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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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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偷看

一零年十月,西平橋東的胡同口修葺了半年也沒見好,圍著一圈鐵棚,巷道寬度減了一半,地面汙泥濁水,本就偏遠的地段更顯冷清,只剩幾塊刺眼的酒吧燈牌還在黑暗裏堅挺。

寫著“紅燈綠酒”的店裏,喻衡和寢室另外三人縮在角落一桌,桌上趴著一人,陳然一臉不耐地抽著煙,而喻衡已經掏出手機開始下飛行棋。

“我早說過,沒必要把他拖出來,反正他就是喝完吐,你讓他在廁所抱著喝,轉頭就能吐,多省事兒。”陳然抖了抖煙灰。

“那不是想著他失戀,出來見點世面,看看花花世界,誰知道這片兒這麽荒。”說話的坐喻衡對面,是他上鋪。

“哥哥們,先停一下,”喻衡打斷他們,“他馬上第三波了,劃拳吧。”

市面上流傳著一種傳言,劃拳誰提誰輸,喻衡今天親身驗證了一遍。他悻悻收起手機,提起桌上那人領子:“走吧,楊哥,小衡技師上鐘了。”

這一片的建築都是上世紀老房子,排水管道搭建混亂,酒吧裏沒有廁所,得出門朝東走個三百米。喻衡駕著醉鬼舉步維艱,其間對方幹嘔了三次。

“你給我憋著,”喻衡咬牙切齒,“你要是吐在這兒,我絕不會替你收拾,我就在旁邊立個牌寫上你楊二的大名,讓路過的狗都能看見。”

不知是不是聽見了語氣裏的決絕,楊二用力地繃緊了嘴。

轉個彎就能看見廁所的入口,正當喻衡松了口氣時,拐角處冒出一人來,兩撥人毫無預警地相撞,沖擊力瞬間點燃了楊二的引線。

嘩——

楊二吐得排山倒海,徑直噴向了對方上衣。

“我特麽...”喻衡目瞪口呆,趕緊道歉,“兄弟,沒事吧,我朋友喝多了。”

嘔吐物的氣息撲面而來,怎麽看都不像沒事。

黑燈瞎火,只有一臺光線微弱的路燈,看不太清對面的臉,只能認出對面的人年紀相當,清瘦,露出來的手臂有著流暢的線條,背著一個很長的吉他袋。

他不緊不慢地取下了吉他,確認袋面和綁帶沒有被汙染,然後才低頭看向了慘不忍睹的那件T恤。經過了略微斟酌,他直接脫了下來,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燈光之下。

喻衡感覺自己剛平覆一點的震驚又直線上升。雖然每天在宿舍能看見無數光膀子男人,但此刻畢竟在街上,他還是下意識偏開了眼。

但又留了一寸餘光——

這半截身體肌理分明,膚質光滑。

楊二又打了個嗝,喻衡瞬間把他踢出兩米遠,然後回頭說:“真不好意思,他醉得沒意識了,這衣服要不然給我,我拿去幹洗。”

剛受了無妄之災的人看起來異常冷靜:“不用了,沒事。”

然後把T恤裹成一團,隨手丟進了旁邊垃圾桶。

剛被踢走的楊二失去了重心,搖搖晃晃向喻衡靠過來。可惜醉鬼沒有準頭,他沖著喻衡旁邊的人就去了。

喻衡還沒來得及制止,吉他青年擡手抵住了對方的肩:“看路,哥們。”

也就是在這一剎那,喻衡成功看見對方的臉,輪廓線條跟他身體一樣流暢。

喻衡趕緊把楊二接過來,還沒回神對方已經錯身而走。喻衡回頭,只覺得這一幕說不出的藝術,半邊赤|裸的青年,長長的吉他,地上一道利落的背影。

扶楊二離開前喻衡掃了一眼垃圾桶,攤在一堆贓物裏面的T恤露出半截NIKE的商標。

喻衡從小喝酒上臉,據說是酒精過敏的表現,最高戰績沒超過兩罐啤酒,平日裏也基本滴酒不沾。楊二吐完幾波之後直接睡著了,結完賬後陳然摟著醉鬼,站在巷口打車。可惜這裏實在偏僻,十分鐘也沒見空車路過。

正當喻衡想走遠些叫車時,他聽到了一些嘈雜的音樂聲,像是架子鼓和鋼琴的聲音。他看向那幾個酒吧燈牌,旁邊還有一道黑黝黝的小門,接近十二點,進出那小門的人比整條巷子都多。

“那是個Live house,”陳然說,“剛老板說的。”

Live house,樂隊,吉他。喻衡知道剛才那個人去了哪裏。他有些沖動地想去看看,他還沒進過Live house,他在教育氛圍濃厚的家裏做了十幾年題,從沒見過情緒外放、五光十色的場景。剛才那個人會上臺嗎?

喻衡有點踟躕,然後非常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老話——來都來了。

等到喻衡真正走到門口,今晚演出已經過了大半,門口檢票的人都已經下班,於是他暢通無阻地進到了裏面。他果然在臺上看見了剛才那個人,可惜他們已經唱完最後一句,他只看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掃弦完成了曲目的結尾。周圍傳來幾聲驚叫,但臺上的人熟視無睹,垂著眼說了句“謝謝”,然後就收拾起那堆樂器來。

喻衡很少來如此密集的空間,人與人的緊密想貼讓他有些不適。舉著啤酒的人群激動地攢來攢去,喻衡被擠得離上臺口更近了幾米,他看見那個人提著音響往舞臺後方走,下意識便擡腳跟了上去。

等到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站在了化妝間的門口,一個黃毛叼著煙問他:“哥們,有事嗎?”

此時撤退不太現實,喻衡只能硬著頭皮說:“我找剛才唱歌那個人。”

“周維輕,有人找——”黃毛扯著嗓子喊,“這周第三個——”

化妝間裏傳來另一道拉長的聲音:“這個好看嗎?”

雖然不明所以,但喻衡倏然間繃直了背。他本能地覺得這是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但腦海裏還是迅速檢索起過去二十年裏對自己外貌的評價:小時候姑媽形容的白白嫩嫩,高中時有女生紅著臉說自己眼睛好看...

應該,不糟糕吧?

然後黃毛從上到下掃了他一眼,大聲回道:“男的!”

好的,多慮了。

被叫做周維輕的人遲遲沒出來,喻衡翻起了旁邊桌上的海報。這的確是一個與自己生活大相徑庭的世界,海報上對比度奇高的圖案,反叛的文字,每一個元素都極具視覺攻擊性。海報旁邊還有幾個撥片,上面刻了不同的字母。

正當喻衡想要拿起來細看時,一只手從他身邊穿過,把撥片搶走:“建議你別動這個。”

喻衡聽出是周維輕的聲音。此時他們相距很近,他聞到了混亂的多種味道——洗衣液,香煙,噴漆。

周維輕把撥片收好,揣進兜裏問他:“找我有事?”

“哦哦,”喻衡只能找到一個借口,“剛才不小心毀了你衣服,我看還是牌子的,我跟朋友商量後還是想著賠你一件。要不你留個手機號,我之後把錢給你送過來。”

如果周維輕說好,那一定要等楊二清醒後平攤,不,六*開。

“牌子?你說這個?”

周維輕指向喻衡身後的掛衣架,喻衡赫然看見掛在最前面的T恤上印著鮮紅的兩行字:上面是GUCCI,下面是Fake。

喻衡:“......”

黃毛大笑一聲:“怎麽樣,我設計的,夠前衛不?”

喻衡僵硬地點頭:“很有創意。”

周維輕沒有再理睬他們,繞過喻衡回了化妝間。

“哥們,替哪個女同學來要電話?這借口不行,有點土了,”黃毛拍了拍喻衡的肩,遞給他一張海報,“不要洩氣,多來看演出,支持支持我們票房,混個臉熟,還有機會!”

很久以後,喻衡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周維輕到底是如何在追求者中選中自己的,畢竟那時候他還沒有任何機會能為之肝腦塗地,他只是周維輕眼中失敗的搭訕者之一。

或許是他的某一方面剛好契合了周維輕的需求,比如平穩的生活,不算愚蠢的頭腦;或許是他被稱之為開朗的性格不會帶來太多的麻煩;或許又僅僅只是他出現在了恰好的時機。

天時地利人和,總之他占一樣。

當然,那都是後話。在一零年的末尾,喻衡只是一個中邪了的大學生。

那一周他上課時,總會回想起昏暗的燈光,空氣裏的顫音,自己錯過的周維輕的演唱。

他沒有聽見的那首歌應該是什麽樣子的?他反覆幻想。然後把那張海報翻出來,在下一個場次的日期下劃了道橫線。

等真正見到臺上的周維輕,喻衡發現與自己過去的所有想象完全不同。他好像比任何人都松弛,又把每一個音符都掌控得嚴謹。舞臺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到極限,像一根堅硬的針刺向臺下。唱的歌喻衡從沒聽過,但散場後喻衡卻覺得眼眶幹澀。

回宿舍之後,喻衡把海報貼在宿舍的墻上,緊鄰著《2001太空漫游》,熄燈前盯著周維輕的側臉發呆,然後突兀地聯想到他的手腕,脊骨,還有洗衣液味的上衣。

喻衡連續去了海報上的所有後續場次,除了和他四級撞期那一場。

他後來才知道,周維輕的樂隊根本演不了專場,每次只能唱兩首歌,給後續歌手暖場。

於是喻衡總是能在散場前從擁擠的人流裏脫身,裝作無意地晃蕩到化妝間門口,如果有黃毛和別人在,他就轉身去買一杯沒有酒精的飲料;如果不在,他便能透過簾子的縫隙,偷偷看一眼周維輕——這是他接近周維輕的極限。

充滿酒精和煙味的空間,躁動的因子,混亂無章的聲音組成了喻衡出生以來最放肆的三個月,盡管他只是更多只是一個旁觀者和偷窺者。每次從學校踏上公交車時,他的心跳總是提前加速。

周維輕給了他一個異世界的開端。

跨年前夜,喻衡第一次沒有回家,他騙家裏人說考試提前,然後去了城市另一端的酒吧。由於跨年演出樂隊數量翻倍,這一次周維輕只唱了一首歌。

而這也是喻衡第一次沒有在化妝間看到周維輕。

他心裏騰升一股危機感,特殊的日期節點和消失的周維輕。好在當他繞到場地外側時,就看到周維輕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臺黑色筆記本。

喻衡上前,看到筆記本上熟悉的英文字符。

“電腦卡機了,”周維輕聽見了腳步,“我不知道怎麽弄。”

“你要不給我試試。”喻衡坐在了他旁邊。

在應對報錯代碼時,喻衡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敲字符的手都在顫抖。等成功開機以後,周維輕的右手指向桌面角落的圖標:“還有這個軟件,打不開。”

這是頭一次喻衡慶幸自己學的計算機——天知道他當年報的最熱門的土木,然後被調劑到這個專業。

“好了。”喻衡將筆記本遞給他。

周維輕移了移鼠標:“謝謝。”

在他準備起身時,喻衡緊張地攔住了他,甚至慌亂到拉住了他的衣角:“要不然,你留一個手機號,以後遇到這種問題,我說不定能替你遠程解決。”

周維輕笑了,這是喻衡第一次看見他笑,雖然笑得極淺。他右數第三顆牙有一些尖,笑的時候尤為明顯:“你真是...”

他拿過喻衡的手機,用了一年半的諾基亞N97沒有設密碼,在裏面輸入了11位數字。

輸完之後喻衡呆呆地伸手拿手機,而周維輕卻沒有立即放手,他借著手機使力,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點。

於是喻衡很清晰地聽見他說:“手機號給你了,別再來偷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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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那麽三章回憶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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