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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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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個月

五月三日,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十二點時周維輕家的門鈴準時響起,他隨手按了門禁的開關,然後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二十秒後,小方帶著杯冰美式出現在家門口。

“原來您在家裏沖啊,我在樓下還特地買了一杯,”原助理兩周前辭職回老家,小方上崗不到五天,說話還有點帶怯,“咱該出發了,您收拾好了麽?”

“嗯。”周維輕應了一聲。

他隨手取過衣架的漁夫帽蓋在頭上,臨出門前又想起什麽:“你知道怎麽充電費嗎?”

“啊?電費?”小方被問懵了,“難道這種高級住宅不能支付寶繳費?”

周維輕掏出手機:“頁面入口在哪?”

於是小方稀裏糊塗地幫他點了進去,眼睜睜看著對方付了幾百塊。

小方以前是跟節目的,跟誰都健談,此時忍不住問:“那您過去都是怎麽繳的?”

周維輕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小方頓時為自己長了張嘴而懊悔不已。

五一假期期間,周維輕參與的旅行類音樂節目開播,節目內容不算新奇,大概是幾組音樂人分別去到不同城鎮,完成最終的曲目和演出。

他跟方樹安去的南方,前幾首曲目的創作已經接近尾聲,最後一首歌除了方樹安外,還需要一位男性演唱者。

原本這位置定的是一位科班出生的流行歌手,但當周維輕推開錄音棚的門,面前站著一個年輕男孩,亞麻色的卷毛,來錄音還化了全妝。

沒等周維輕表態,廖昭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口:“上面讓換的,我也今早才接到通知,我嘗試去溝通了一下,態度很硬,估計沒辦法協調。”

周維輕點點頭,這種事以前也有過,這首歌裏留出來的分句也不多,影響不大。

只是周維輕沒想到,這亞麻色卷毛還是個熟人。上個月他受邀趕了趟飯局,本來在座應該是幾位節目制作人和音樂總監,裏面卻突兀地插了一張格外年輕的面孔——就是這卷毛,跟在陳導身邊寸步不離,偶爾生疏地給對方倒水。

飯局中間陳導興致大起,抿一口酒杯就指揮卷毛:“來,給各位前輩們表演一手!”

周維輕夾菜的手即刻僵住,他原本對此類事情漠不關心,像這樣不小心遇上了也能熟視無睹,但沒想到還有節目表演,這就有點折磨人。

而今天這卷毛的聲音和他在飯局上一樣顫抖,音色不功不過,但因為太過緊張而不停破音,越破越慌,完全陷入惡性循環,到最後翻歌詞板的手都使不上力。

周維輕嘆了口氣,摘下了耳機:“你先休息一下。”

卷毛泫然欲泣,無助地盯向棚外。

“你別緊張,”方樹安安慰道,“周老師就是去抽根煙,他人冷了點,脾氣不大的。”

周維輕走到吸煙區,接過廖昭遞的煙,小方將功補過,趕緊掏出火機給他點上。

廖昭抖了抖煙灰,一個巨大的白眼浮現在臉上:“陳德培這老東西,五十多了花樣百出,也真夠有精力折騰。”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周維輕說,“這種事兒你見得還少麽?”

“那我也要見一次罵一次,”廖昭憤憤不平,“黔驢技窮了要麽就讓位,要麽就去取點經,現在節目東拼西湊,花活倒是一個比一個新穎。”

小方遞上了兩杯新買的冰美式,見縫插針道:“對對,以前我跟節目的時候也聽說過,他不僅自己玩,也招呼別人玩。”

周維輕倒是想起了什麽:“他好像也招呼過我。”

聞言小方睜大了眼:“什麽時候?”

“去年元旦晚會那時候吧,當時就接到你電話,淩晨一點半說要走了,我疑惑了半天,”廖昭把煙熄滅,接過小方的冰美式,“後來想去你房間找你,發現裏面跑出一人,我才明白他們擱這暗度陳倉呢。”

小方愕然:“還能這麽操作!那後來呢?”

周維輕看了廖昭一眼,兩個人都沒開口。

原房間不能待,電視臺包了酒店沒空房,周維輕不願意摻合這些事,也不想找人深究,後來就只能是喻衡深更半夜開著陳然的車把人接走。

“去幫我接點冰塊。”

廖昭把冰美式遞給小方,等人跑遠了再問道:“過去三個月,他有聯系過你嗎?”

周維輕的視線落在遠處的樹上:“他自己搬走的,怎麽會聯系我。”

“你到底怎麽想的,”廖昭問,“你們到底怎麽溝通的?”

“這影響你工作?”周維輕避而不答。

廖昭搖搖頭:“我只是不習慣。我跟你合作六年,連我都不習慣。”

周維輕沒有再開口。

-

地鐵關門的提示音響起,喻衡目瞪口呆地與自己AirPods左耳機告別。

三個月前他挑中了五號線周邊的房子,因為公司離這條地鐵線路很近,喻衡不想轉乘。但這很明顯是一個絕大的決策錯誤——這一點從他第一次被倆大哥用肚子頂進地鐵車廂時就發現了。

而今天他意識到,他面臨不僅僅只是精神損失,還有財產損失。就在他剛才竭盡全力擠出一條下車通道時,左耳機被蹭落在車廂,緩緩關閉的車門為他們舉辦了一場簡短的告別儀式。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懲罰,搬走後的三個月,喻衡非常、非常倒黴。

第一個月的時候,他因為過去的生活習慣,快遞和外賣老填成舊地址。雖然快遞都在一兩周之後轉寄過來,但裏面不少是他購買的生活必備品,包括一些小型家電,於是他在沒有熱水壺、電吹風和加濕器的環境中艱苦生存了兩周。

第二個月的時候,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以前的一些資料存在周維輕的平板裏,他做了艱難的思想抉擇,最終很有骨氣地重寫了文件,但也間接導致了他連續一周的睡眠不足——連前臺都取笑他蒼老了十歲,終於與公司裏其他人形象一致。

而今天又迎來了一筆經濟損失。喻衡喪氣地踏進公司電梯,開始在網上搜索單只耳機補配方式。

情人節策劃基本收尾,他的工作飽和度稍微降了一點,至少能擁有較為完整的周末。他嘗試著去擁有一些新鮮的個人生活,新租房附近有一個文協資助的影城,排期都是上世紀老片或者非院線電影,除此之外,還有一家評價很好的KTV。

喻衡團購了三次觀影券和一次KTV券,四張券都用掉後,他深刻感悟自己還是只喜歡看科幻片,會唱的歌也永遠是熱門排行榜前十,可能一輩子只能當一個沒格調的俗人。

踏進公司的時候,喻衡感覺今天氛圍很不一樣,原本喜歡插科打諢的幾個人,都沈默地在工位上,安靜得連加濕器的聲音都很突出。

大概半小時後,喻衡知道了原因。HR在工作中途突然通知他去辦公室,然後平靜地告訴他,目前的項目組將會解散,游戲將會被整個賣給美國一家公司。

“項目負責人跟公司執行端意見不合,他們周末連夜商討的結果,”HR給他解釋,“其實負責人應該會在本周內通知你們,但我想提前跟你說,你早做準備。”

“整組人都會走嗎?”喻衡問。

“其他組空缺的位置不多,可能小力他們會被調走,剩下的只能給補償了。”HR回答得很有耐心。

小力是坐喻衡旁邊的後端開發,前年畢業進公司。喻衡明白自己是被優化的一批。

直到此刻喻衡仿佛才覺察,自己真實地來到了三十二歲。而對這個社會而言,這絕不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年齡,盡管他幾周前還試圖迎來新生活。

不過他也不太難過,他不算理想主義者,沒有必須要實現的夢想。

他最有價值的年歲只投資在了一件事上,而這件事也半途而廢了。

正式離職是在兩周後,喻衡領到了一筆不算少的補償金。走出大廈時他不禁感慨,他現在既失去了愛情,也失去了工作,這在DC電影裏已經是一個反派的開端。

他沒有急著找新工作,去沿海城市待了五天,那是他跟周維輕十年前計劃未來要去的城市之一,因為有一首周維輕很喜歡的老歌以這座城市命名。那時候周維輕還只是周轉在幾所Live house的樂隊青年,喻衡列出來的方案是,等樂隊稍微稍微知名一點,可以去巡演,十二點演出結束後,他們就可以像流浪漢一樣沿海亂逛。但沒過多久,樂隊就解散了,喻衡又列了個備選方案,像普通打工人一樣每天存二十塊到年底,然後在新年來臨前同時用掉存款與假期。

至於第二套方案執行情況如何,喻衡記不太清了,總之這確實是他第一次來這裏。沒有開發成商業旅游景點,也沒有對應的設施與宣傳,它還是一個落後安靜的小城市。街邊的糍粑甜得發膩,白糕又大又硬,一切都與浪漫主義搭不上邊,偏偏就有兩個平凡人幾十年前在這裏偶然邂逅,萍水相逢,無意中促成了一首歌,導致喻衡現在無所事事地站在臺階上看潮水消退。

它們明天還會回來,世界還會正常運轉,不記錄任何事情。

他覺得自己有點想家了。

可惜他現在就像被潮汐卷在岸邊的石子,沒有歸路,也無人拾取。

喻衡在這座城市住了四晚,房費只花了五百。回去的高鐵他是F座,旁邊的光頭大哥一直外放著一位女主播的直播間,由於補配的耳機還沒到貨,於是他只能被迫成了沒有數據貢獻的聽眾。

好在現在主播也是競爭上崗,沒點真材實料也混不出頭,那女主播唱歌還挺好聽,聲音悠長婉轉,又輕又柔,喻衡十分鐘不到就給唱睡著了。

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被旁邊的胳膊肘捅醒:“兄弟,你手機響三次了。”

喻衡沒看來電人就按了接聽,聲音還有點迷糊:“餵。”

“喻衡,你在哪,”是廖昭的聲音,“你看微博了嗎?”

“沒有,”喻衡沒有忍住生理沖動,打了個呵欠,“我在高鐵上。”

“那好,你趕緊看看吧,”廖昭聽起來還算平靜,“一個瘋子喝高了開直播,把你們老底揭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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