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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山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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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山初見

懷宋三年大寒,無名山。

高山白雪皚皚,四面銀裝素裹,雪如鵝毛柳絮漫天落下,車馬行至山前,隱聽清脆鈴音於山間幽幽傳來。

孟汀依偎在娘親懷中,睡得正香,忽覺馬車止住搖晃,茫然睜眼:“娘親,到了嗎?”

車廂裏,不見娘親身影。

孟汀的瞌睡蟲立刻嚇跑了,猛地翻身坐起,從車上下來,隨即一腳踩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九歲大的男孩還未長高,圓滾滾肉乎乎的從地上爬起,笨拙的拍了拍身上的雪。

未待他看清情況,身後便有人將他抱走,死死捂住口鼻,那人聲音顫抖:“阿汀,別出聲!”

那是他爹爹的聲音。

一道粗重的吼聲在不遠處響起:“那邊好像有聲兒,去看看!”

爹爹抖得越發厲害了,懷中的孟汀也覺出了不對,他想轉頭去看,卻聽爹爹低吼一聲:“阿汀,爹爹現在說的話你聽好了!”

孟汀瞪著眼睛,嘴被捂上了,唯有乖巧點頭,心中卻隱隱冒出些不安。

“等會兒不論聽到看到了什麽,都躲好了別出聲,記住了!”

孟汀繼續點頭。

他覺得爹爹像是要哭了。

“若是往後爹娘不在你身邊了,你也要堅強點,靠自己,好好活。你聽見了沒!”

孟汀淺棕色的瞳仁微微顫動,他感覺捂住自己口鼻的那只手慢慢松開了,於是他哽咽地答:“聽……見了。”

爹爹最後緊緊抱了他一下,然後大叫著朝相反方向跑去。

一個壯碩的男人從孟汀身邊飛快跑過,他沒註意,馬車後邊還躲著一個胖胖的小男孩。

孟汀看見那人身上有血,手裏拿著長劍,很快追到爹爹身後,毫不猶豫用刀穿透了爹爹的後背。

鮮紅溫熱的血液濺在雪地裏,鮮艷異常,奪人心目。

孟汀忘了爹爹的叮囑,發瘋似的沖過去咬住了那人的手臂。

男人手臂吃痛,慘叫連連,遲遲拔不出刀,只有用另一只手重重打在孟汀臉上。

“快給老子松松松、松口!”

幾巴掌下來,孟汀頭暈眼花,饒是滿口血腥蔓延,依舊不松口。

最後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耳朵上,孟汀頓時松口,趴倒在地,在雪地裏無力地爬動,仍舊不死心伸出了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攥住了男人的靴子。

此時,孟汀已經聽不見了。

耳邊唯剩呼嘯的風聲,還有夏天才能聽見的蟬鳴,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充斥了他的整個世界。

“你還我……爹爹……”

小孩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熱騰騰地落進雪裏。

男人抖著手掀開衣袖看了眼,手臂一排血牙印正不斷往外滲血。

他隨即彎腰撈起孟汀,踩著奄奄一息的男人拔出長劍,架在了孟汀肩頭。

惡狠狠道:“狗崽子,老子現在就把爹還你!”

盈盈雪粒落在孟汀纖長柔軟的眼睫上,他閉了閉眼,忽然覺得有點困了:“還我……”

遠處,一顆石子破開風雪而來!

男人手背吃痛,驟然脫力,長劍落下瞬間,大雪仿佛定格空中。

“咻”的一聲,一根銀線纏住了男人另一只手腕。

男人頓時松手,扭頭看去,孟汀無力倒地,嘴裏依舊喃喃:“還我……爹爹……”

銀線的另一頭,有一白衣女子淩空飛來,順著那根銀線飛至男人面前,一記旋身越過男人頭頂,隨即輕盈落於他身後。

白杉下的手指微微一挑,男人呼吸一窒,這才發覺那根銀線不知何時纏繞在自己脖頸之間。

女子身材嬌小,渾身都被白杉遮掩,唯有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清透澄亮:“若是再敢擅闖蓮族聖地,下次,必死無疑。”

稍一用力,男人脖子上的銀線便更緊了幾分,大顆血珠滲了出來,落進雪地,霎時便將純白染成了鮮紅。

“不……不敢……”

女子松了銀線,掃過地上兩人,冷聲道:“滾!”

男人瞬間癱軟在地,隨即狗爬似的起身,踉踉蹌蹌跑向遠處。

再回頭時,女子竟和那父子兩人都憑空消失了。

他頓時目眥欲裂,大吼一聲:“見鬼了!”

-

細碎鈴音入夢,讓睡夢中的人,幽幽轉醒。

孟汀緩緩睜眼,只見天上流光溢彩,伸手去摸,夠不著,於是坐起身,慢慢站起來,摸到了無數柔軟光滑的布紗。

時不時擦過幾顆冰涼的東西,指間頓時傳來清脆鈴響。

原來剛才聽到的鈴音並非是夢。

孟汀忽然想起了爹爹,趕忙跳下床,鞋也來不及穿就跑了出去。

院裏應是掃過雪了,地面零星散落著些許雪粒,院墻旁邊有棵枯樹,樹杈上懸掛無數白色絲絳,正隨風輕輕舞動。

他看見樹下有個人,穿著一身白衣,在遠處山中漸漸下沈的黃昏中,她就像是不染纖塵的神仙一般,熠熠生輝。

而神仙腳下橫著一個人,孟汀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

因為地上那人正是他死去多時的爹爹。

“爹爹!”

他跌跌撞撞跑過去,女子轉身回頭看他,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卻見他一下子撲倒在自己身前。

“小神仙,我爹爹……睡著了嗎?”

女子眼睫顫動,聲音裏帶著稚氣,像是在糾正錯誤一般,淡定如常道:“你爹爹死了。”

“嗚哇——”

孟汀頓時嚎啕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往下落,每次“嗚哇”一下,總會呼出一大團白茫茫的熱氣。

女子好奇地蹲在他面前,似乎不太能理解他為何這麽傷心:“是人都會死的。”

“嗚哇——”

孟汀想解釋,卻因為哭得一抽一抽,說不完整:“……是……他們、殺了我……爹爹……”

“嗚嗚嗚嗚……”

女子擡眸掃過走廊,對著那裏坐著的高個子男孩招招手:“花寒,你來。”

花寒剛掃完院子,坐在環廊上休息,剛才目睹了全程,知道雪姻是要叫他去幫忙了,於是趕緊跳下來,快步走到女子面前。

“埋了?”

雪姻點點頭。

花寒幹活利落,抓起鐵鏟就開始挖,伴隨著孟汀痛哭流涕的聲音,他好好安葬了他的爹爹。

花寒比雪姻高出半個腦袋,雪姻比孟汀又高一點,三個小孩像是高低有序的木樁一般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花婆婆過來叫他們去吃飯,鬧劇才暫時收場。

飯桌上,孟汀頂著兩只紅眼睛,大口扒飯,一言不發。

雪姻戴著面紗,無人知曉她正在偷笑,笑這撿回來的孩子,活像只圓滾滾的紅眼小兔子。

花婆婆告訴孟汀,今日攔住他們車隊的是那附近的山匪,平日裏本是不敢從這邊過路的,許是今日大雪,這才壯了賊膽,途經車隊見了錢財眼紅,犯下了這起殺孽。

還說那一行二十多人,包括車夫無一例外,全部殞命。

說完了,見孟汀又要哭了,還咬牙切齒的揪著衣裳說要報仇,花婆婆忙給自家小孫子使了個眼色。

花寒不動聲色放了碗筷,嘴角還沾著半粒米,表情卻是嚴肅:“這裏是蓮族聖地,外來人輕易不敢來犯,你在這兒很安全。”

“但你要是出了這片山,想報仇還是送死沒人管你。”

孟汀吃飽了,有力氣了,他站起身,眼神堅定,脆生生的喊:“我要去,我要去給爹爹和娘親報仇!”

雪姻從頭到尾沒動過筷子,也沒說話,聞言看了眼花寒。

花寒心領神會,淡淡道:“好啊,若你能打贏我,就讓你去。”

-

深夜,孟汀躺在床上,渾身哪哪都疼。

想著下回可不能再輕敵了。

翌日一早,他被花寒吵醒,一把掃帚塞進他懷裏:“走,掃雪去。”

他不想去,但不敢說,頭上的包還疼著呢。

得去。

孟汀跟著花寒在院裏掃雪,掃了半個時辰才掃了一半,他問花寒:“小神仙不是會功夫嗎?她為何不掃?”

花寒一楞,片刻才想起他口中的小神仙是誰,笑道:“雪姻是我們蓮族聖女,聖女是不能沾染這些汙穢的,所以這些小事都是由我和婆婆來做。”

孟汀真羨慕雪姻,什麽也不做,什麽都有人幫自己做,他羨慕到嘀咕了一句:“當聖女真好,我也想當。”

這話把花寒逗笑了:“讓你去當,怕是路過的狗都要過來踹你一腳。聖女要肩負守護族人的重擔,你連我都打不贏,怎麽當?”

孟汀原本想反駁他前半句,可聽完了後半句又覺得花寒說的對。

他實在是太弱了。

住在山裏的時光轉瞬即逝,不知不覺,孟汀已經在這兒住了三月有餘。

每日晨起掃院、做飯,上午砍柴,得空了就到山間撿拾草藥,或是摘點野果回來。

飯後午休是一天裏最寂靜的時刻,花婆婆會去睡上個把時辰,花寒時而練功,時而打坐,總有事要忙。

而孟汀則會爬到高聳的屋檐上,眺望遠山,期待著有朝一日下山去,找回娘親的屍體同爹爹團聚。

每當這時,他往旁邊一晃眼,就會看到一道散發著光輝的身影站在崖邊,緩緩擡手,一條細到只見閃光的銀線飛出。

小神仙便會縱身跳下懸崖,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飛過高山流水。

今天有些許不同,小神仙從山林間回來時,銀線上多了個人。

當孟汀看到那人腰上的佩劍時,他嚇得從房檐上滾了下來。

雪姻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頭也沒回,手指伸到耳邊,銀線霎時破空而出,纏繞在房檐走獸的脖子上。

細細的銀線托著孟汀,如同傳送帶一般將他穩穩送到地面。

隨即他跪倒在那人面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只剩下人形的骸骨。

孟汀不認識這副骸骨,卻記得這身衣服和這把佩劍,即便沾染了垢土,他依舊認出來了。

雪姻這些日子一直在找,可連日大雪掩蓋了一切,若不是前幾日大雨沖垮了山腳的土坡,她也無法這麽快找到。

孟汀同她說過很多次,他的娘親有多漂亮,穿著什麽樣式的衣服,戴著什麽首飾全都一一說給她聽過。

雪姻記下了,從三個月前找到現在,終於還是讓她找到了。

無需多說,看孟汀眼淚汪汪的樣子就知道,她找對了。

正欲離開,孟汀卻突然抱住了她的雙腿,仰頭哭喊:“小神仙!謝謝你!”

他滿臉淚水,情緒激動,說的含混不清,語調都變了:“真的……謝……斜你……”

雪姻想走,掙不開,無奈嘆氣,彎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又要變小兔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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