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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日談·旅游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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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日談·旅游篇3

南部星域有著一望無際的叢林。

它們深深地紮根在土石之下,盤根虬結,枝繁如蓋。

因為這裏是全帝國占地最大的待開發區,在東部星域宣布重建之前,南部星域就是年輕兵員成長歷練的最佳選擇。

現今有了東部星域的存在,應屆畢業的軍校生大批投入到東部。

東部也不斷派人來到南部學習拓荒經驗,軍區之間來往頻繁、關系密切。

楊全恩,男,第六軍區第四分局薛少校麾下的新晉少尉。

作為為數不多畢業就授勳少尉的學生,楊全恩在同屆中有著不小的名氣。

拋開林逾和陸惟秋這兩個“烈士”不論,在同屆畢業的指揮系中,他的成就已經躋身前三,而且備受薛斯明的重視,前途一片大好。

“好羨慕楊哥,次次出任務都能拿A級以上,你的‘蛇’在南部真是無敵。”

楊全恩出勤歸來,例行聽著同僚的誇讚,雖說心裏小尾巴都快翹天上去了,但面上還是不顯:“只是運氣而已。”

“怎麽能是運氣,都是實力啊。出任務時看到這次能掛靠在楊哥隊伍,我就知道這次評級穩了。”

“誰不是呢?楊哥就是咱們最大的底氣。”

“楊指揮現在評級肯定是指揮系新人第一吧?快看看最近更新的榜單公示,楊哥這次任務又是A+,真是一騎絕塵!”

楊全恩心裏頗有點得意,但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肅。

他清了清喉嚨,想著要說點謙辭,畢竟真正的強者都是謙遜而親切。

然而謙辭還沒找到,就聽到隊友們倒吸一口冷氣,包括他的老搭檔丹·伍德。

丹湊過去看了看其他人翻出來的公示榜單,接著就是一臉幸災樂禍:“哎喲,這人怎麽這麽壞啊,我們楊指揮好不容易拿的A+,他居然又是S!”

眾人的眼光齊齊望過來。

有憐憫、有擔憂、有關切,最後化成丹代表所有人發出的一句問話:“指揮,你又得屈居第二了,怎麽辦?”

楊全恩:“……”

丹口中的“這人”,對楊全恩而言當然不會陌生。

在校時他就暗暗和“這人”較勁,尤其是畢業後,兩人居然還不約而同都選擇了南部星域。

楊全恩不喜歡“這人”。

倒不是因為第一第二的競爭,更多的也是他道聽途說,聽到過不少有關“這人”的舊事。

大家都暗地裏傳過,說“這人”在逼迫林逾前往東部星域一事上做了極大的貢獻——雖然沒有人能解釋清楚他和林逾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所有人都篤定他和林逾前去東部星域的決策脫不了幹系。

於公,那當然有益於人類;

但於私,又有不少人暗中不齒,畢竟林逾的確因此喪命。

可惜,不齒歸不齒,就像當初很多人也看不慣林逾。

該人家第一的,人家仍然是第一。

——而“這人”,就是和他一樣選擇了第六軍區,而今同在薛斯明手下任職的中尉,蘭瑞·法雷爾。

“S就S唄,他拿S也很合理。在校時候法雷爾就勤奮刻苦,現在又沒有林逾和陸惟秋……”

楊全恩說不下去了,丹便笑嘻嘻幫他圓場:

“可是我聽說,法雷爾在聯考時候就是個很細心的指揮。每個進過他隊伍的人,出來都對他讚不絕口,哪怕是林逾指揮,以前也和法雷爾是很親近的朋友呢。”

旁人不禁搖頭:“可是他從來不解釋林指揮的死。”

“法雷爾也未必知情啊。”

“但要是和他無關,怎麽偏偏就他一個人出現在STA的議員名單,又莫名其妙跑到了東部去呢?”

“這些事就只有他自己和林指揮他們才了解吧……”

楊全恩打斷眾人的議論,肅著臉問:“所以他到底比我厲害多少?”

“也沒差很多,楊哥要是也拿個S評級的任務就能追上了。楊哥下個任務是什麽?”

楊全恩聞言看了看自己剛刷新的任務列表,表情立即變得怪異起來。

周圍人聚攏了來看,都好奇他是分到了什麽任務,卻見任務上一個大大的“合作”標記。

而那個即將和楊全恩合作的同事,赫然就是剛剛還被他們掛在嘴邊的蘭瑞·法雷爾。

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微妙的尷尬讓所有人都陷入沈默。

只有丹發出嘖嘖的感嘆聲,拍了拍楊全恩僵硬的肩膀。

“別太聽信那些謠言,好好合作就是了。”

昔日“若怯”的基地已經成為一片修葺完善的墓園。

曾經的”人質”經過數年成長,漸漸獨當一面。

他們中有人從事教師、有人從事醫生,也有人選擇列車維修、城建規劃,亦或者投身藝術,當然,以郁郁和郁十二為代表,軍事領域當中也不缺少他們的參與。

在墓園修葺完成後的第一年,大家曾齊聚這裏,除了臨時出勤無法休假的郁郁,其他人都沒有缺席。

這一年,郁郁便從上級處領取到本次交流任務,旨在讓她百忙之中終於得閑去看看故人舊冢。

這對她而言是一次福利,但也有著不便提及的遺憾。

——這次只有她一個人能去墓園,其他家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至多只能通過光腦給她發一封郵件地圖。

“上次任務太突然了,都害得你耽誤了這麽重要的事,本來說好要給你休假的。”上級嘆息一聲,不太放心地打量她,“這次你一個人可以嗎?要不然我找第一軍區借調一下郁十二,讓他陪陪你?”

郁郁一如既往沒什麽表情。

她能感受到來自上級的關心,可是從她的角度來看,為了自己的私欲耽誤郁十二的工作也很不合理。

沈默是最好的拒絕,上級了然,迅速交接了任務內容便不再勉強。

在郁郁離開後,上級揉了揉眉心,準備再度埋首公務。

卻聽見辦公室的公用光腦傳出視訊提示,接通後,光子屏幕上浮現出親王陸枚的臉。

“郁郁的交流任務,本王要加派一個軍校生和她一起。”

陸枚頓了頓,接著說:“他的身份你無需過問,只需要知道他是本王的人,不會傷害郁郁。這件事也不必告知郁郁。”

“不必告知郁郁是指……”

話到一半,對於“軍校生”的身份忽然有了猜測,上級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但看著陸枚耳尖隱隱的紅暈,知道不能拆穿殿下的倔強,他便清了清嗓:“遵命!”

本次交流任務共計派出十三人的團隊,大多是剛畢業的新兵。

郁郁作為中尉,在團隊中軍銜最高,剛剛登上航空器就見眾人齊刷刷站起來向她行禮。

“郁中尉,這次任務的具體分組請您過目。”

郁郁不是指揮系,不具有決策權,但她的意見也不能忽視。

郁郁接過同事遞來的文件,餘光掃過眾人臉龐,正想低頭翻閱文件的動作一頓:“隊內有指揮系?”

具體分組這種工作通常會由上級直接安排,或者交給隊內的指揮系。

但她一眼掃去,發現都是些熟面孔,印象裏並沒有指揮系的存在。而如果是上級定下的分組,應該更早就會告知她的。

果然,同伴咳嗽一聲,道:“是有指揮系,但不是咱們軍區的。”

郁郁皺眉問:“哪個軍區?是第六軍區的接洽隊伍嗎?”

她一邊問著,翻開文件,卻聽見眾人小聲的竊笑。

不等郁郁反應過來,不遠處背對她的沙發上有人爬了起來,雙手扶著靠背,慢條斯理把下巴一搭:“怎麽啦,是我制定的分組不合理嗎?”

郁郁渾身一僵,怔怔擡起頭來。

只見林逾的黑色長發披滿肩頭,軍帽歪歪地在腦袋上一扣。

他像是剛剛睡醒,眼中水光瀲灩,側臉還殘留著趴睡留下的紅痕。

郁郁疾步走近:“您不是和艾利亞斯……”

“小美把我搶走咯。”

“可您怎麽會回到東部星域?”

“因為聽到你和上級的對話了。”

郁郁反應幾秒,還是一臉不解:“什麽對話?”

林逾卻噗地笑了出來:“你不該先生氣我偷聽你的隱私嗎?”

郁郁卻一本正經:“指揮這麽做,當然有指揮的理由。”

林逾被她徹底逗樂了,但面對這麽純良的郁郁,他也開不出太過分的玩笑。

因此笑了一會兒,林逾擦去眼淚,對郁郁勾勾手指,郁郁立刻順從地傾身靠近。

“我來陪家人去看家人。”

說著,他對郁郁眨眨眼睛。

郁郁渾身繃緊了站在原地,好一陣,她終於揚起一抹生疏的笑。

效仿林逾,郁郁也眨了眨她的單眼:“我很樂意。”

郁郁的情緒鮮少外化。

事實上,她本來也沒有太多覆雜的情緒。

郁爾安就猜測過,是不是因為她被狼群養育長大,以至於心眼實在得就像野生動物。

開心、悲傷、憤怒、焦慮,她的情緒都很分明,很少有覆合的或者難以言明的感情。

可是扯上林逾就會大不相同。

聽說林逾死訊的那一刻,郁郁只感覺顱內嗡嗡的尖嘯,她不相信自己聽到的噩耗,即使身邊已經炸開無數急切的質問,包括艾利亞斯在內,所有人都亂了分寸。

只有她呆呆地坐在病房裏,還在竭盡所能理清自己的情緒。

她自己沒有死,人類沒有毀滅,埋葬著郁爾安的故土也未受侵擾。

——這誠然是值得開心的事。

可是指揮消失了。

答應過要作為家人永遠陪伴的指揮消失了。

於是悲傷、憤怒、焦慮、迷茫等等一系列情緒瞬間沖潰了她的理智,郁郁花費了很長時間來消化這些情緒,最終醞釀成她生平最最陌生的感情——“恐懼”。

她不害怕死,也不害怕人類毀滅。

那一刻卻害怕起“獨行”。

盡管她明明自從降生,就一直經歷著數不清的生離死別,也早該習慣了獨行。

“郁中尉,請問您對林逾之死是怎麽看的呢?”

這個問題平等地逼迫他們四個人一起面對。

郁郁聽到其他三人的回答。

艾利亞斯用禮貌而疏離的口吻答:“無可奉告。”

克洛維斯則用紅通通的眼睛死盯對方,一個字音也不發出,只有緊握的拳頭和凸起的青筋。

陸枚也紅著眼,但他一如既往地倨傲,並答:“滾。”

媒體的長/槍短炮於是朝向了她。

郁郁沈默幾秒,眼神從隊友臉上一一掃過。

她看到悲慟、看到自責、看到憤怒,並意識到自己正前所未有地共情著這些感情。

她和其他三人感受著同樣的心情。

這都是因為林逾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紐帶,而他們同時失去了林逾。

“我很害怕。”

郁郁說。

記者疑惑地皺了皺眉:“害怕?您害怕什麽呢?是害怕遇不到林指揮那樣的新指揮,還是害怕這次事件帶來的輿論壓力?”

郁郁回答:“……我只是害怕失去指揮。”

她只是害怕失去林逾。

那個初見時就替她藏下刀光的少年;

那個笑吟吟對她說歡迎入隊的少年;

那個從獅群裏拎回暴走的她的少年;

那個走進深林,和她並肩偕立,笑對「未羊」、「巳蛇」和“郁爾安”的少年。

如果失去這樣一個人……

就像失去了生命裏所有的驚喜和奇跡。

林逾的分組裏,郁郁和他分在同組。

落地後,薛斯明在辦公室親自接見了他們。看到混跡在人群中低眉順眼的林逾,薛斯明眉梢微擡,但沒有出聲。

等到郁郁和其他人都退出辦公室,薛斯明才開口叫住:“林逾少校,你要和他們一起行動嗎?”

林逾應聲止步,回頭:“怎麽了?”

“……我只是想你死而覆生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告知全體公民比較好?”

林逾彎了彎眼:“我沒有刻意隱瞞行蹤,但目前還希望少校幫我保密。”

“是不想被媒體打擾嗎?”

“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話已至此,薛斯明也不好再說什麽。

他註視林逾一陣,終究無可奈何地揚起一抹笑:“你經過的每個地方都有很多人在等你,南部星域也是如此。”

林逾楞了楞,站定一笑,端正姿態向他行了一禮。

薛斯明默默看著,忽然也從辦公桌後站起,彎腰弓身,深深地向林逾一禮。

“歡迎回來,林逾同學。”

走出辦公室,廊外天光傾瀉,郁郁抱臂倚在墻邊,聽見林逾的腳步,立刻側頭望了過來。

她像世上最忠誠的影衛,片刻不停地註視著她的指揮。見林逾神色輕松,郁郁也悄悄松一口氣,快步迎上前來:“指揮。”

她還是習慣叫林逾“指揮”。

盡管他們已經不再是隊友,甚至林逾現在都算不上在役軍官。但郁郁這麽叫了,林逾也沒有任何的異常反應,只是笑嘻嘻點頭答應:“聯系上和我們對接的長官了嗎?”

郁郁的表情微微有變,遲疑片刻,道:“其他組員都出發了,和我們兩個對接的是兩名南部長官,其中一人已經抵達集合點,發送了集合信號。”

“另一個呢?”

“另一個提前接走了其他組,好像很著急做出成績的樣子。”

南部星域地勢覆雜,稍微遲到也很正常。林逾沒有太在意這個遲到的“長官”,舉步向前:“那就集合去吧。”

郁郁半晌沒動:“指揮!”

林逾已經走近了下樓的樓梯口,應聲回頭:“怎麽了?”

郁郁這樣為難的表情實屬罕見,從前她都是有事說事的性格,林逾頗有幾分稀奇。

郁郁低頭沈默了幾秒,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不覺緊了緊拳,壓低聲線道:“指揮是為什麽來南部呢?”

“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啊。”

“……如果只是為了我的話,我希望指揮現在改去其他分組。”

林逾歪了歪頭:“為什麽?”

“我和指揮還有很多機會見面,但是……”

郁郁話未說完,卻被一陣急促的視訊提示音打斷。

她看了看閃爍綠光的光腦,又看了看林逾,在林逾眼神的默許下,還是接通了通訊。

於是林逾和她一起聽到了那道最熟悉不過的嗓音。

“抱歉,我看你的定位一直在辦公區域,擔心你是遇到什麽程序上的問題,所以已經過來辦公區域接你了。”青年的嗓音低沈溫厚,帶有穩重的客氣,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你在C13棟嗎?現在可以下樓,我就在樓下等你,郁中尉。”

——蘭瑞·法雷爾。

他不知道郁郁身邊還有林逾。

他不知道林逾已經重回人世。

林逾放眼往廊下望了望,果然在樓下站著一道頎長身影。相較三年前,他的背影顯得更加寬厚可靠,衤果露在外的皮膚黑了些許,棕色的短發也變長了,垂在後頸,像一小撮溫順的狼尾。

“你想讓我避開他嗎?”林逾用氣音發問。

郁郁躊躇著點了點頭,簡短地回應蘭瑞一句“收到”便掛斷通訊,也和林逾一樣看向樓下筆直站立的蘭瑞。

“西部星域也好,東部星域也是……遇到法雷爾的話,指揮就容易感情用事。”

林逾無法否認。

他也不是生來就全知全能,甚至現在的他也談不上全知全能。他有自己的私欲和缺陷,無論是聯考還是現在,他都不忌以死亡去換取在意之人的幸福。

蘭瑞的確是他曾經的在意之人。

“還是下樓吧。”林逾說。

郁郁咬咬牙:“但是——”

“但是,在陸隱派人攔截航空器的時候,是他救了你們,對不對?”

郁郁也無法否認。

那時蘭瑞挽救他們的迫切不是演戲,他是真的不希望他們落到陸隱手裏,成為皇室要挾林逾的工具。

可這更顯得蘭瑞此人不可理喻,畢竟他明明是希望人類幸存的一派,那份赤城也不像作假。

林逾低低地笑了笑,說出的話卻極冷漠:“我和他這輩子都分不清恩還是仇,但也只有恩或者仇了。”

說著,他走下樓梯,回頭對郁郁燦爛一笑。

笑意明媚溫暖,好像一切都還像剛組隊時一樣:“走吧,別讓他等太久了。”

“蘭瑞·法雷爾,我只有一個問題。”

授勳那天,作為校友來到畢業典禮的艾利亞斯如此開口。

蘭瑞至今還記得艾利亞斯那雙眼睛,如深海一般直直地盯著他,仿佛要卷沒他所有的生機。

“加入‘綿羊派’後,你有沒有哪怕一秒鐘,真的希望他消失。”

蘭瑞閉了閉眼。

他沈默地接受著前輩的授勳,演講、祝福、采訪都如蚊蠅一般在耳邊聒噪不休。艾利亞斯的質問就像一把匕首,要生生掏出他的心來研究。

然而這沈默也只能持續十數秒。

在艾利亞斯不可逃避的威壓下,他難以抗拒地張開了嘴。

“有。”蘭瑞說,“知道真相後,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為了人類,心甘情願地消失。”

郁郁身後帶著一名身材修長的青年,蘭瑞起初並沒有在意。那人還穿著首都軍校的校服,他猜測那只是軍校派去東部實習的學生,恰好跟著郁郁出勤而已。

但等二人走近,蘭瑞擺出他習以為常的笑容,熱情而不失距離感地伸出手去:“郁中尉,有幸和你合作,我是蘭瑞·法雷爾,希望我們這次交流順利……”

他的目光平等地分給郁郁和她的同伴,而在看清對方長相的瞬間,蘭瑞的笑容僵住了。

郁郁大力地握住他的手,用力甩了兩下。

蘭瑞回過神來,聽見郁郁冷冰冰的答覆:“交流順利。”

蘭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要和郁郁接洽,但除了聯考時借由林逾產生的那點交集,他在之後的三年裏和林逾隊友其實毫無聯絡。

可是蘭瑞做夢都不敢想,他居然能在郁郁身邊看到和林逾如此肖似的人。

太像了。

蘭瑞幾度張開嘴,一向運籌帷幄的神情第一次出現裂縫。

他猶豫著想說什麽,眼神悄悄往林逾的身上飄,卻始終不敢發出聲音,只好默默轉過身去:“薛少校特意囑咐我,接到你們之後,第一站要去‘若怯’的墓園。”

郁郁不輕不重嗯了一聲,接著擋住蘭瑞的視線:“法雷爾中尉,辛苦你帶路。”

林逾也在觀察蘭瑞,他確信蘭瑞沒有忘記自己的長相,但這副表現,多半是把他當作了克隆人或者仿生機械人之類的產物。

在蘭瑞眼中,末日是因他這個“降落坐標”的存在而降臨的,而天災之所以消失,也都是因為他的消失。

林逾不在乎他怎麽想,也懶得介紹自己的真實身份,索性就這麽跟著二人。

倒是郁郁的保護姿態相當明顯。

她幾乎肉眼可見地把林逾死死護在身後,作為女性,郁郁接近一米八的身高當然足夠高挑,但要徹底擋住林逾,只靠她的體型的確有些為難。

可能在郁郁眼裏,他就像個時刻都可能紅杏出墻的笨蛋,所以才需要被她這樣嚴防死守。

不過看看蘭瑞確實時刻想偷看他的眼睛,郁郁這副態度……好像也合理?

墓園果然和之前亂糟糟的一片墳頭全然不同。這裏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被整修得相當完善。

以郁爾安的墳墓為中心,四周“若怯”成員的墳墓有序分布,每個人的墓碑之後,都種著一枝柳條。

但據其他的幸存成員所說,這裏大部分的墳裏都不是親人們真正的屍骨。

歷經慘烈的戰爭和原始環境的侵蝕,它們大多只能聊以慰藉,而在墓園之外,還樹著一座小小的墳頭。

碑前插一把短刀,碑後卻沒有柳枝。

郁郁的眸光暗了暗,側頭對林逾介紹:“那是‘那個人’的。”

“那個人”迄今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他那短暫的生命仿佛只是為了給“若怯”鳴冤。

“為什麽他的墳後沒有柳條?”

“大家說,在墳後插了柳條,亡靈就會不舍得離開。但是在這裏沒有人特別懷念他,不能讓他耽誤了輪回。”

“那又何必為他留一座墳?”

郁郁的嘴唇顫了顫,低聲說:“我答應他了。”

林逾眼波微動,忽然一滴露珠從寬大的葉片垂下,重重砸向郁郁的肩頭。郁郁並不在意,但被林逾一把拉近,和那顆露水擦身而過。

林逾壓低聲線,趁機貼在她的鬢邊低語:“我會活很久,你是知道的吧?”

郁郁微怔,聽得蘭瑞在旁尷尬地咳嗽兩聲。

就旁觀者的視角來看,他們一男一女的確有些過度親近了些,只是林逾一向不拘小節,在這方面總是顯得遲鈍,才毫無這種自覺。

“你們是……”蘭瑞剛剛出聲,也自覺這個問題不合時宜,於是話鋒一轉,“這裏就是‘若怯’的陵園,如果想去祭拜誰,我可以在園外等你們。”

郁郁看向那片莊重大氣,卻陌生得毫無真實感的陵園。那些土下的確埋葬著她熟悉之人遺留的物品或屍骨,可是碑上刻滿的名姓卻不再是她順口的“陳奶奶”、“高阿姨”和“張叔叔”。

那些鄭重其事的名字好像一瞬間把她和故人的距離拉遠,即使碑後柳條迎風招展,仿佛在歡迎她的到來,郁郁還是僵在原地,不敢靠近寸步。

“我會活很久。”林逾接著說,“久到你們所有人都朽爛,我有大把時間親自給你們堆砌墳墓,插滿柳條,讓你們的靈魂始終有一個去處。”

郁郁怔忡著看向他,蘭瑞也神色覆雜地望了過來。

“即便你死了,我也會一直銘記你、懷念你,這份思念足夠和天地同壽,我活多久,你就會被我記住多久。”

林逾拉過郁郁的手臂,一起向陵園走去,“不信的話,我們也可以一起去向家人們發誓。”

即使郁郁不說,他也能猜到她長期的不安來源何處。

她是郁家的幸存,是狼群的幸存,是“若怯”的幸存,後來也是隊伍裏的幸存。

對郁郁而言,死亡和危險都無可畏懼,最可怖的事反而是“幸存”。

幸存意味著她要一次又一次送走熟悉的人,一次又一次告別自己原本的身份。

獨立有主見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人世間這樣多類型的人格,不能強迫每一個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存亡。

而郁郁就是那樣感情遲鈍,卻比任何人都要轟轟烈烈的類型。

“幸存”於她,是一種遺棄。

不僅僅是熟悉的人就此離開,更多的是被迫脫離熟悉的組織之後,郁郁會陷入對自我認知的迷茫。

沒有狼群,她就做不好野獸;

沒有郁爾安,她就做不好女兒;

沒有林逾,她也未必能發揮出在林逾隊伍裏那麽高水平的偵察才能。

這或許不是好事,但郁郁選擇了這樣的自己,這份選擇也同樣可貴。

林逾會尊重所有家人,也會尊重家人的所有。

所以他對郁郁,也只對郁郁,才願意給出這份“會活很久”的承諾。

看著林逾和郁郁朝向郁爾安恭敬伏拜的背影,蘭瑞有一瞬間福至心靈。

一種荒謬的猜測浮上心底,他的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幾乎就要向林逾的方向伸手,發出自己內心的疑問。

然而也是那一瞬間,他對艾利亞斯的回答再次響在耳邊。

“知道真相後,我一直都希望他消失,希望他為了人類,心甘情願地消失。”

他沒有撒謊。

他也不想再撒謊。

即使和謝泓林茜夫婦聯手,蘭瑞也知道自己和他們不同。

他們更傾向林逾能平安無事,為此不惜犧牲自己;蘭瑞當然也不吝嗇自我的犧牲,但他真正所求卻不是單純的林逾存活或林逾死亡。

他想要人類存續。

而人類存續的代價是失去林逾。

於是他的底線就僅僅變成了,希望林逾死去之前能洞悉真相,希望林逾是心甘情願地赴死,而非因為親友被要挾才迫不得已。

——可他就是希望人類存續的。

蘭瑞從未背叛他的同胞,所以他的一切行徑都被官方施壓隱瞞,既往不咎,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

可他的確背叛了他的友誼,所以面對那人的背影,千思萬緒卻都不敢出聲。

林逾和郁郁祭拜完畢,蘭瑞低首沈默地等待著,等到林逾從他面前走過,飄拂的長發和從前毫無差別。

以前林逾就是用這樣的發尾逗他鼻尖;

就是在客廳裏梳頭,落下一地難掃的斷發;

就是披著一頭濕發,嬉皮笑臉讓他幫忙吹頭……

“法雷爾中尉,”他聽見林逾叫他,這是林逾今天第一次和他對話,“帶我們去下個地方吧。”

蘭瑞把軍帽的帽檐壓得更低,投下的陰翳藏住眼底情緒。他顫抖著手,也顫抖著聲音:“好。”

頓了頓,蘭瑞問:“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貴姓?”

林逾應聲望了過來。

他脫下自己的軍帽,笑一笑,微微傾身:“免貴,姓林。”

蘭瑞點點頭,喃喃說:“是,林同學……我叫蘭瑞·法雷爾,以前也是首都軍校的學生,我是去年畢業的指揮系……”

“我知道。”林逾打斷他的話,那雙幽深的黑色眼睛和蘭瑞靜靜對視,不帶一絲情緒地重覆了一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法雷爾中尉。”

蘭瑞的臉色慘白如紙。

他們曾經是心有靈犀的摯友,是一個眼神就能配合默契的知己,他的矛盾、他的遲疑、他的所有小心思,林逾一定早就洞悉徹底。

“你是覺得重新修葺墓園的人不是自己人,所以對這些墳墓沒有歸屬感嗎?”林逾轉過頭和郁郁說話,“但這些墳墓本來就只是載體,要我說,亡者真正的墳墓是在活人心裏。”

郁郁問:“為什麽?”

“如果我思念某人,希望TA活著,無論我走到何地TA在我心中都是活著的。但如果相反,即使TA真的茍活於世,又與我有何相幹呢?”

連郁郁都聽懂了林逾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蘭瑞,跟著林逾的話語點點頭。

卻聽蘭瑞顫抖著聲線發問:“萬一希望他死去,可同時也是思念著的呢?”

“……”林逾安靜地看他一會兒,答,“說不定對方對你也是同樣的心情,為了你的安全,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吧?”

於是一切都塵埃落定。

林逾真的不意外蘭瑞的抉擇。

他正是被蘭瑞勤奮踏實,又正義凜然的性格吸引,人類需要蘭瑞這樣的軍人,而蘭瑞也沒有愧對他的同胞的期待。

直到最後一刻,蘭瑞既沒有為了私情背叛同胞,也沒有為了立場要挾舊友。

這就是林逾最熟悉的蘭瑞。

正直到有些迂腐,感性到容易壞事。

所以一切都塵埃落定。

恩仇相抵,才是他們關系的最終定義。

楊全恩這輩子沒做過這麽氣人的任務。

東部星域派來的這幫新兵根本不懂南部地形的覆雜,偏偏他一口氣帶走了十二個人,活像個帶小孩春游的幼稚園老師。

一路不僅要回答他們的十萬個為什麽,還要時刻緊盯這幫隨時可能掉進沼澤、招惹異獸、圍觀動物戀愛等等等等的新兵蛋子。

真的很崩潰。

尤其是出勤返回後,還聽說隔壁蘭瑞只帶了兩個人,昨天就結束交流,已經在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

丹看著自己剛從泥潭子裏爬出,臟得看不出五官的指揮。

實在有些嫌棄,丹只能捏著鼻子把手巾遞過去:“好啦,別氣了,多勞多得,至少你這次評級肯定在蘭瑞之上。”

楊全恩還是有些慪氣:“蘭瑞帶的人很省心嗎?”

“嗯,聽說他帶的是郁郁。”

楊全恩:“……”

楊全恩:“!”

他要是早知道郁郁要來,又怎麽會帶著那十二個新兵蛋子就跑了?!

郁郁當時都沒出現在集合點,他根本不知道來的還有郁郁啊!!

丹看著他那副如遭雷劈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事,慢悠悠補刀:“還有一個人,人家也是聽其他人在傳,據說是……”

楊全恩看過去。

丹壞心眼地眨眨眼:“求我?”

楊全恩差點把沾了泥的手巾直接砸過去。

“據說是林逾林指揮啦!”

楊全恩翻個白眼:“林逾怎麽了?就林逾……”他抓在手裏的手巾真的掉了下去,頂著一張臟兮兮的臉,雙眼直勾勾瞪向丹,“林逾?!”

楊全恩發誓他已經很久沒有跑這麽拼命過。

平日需要步行十多分鐘的路程,他今天只花了五分鐘不到就直奔外來兵員休息的招待室,任憑丹高舉著濕巾在後大叫,楊全恩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撲去傳聞裏林逾所在的招待室。

他跑得氣喘籲籲,幾乎下一秒就要斷氣,自己都不知道在激動什麽,只能用那點僅剩的理智找補:他就是看看熱鬧,想看看覆活的死人是什麽樣,僅此而已。

可是等他跑到終點,砰砰地砸門之後,郁郁從隔壁拉開了門。

“……克洛維斯的禁行令解除了,指揮回中央星域陪他去了。”

楊全恩跑得臉色通紅,幹涸的泥水還爬滿他的臉龐,面對郁郁也顧不得形象,過了好幾秒,他喘著粗氣問:“什麽時候走的?”

“十分鐘不到。但他一個人不需要交通工具,現在應該已經到中央星域了。”郁郁打量了他好一陣,實在沒辦法透過那些泥殼猜出他的來歷,“你是……哪位指揮嗎?”

丹遠遠地帶著濕巾跑來,薅過楊全恩拼命擦了幾下。楊全恩本就不敢和郁郁說話,又被丹這麽一折騰,頓時顯得臉色通紅,郁郁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楊全恩。

“急著要找指揮的話,可以先撥克洛維斯的視訊。”郁郁如是建議。

失去要見林逾的迫切,面對郁郁,楊全恩紅著臉結結巴巴,只好先給她鞠了個躬:“謝謝!”

郁郁:“……不客氣?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撥。”

一邊說著,郁郁便用自己的光腦撥出視訊申請。

對她的視訊,林逾自然不會錯過,只是幾秒的時間就接通了視訊。

光子屏幕裏先是被推開的克洛維斯,接著便是林逾的笑臉:“怎麽啦?是申請到休假可以來中央星域一起玩了嗎?”

克洛維斯在旁插嘴:“我們要去西部哦,郁郁你別告訴陸枚啊!”

郁郁把屏幕朝向一轉,楊全恩怔怔的面容立刻躍入林逾和克洛維斯的眼簾。

克洛維斯“哇嗚”一聲,明顯被他狼狽的裝束嚇了一跳,而林逾的眉毛顫了顫,看著那張被泥巴塗抹得看不清五官的臉半晌沒有做聲。

楊全恩顫著聲喊:“林逾,你是什麽時候……”

“不好意思,”林逾困惑地想了一陣,“你哪位?”

楊全恩是扛著丹跑的。

他覺得自己徹底沒臉見郁郁了,尤其是逃離現場時還能聽到郁郁在替他解釋,對林逾介紹自己的身份。

可他已經不想知道林逾的反應了。

林逾眼睛裏充斥著坦誠的茫然,楊全恩至今沒見過比這更真摯的困惑。

他受不了了。

他要宣布林逾就是全天下他最討厭的混蛋。

他已經不好奇林逾怎麽活的了,他現在希望林逾趕緊死。

丹被他扛在肩頭,感受著被風呼嘯洗禮的沖擊,氣若游絲地點評:“好丟人哦,被郁郁看到這麽可憐的樣子,換作是我已經不想活了耶。”

“閉嘴。”

“你是不是又要去論壇發貼了?以前都是發貼罵我,現在要罵林指揮了嗎?”

“我會跟帖的,加油更新哦~”

結束和郁郁的視訊,已經到了中央星域的林逾還有幾分茫然。

他茫然地詢問克洛維斯:“那是楊全恩?”

克洛維斯也問:“那是楊全恩?”

二人相視無言。

“隨便吧,反正你自己去哄。”克洛維斯攤開地圖,“接下來還是討論一下我們的旅游路線,你絕對不許帶上別人,就算是我哥也……也不能帶太久!”

林逾笑著沒有搭腔,手卻不覺摸了摸自己的腰後。

那裏比之前多出一把短刀,是郁郁無論如何也要塞給他用作防身的“禮物”。

“把刀插在故人墳前,意味著TA是被持刀之人思念著的。指揮不會消失的話,就把它隨身攜帶吧。”

郁郁輕聲說:“我也會時刻念著指揮,就像過往的每一個家人。”

他當然也會始終念著他們。

念著他永永遠遠的朋友,永永遠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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