著戾氣,軍爺見的人多了去了,兩手抄在胸前翹起了二郎腿,沖他揚了揚下巴,問的卻是那人身旁的男人:“這人哪兒弄來的?”

男人一身破衣爛衫,腰間墜了個臟兮兮的酒葫蘆,腳下踩著黑光發亮的草鞋,臉上倒是掛著憨笑,一擺手說:“軍爺,這是我兒子!”

軍爺笑了,饒是怎麽瞧他二人都不像一對父子,不過眼下招兵的事迫在眉睫,他沒多問,讓他們過來簽字畫押領銀錢。

可男人卻將那人往前一推,笑呵呵的擺擺手:“我不要錢,軍爺,我這兒子一身的牛力氣用不完,你們在裏面使勁削他都行!”

軍爺一楞,心說還有這種要求?

可那人分明聽見了,臉上卻沒有半點惱怒,像是絲毫不在意,連動動眼皮都覺得麻煩。

他看見男人臨走前嬉皮笑臉的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山都塌沒了,人多半也沒啦,況且她族人都死光了,若是還活著,定會回來將你千刀萬剮。你只有一雙眼睛,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不如站到最高處,等著她來找你。”

軍爺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男人忽然扭頭對上他目光:“軍爺,去了邊塞,記得讓這小子打頭陣,別看他現在這樣,可瘋著呢!”

這種瘋,當晚軍營所有人都領教了一番。

他們命令那人脫下衣服,聲稱要驗明正身,偏偏那人不樂意,木樁子似的同他們對峙。

其中就有招兵的軍爺,他想起了男人的“囑托”,於是叫來了十多人打算壓住他,沒曾想,人家輕而易舉便將這十多人撂倒,前後不過是一眨眼而已。

軍營裏頭的兵原本就因為流寇的事焦躁不安,一見新來的竟然敢對他們出手,立馬就有人接著沖上去,於是不斷有人被打飛,又不斷有人接上,整個軍營裏的官兵都被帶動起來了,個個鉚足了勁頭要上去教訓這個新瓜苗子。

那人武功招式怪異,打出幾百招都不帶重覆的,一個個官兵倒下,有人趁機偷襲,扒下了那人的衣裳,那人順勢出招,衣服撕拉一聲掉落在地。

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人渾身布滿了刀痕,心口位置似乎並非是刀傷,更像是被什麽滾燙的東西烙過似的,留下了一個狀似蝶翅的烙痕。

對面帳篷裏吃飽喝足的新兵走出來,手裏端著碗,吸溜著香噴噴的面湯,他掃了一眼地上哎呦哭嚎的官兵,看向場上唯一站著的那人,是越看越覺得眼熟。

那人也擡眼看他,四目相對,他手一哆嗦,筷子掉進碗裏:“孟、孟汀?!”

——

同一時間,巖湖島。

竹林間薄霧繚繞,偶有蟲鳴鳥叫,溪水潺潺,叮咚作響。

院門外進來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手裏提著精美食盒,款款行至門邊,敲上兩聲,柔聲道:“公子,今日的藥已經熬好了。”

門開了,花寒沖她點頭,接過食盒道了聲謝,遂又關上房門。

方才門關得太快,女子什麽都沒來得及瞧見,她捏緊了袖間的手帕,原地站了會才匆匆離開。

走出院外,又是別樣的景象,放眼望去,高山流水,好不愜意。

她捏著食指和拇指放在唇邊,對著天空發出一聲響亮的瞭哨,不一會,天上飛來一只白鳥,手臂一般大小,穩穩站在女子肩頭,任憑她往自己的腿系上一個小小的竹筒。

“去吧,回去告訴公子,那姑娘有好轉了,最近幾日應該就會醒了。”

然而一轉身,女子便嚇得一哆嗦,只見不遠處站著個瘦削的男人,臉色鐵青,表情陰沈。

女子勉強笑了笑:“公子,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花寒冷聲道:“你在給誰報信?”

女子佯裝不懂,快步離開。

當晚,花寒便帶著昏睡中的雪姻離開了巖湖島。

三個月前,無名山動,頃刻崩塌,雪姻就此陷入昏睡,整整三月未醒。

他打聽到巖湖島實乃養傷聖地,遠離世人,是個好去處,但住了好些時日後,他慢慢發現,所謂的醫師似乎一直都在探聽他們的消息,並利用那只白鳥傳信給什麽人。

他猜到這裏不是什麽久留之地,原本打算等雪姻醒來之後再離開,但現在看來,他們要是再不走,說不定就走不了了。

夜風很涼,冰冷刺骨,花寒懷裏抱著瑟瑟發抖的人,手裏的力道更緊了幾分。

他的下巴輕輕摩挲她頭頂的發絲,船夫用力撐槳,無聲的遠離了渡口,小船就這樣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

誰都不知,此行將去往何處。

或許會遇見故人,舊事重提,又或許不覆相見,用餘生去想去念。

約莫三更時,小船行至湖中央,船夫忍不住問了一句:“客官,您還沒說到底要往哪走呢?”

出行必定要有個目的地,花寒沈默許久,回過神來:“最繁華的都城在何處?”

船夫說:“那自然是京城啊!不過那可就遠了,走水路的話恐怕也要個把月才能到呢!”

他看這兩人的穿衣打扮,又是從巖湖島出來的,猜到兩人定是非富即貴。

他道:“若是可以買艘大船,帶足了東西,倒是可以邊看山水美景邊行路的。”

花寒點頭:“好,到了下個渡口,照你說的辦,錢我來付。”

“得嘞!”

然而小船換了大船行至護城河一帶,帶兵出行的戰船在渡口剛剛啟程,甲板上擠滿了這些時日招來的新兵。

都城的渡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花寒抱著雪姻下船時,她依舊沈睡在綿長的夢裏,至此已是睡過了四月有餘。

不遠處甲板上的人正望著這個方向,隱約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要一探究竟時,身後鑼聲響起:“快!都過來集合了!”

一扭頭再看回來時,密密麻麻的人群裏,再沒有半點熟悉。

趙野拍了拍他肩頭:“看什麽呢?又不聽指令,小心又挨削啊!”

孟汀沒吱聲,心裏沒由來的覺得慌張,目光不住掃過船下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視線忽然停在遠處街口的馬車上。

趙野皺起眉頭:“不是,你到底在看什麽呢?”

幹澀沙啞的嗓音答他:“……我好像看到雪姻了。”

“你……”趙野安慰似的拍了兩下,低聲道,“哎,走吧,集合了。”

……

睡夢中,一搖一晃。

雪姻想起了年幼時躺在花婆婆懷裏,聽她說起話本裏的故事,恰好說到若是有情人因故分開,然而冥冥中的緣分未斷,會再相見。

不論數月,還是數年,無論如何,只要緣不斷,有緣之人,終歸會無數次重逢。

再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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