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日談·旅游篇1
關燈
小
中
大
後日談·旅游篇1
林逾做夢都沒想到，回到家裏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艾利亞斯派來的一架軍用航空器。
發動機轟隆隆響徹雲霄，幾乎蓋過了前來迎接他的親友的寒暄。
卷起的疾風更是撲面送給林逾一臉的塵沙，林逾怔怔地擡頭一看，航空器的舷窗敞開，金發的艾利亞斯坐在窗邊。
相隔百米，艾利亞斯湛湛的眸光和懸梯一同垂下。
“第四軍區派去摩爾斯雪山的航空器只剩它了，林逾同學，是否介意和我同乘呢？”
非常倉促。
來不及收拾任何行李，剛被郁郁護送回來的林逾連家門都沒走進，就這樣被艾利亞斯半路截胡。
林逾稀裏糊塗跟他走了，留下剛剛做完一桌子好菜的謝泓。
謝泓上校的假笑有些撐不住，剛放下菜刀的手無知覺摸向了配槍。
算了。
他是寬宏大量的好家長，沒必要跟一個小孩計較。
真的沒有計較。
就是有點平等討厭他們金毛。
這趟旅途的終點——摩爾斯雪山，是西部星域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之一。
但因為山地較高的海拔，這裏既能看到穿透薄霧，最驚艷、最絢爛的日出，又能感受到最凜冽、最危險的嚴寒。
摩爾斯雪山的冰雪常年不化，無數異獸棲息此地，除了獵奇的攝影師和經過專業培訓的登山運動員，就只有軍人會登臨這裏，定期清剿、軟禁部分過於高危的異獸，並把這類活動稱之為“團建”。
林逾覺得自己上當了。
尤其是在艾利亞斯把子彈上膛的槍/支塞進他手裏之後。
“旅、游？”
林逾笑瞇瞇發問。
山林裏不消細看，都能感受到來自異獸垂涎欲滴的打量。
要知道，為了確認身體狀況，他一個人在營養皿裏泡了好久。
生化材料都腌入味了，現在的他能合異獸的口味嗎？
艾利亞斯聽出了林逾語氣裏的不滿，側眸看過去：“你不認為這是旅游嗎？”
“我沒見過有人旅游帶槍的。”
“入伍之後，睡覺也要帶槍。”
“……所以，這麽急著帶我過來，就是無償為了壓榨勞動力？”
林逾瞇起眼睛，掂了掂手裏通體漆黑的槍。
槍是軍隊裏最常見的款式，沒有什麽特別的暗號。艾利亞斯遞過來的動作也很流暢，沒有夾帶什麽暗示。
雖然林逾戰鬥時幾乎不依靠槍/械，但還是習以為常地端起槍來，朝著雪林裏瞄準片刻。
“不想入伍嗎？”
冷不丁地，艾利亞斯在他身後發問。
林逾一直認為艾利亞斯很聰明，而且以前他就是很討厭這種聰明。
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有何異動，艾利亞斯的眼睛總是靜悄悄的，就連當時拋下他孤身赴死，也從容得像是參加一場晚宴。
艾利亞斯永遠在冷靜地衡量所有。
當然也包括人心。
林逾放下槍，嗯了一聲。
他不喜歡這種氛圍，苦大仇深的，艾利亞斯好像有千句萬句的話想說，卻意外地別扭，而他根本不能理解。
艾利亞斯不做聲了，林逾也不開口，兩人先後邁開腳步走進林裏。
四下響起各類異獸的嘯叫和腳步，但它們也能感受到這二位不是能挑釁的人，因此沒有任何異獸闖入危險範圍。
艾利亞斯道：“成為軍人的話，終此一生就在這樣的旅行中度過了。”
林逾頓了頓腳步：“是所有軍人嗎？”
“是身負詛咒的軍人。”
“你以前說那是‘使命’，現在怎麽變成‘詛咒’了？”
“……抱歉，是我措辭不當。”
艾利亞斯揚起熟悉的微笑，伸出手拍拍林逾的肩。
他正滿懷心事，可是間隔三年，這些心事已經不是林逾能為他開解的了。
如今的艾利亞斯，肩背比三年前更寬闊了些，金發也更長了，柔順地垂在頸側，優雅華麗得讓任何人都無從挑刺。
像一頭金光閃閃、威風凜凜的雄獅。
如果說從前的他還是蓄勢待發的亞成年狀態，現今無疑已蛻變成族群中的獅王。
林逾看他一會兒，輕聲道：“路易斯上將年輕時，風采也不過如此吧？”
艾利亞斯腳步微滯：“我還不敢和父親相比。”
“為什麽不敢和他比？你認為自己的功績還不如他嗎？”
“我……一切都不如父親。”
“那就不比了吧，路易斯上將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楷模。”
林逾興致懨懨地擺擺手。
他沒想到艾利亞斯會這麽情緒低落，郁郁帶他回中央星域時，兩人還猜測過克洛維斯和陸枚誰會更早抵達。
但最先露臉的是艾利亞斯，林逾承認自己有過一瞬間的驚喜。
倒不是因為最早見到了艾利亞斯。
而是發現艾利亞斯在積極主動地爭取某種東西，這個行為讓他感到非常新奇。
可是艾利亞斯沒有繼續給出令他驚喜的表現。
雪山的風光很好，山頂藍天白雲，萬物靜好。
晚霞燒過頭頂的時候，從樹枝裏零零散散投下火焰般的輝彩，滿覆的白雪融後一抖，顫顫地砸在他們肩頭。
林逾猝不及防被雪砸到，還沒皺眉，艾利亞斯立刻把他拉到身後，脫了厚厚的襖子遞來。
通訊器嘀嘀作響，艾利亞斯接通了，對面傳出第四軍區其他人的話音：“少校，我們準備在二號山谷紮營，您和林同學要歸隊嗎？”
“收到，我們需要大概半小時……”
“收不到。”
林逾打斷話頭：“我是來和隊友一起旅行的，突然加上這麽多陌生人，你都不用征詢一下自己指揮的意見嗎？”
艾利亞斯動作微頓，下屬也聽到了林逾的抱怨，一時間尷尬地沒了聲音。
數秒後，艾利亞斯對通訊器道：“我們會另尋地方紮營，今晚不必等我們集合了。”
掛斷通訊，艾利亞斯看向林逾，不等開口，林逾先說：“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我才是半路捎上的那個，那就不用說了，我不愛聽。”
艾利亞斯卻搖搖頭：“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不會參加這次團建。”
“你也知道這樣的‘旅行’很枯燥？”
“我應該要節約時間去做更枯燥的事，比如繼續巡察各個星系的軍備情況，又比如去其他軍區交流學習，主要提升圓桌上勾心鬥角的談判技巧。”
林逾斜他一眼：“那你還得謝謝我呢。”
艾利亞斯忽然擡眉，反而笑了笑：“是該謝。要不是林逾同學的英勇犧牲，我就能更徹底地死在馮·維爾的‘使命’之下。”
他是說那些催化劑。
催化劑讓他得到了天才的美名，也讓他承載了天才的責任，如果不是林逾臨終之際還不忘給隊友們開點後門，艾利亞斯即使覆活，也該從此淪為一名非異能者，寂寂無名地熬過此生。
“不客氣，”林逾答，“這是你為神明獻祭，神明特別給你的嘉許——你不是最愛這套嗎？”
艾利亞斯仍然笑著。
當他聽說林逾的消息，那份狂喜頃刻間泛濫如夏潮。
一邊遺憾著發現林逾的人不是自己，一邊迫不及待籌劃要如何和東部星域接洽，最好當天就把林逾接回第四軍區的轄區內。
可是翻遍他能利用的名目，艾利亞斯的熱情立刻被現實澆滅。
林逾的出生地在第七軍區轄地。
林逾的戶籍地在第一軍區轄地。
林逾的發現地在第二軍區轄地。
而有可能供給林逾營養，讓他盡快恢覆健康的吉卡拉礦脈，在第三軍區和第九軍區的轄地。
他毫無理由。
他引以為傲的“特權”，在那一刻無力得像是廢紙。
最後是謝泓以家屬身份出面，郁郁以發現地轄地軍官身份表態，再輔以陸枚作為皇室成員的公文批覆——
林逾回家了。
他唯一派上用場的，是在上議會討論“是否保持林逾的公民戶籍”時投出了一票“同意”。
而那次討論，本來就是全票通過，換成任何人都不會反對接納一位救世的神明重返帝國。
“我是不懂你在煩惱什麽，但既然是從這麽多人手裏把我截胡，就不要再這樣愁眉苦臉了。”
林逾丟開手裏的槍，爽快道：“畢業後我不會入伍，現在也還是冬假期間，就不要拿軍校生那一套要求我了。走吧，以前就說要到雪山玩，別浪費這次機會。”
艾利亞斯的眼神定了定，接過他的槍，一起收了起來。
“我應該一直這樣嗎？”他忽然問。
林逾回過頭：“什麽？”
艾利亞斯垂下眼神，跟上他的腳步：“沒什麽。”
通常而言，這個季節的雪山已經少有異獸出沒。
但因為三年前短暫出現的高維氣息，大量異獸都因此躁動不安，活動也越發頻繁，已經連續多次越過人類的警戒線，甚至朝人類露營地發起進攻。
蓋因為此，管轄摩爾斯雪山的第九軍區早在一年前就把這裏列為禁區，在軍人們輪流清理完危險異獸之前，幾乎不許外人進入。
——不過風景確實很好。
霞光燒得燦烈，但也轉瞬即逝，黯淡如燭火搖曳的尾聲。
月牙偷偷掛了上來，光明稀薄，夜雪厚重，此起彼伏的嘯叫也逐漸熱烈，仿佛在開一場群情振奮的討論會。
林逾問：“我倆一起走，它們會先吃誰呢？”
艾利亞斯答：“你有些瘦過頭了，比較硌牙。”
有病。這種時候倒是會搞人身攻擊。
“你為什麽直呼‘你’啊‘你’的了？而且總叫我‘林逾同學’，是畢業了就要端學長架子嗎？”
“因為你的確還是‘林逾同學’。”
“郁郁都叫我指揮。”
“你可以向第二軍區舉報，應該會罰她一點薪水以示警告。”
林逾：“……”
林逾：“原來你是為了不被罰款才不叫我指揮的。”
艾利亞斯被他逗笑了。
“提醒一下，你剛才也該稱呼郁郁為‘學姐’或者‘中尉’。”
林逾道：“我現在管陸棋都叫‘小七’，你看他敢不答應嗎？”
他不敢。
現在全帝國沒人敢不給林逾面子。
除了他跑去軍校遞交免考申請時，對他吹胡子瞪眼表示拒絕的那位教務處處長。
但肯定沒人會在一個稱呼問題上林逾過不去。
艾利亞斯看他一會兒，卻很堅定地叫了一聲：“林逾同學，至少我沒有禁止你直呼我的名字。”
“怎麽說得像給了我天大的恩賜一樣？”林逾反問，“明明是你很希望我這樣叫啊？”
艾利亞斯被他一噎，半晌沒有做聲。
林逾繼續拉長尾音，刻意地夾起嗓子：“你的眼神就是在說嘛，‘別叫我少校，別叫我馮·維爾，要是能叫我艾利亞，或者叫馮大哥就最好了’。”
艾利亞斯：“……我的眼神應該沒這麽扭捏。”
“得了吧艾利亞。”林逾道，“我以前玩過一款全息游戲，游戲背景是一頭雪山魔龍把公主挾到了巢穴，玩家作為勇者前去打敗魔龍，救回公主。你猜我花了多久通關？”
艾利亞斯很乖地垂下腦袋，示意自己洗耳恭聽。
林逾解開謎底：“兩小時。游戲裏是過了兩天。”
“所以呢？”
“所以這次旅行很可能只有兩天期限，你應該珍惜。”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有些艱難地發出聲音：“誰是公主？”
林逾驚奇地看他一眼：“當然是你。我不是剛從你同事那裏把你搶過來嗎？”
當然誰是“公主”都無關緊要。
艾利亞斯把他從中央星域搶過來，他就從第四軍區的隊伍裏搶走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說服了。
也可能只是單純地沈默了。
林逾自顧自說：“走吧，公主殿下，明明很興奮被我搶走，我就陪你去做點從前不能做的事吧。”
艾利亞斯張了張嘴，林逾打斷他的話：“別問我怎麽猜到的，一定要說的話，就怪你三年來毫無長進。”
起初的確是有點迷糊。
莫名其妙的旅行，莫名其妙的疏遠。艾利亞斯明顯帶著脾氣，但又不是在對他生氣。
艾利亞斯從以前起就鮮少對別人生氣。
他很擅長寬容別人，只要不是危及軍紀的原則性錯誤，艾利亞斯都能一笑置之，既往不咎。
要說這是艾利亞斯本來的性格嗎？
林逾說不出來，但可以確定的是，馮·維爾家族往上數個三代五代，歷代家主都是這樣的形象。
艾利亞斯、路易斯、朵麗絲……
人們對他們的評價都相當完美。
完美的戰士、完美的貴族、完美的家主。
這好像就是他們一脈相承的習性，只要有這血統，就能一下子變得修身養性。
“你覺得這就是‘詛咒’嗎？”林逾問，“客客氣氣的交往、百依百順的溝通，你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想學著克洛維斯、學著陸枚、學著楊全恩那樣和我頂嘴。”
艾利亞斯抿了抿唇。
“你覺得把我激怒了，和你吵架了，我們的距離反而能拉近，然後我們就成為平等的‘朋友’，那樣好像能更親密？”
林逾拉起他的手腕，扭過頭，紮進深深的林裏。
“走了，艾利亞公主。既然是我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去山頂尖叫，引起雪崩，然後淹沒你的同事吧。”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等等……”
林逾轉回頭：“怎麽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品德敗壞嗎？”
他知道。
他知道林逾每天睡醒都會祈禱人類滅絕。
他還知道林逾說給人類三百年時間從來不是嘴硬，如果三百年還沒辦法進步到林逾想要的程度，他真的會親手滅了這支落後的族群。
“……”艾利亞斯答非所問，“為什麽是三百年？”
林逾沒有猶豫：“一百年太短，五百年太長，所以三百年了。”
艾利亞斯：“……”
好吧，的確是林逾會給出的答案。
他不信人類一百年就能搞出什麽突破，也懶得等人類五百年之久——這就是“神”該有的態度，不是慈悲也不是冷漠，僅僅是一次負起責任的考核。
但跑去山頂大叫，引發雪崩淹死自己同事這種事，艾利亞斯是絕對不可能和林逾同流合汙的。
而且他必須制止林逾這一想法，即使是林逾，犯法到這種程度也會被他親手送進軍事法庭。
艾利亞斯張嘴想說什麽，卻見林逾背影稍滯。
緊接著，他問：“你有沒有聽到聲音？”
像是為了回應林逾，山林裏立刻傳出一聲女性的尖叫。還有異獸的咆哮伴隨其後，空氣中也彌漫有微淡的血腥氣。
艾利亞斯面色驟變，立刻拔腿向山林深處跑去。
然而林逾一手拉住了他：“你同事沒有匯報人員失蹤吧？如果他們是違反禁令擅自入內的居民，本來也該後果自負不是嗎？”
艾利亞斯怔了半秒：“但如果真的是普通人……”
“現在你不想做馮·維爾少校，也不想做另一個路易斯，只想跟我一起做以前不能做的事。如果是克洛維斯，我告訴他前方很危險，擅自冒進會導致我們兩個人都死掉，他就會立刻聽我的話了。”
林逾拉著他的力道並不算大。
山林裏傳出的哭叫更加的撕心裂肺，女人尖叫著“救命”，似乎還在哭泣自己男友的傷勢，在她的哭聲之後，異獸越發逼近的嘯聲也傳了過來。
艾利亞斯的手指顫了顫。
不只是因為林逾的話，更是因為他在半秒的間隙裏，感受到了那頭異獸的威壓。
空前強悍，是記載中根本不該出現在摩爾斯雪山的S+級。
“別去，現在的我幫不了你。”林逾皺起眉，“如果你失敗，我能做的只有跟你一起死。”
聽上去像是玩笑。
但艾利亞斯根本分不出心思來判斷他是不是玩笑。
他想掙脫林逾，卻發現林逾的桎梏相當輕松，輕輕一掙，林逾就松開了手，然後如他所言地跟在了自己身後。
艾利亞斯也感受不到來自林逾的威壓，無從確定林逾是不是真的正值虛弱，無法提供助益。
“……我明白了。”艾利亞斯握起通訊器，蔚藍色的眼珠定定地看了林逾一會兒。
等到通訊器的對面接通，艾利亞斯按了按林逾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別動。
接著，艾利亞斯轉過身，走向深林：
“安塞爾，四號山谷向東七百米米克希亞密林裏發現疑似S+級罕見異獸，具體種類不明，立刻向第九軍區和我區總部發信求援。在我發出紅色信號之前，所有人不得靠近……如果沒有紅色信號，那就等明天天明，人員集結後再過來。”
他的餘光在林逾身上停了三秒之久：“您也是，請折返回二號山谷。”
“艾利亞斯！”林逾高聲喝住他，“我命令你，我作為指揮命令你，停下！”
艾利亞斯沒有回頭。
“——那我作為‘神’來命令你呢？”
艾利亞斯的背影僵了一瞬。
林逾問：“你不是要做我的眷屬嗎？你不是受夠了馮·維爾的‘使命’，下定決心要改變，只聽我一個人的話了嗎？”
艾利亞斯再次舉步向深林走了過去。
他無法回答林逾的質問，但身體就是會義無反顧向那裏走去。
那是他終身無法擺脫的使命。
是他的義務，他的詛咒。
然而，聲源地一無所有。
安塞爾哭哭啼啼告訴他，撥給第九軍區和第四軍區總部的信號根本無法發送，除了艾利亞斯，他們也沒有人感受到S+級異獸的威壓。
話末，安塞爾還小心翼翼地暗示，是不是他最近休息太差產生了幻覺。
這是工傷。
都把少校累出精神病了，就算是皇帝來了也得報銷。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揉揉眉心，以防萬一，還是把預估的聲源範圍都搜了個遍。
可是自他離開林逾之後，女人的慘叫和異獸的咆哮就都沒有了，這會兒就算把林子翻個底朝天，也連個A級異獸都找不出來。
等他走回和林逾分開的地方，當事人盤腿坐在原地。
天快亮了，林外又燒起玫瑰色的朝霞，落在林逾的眉間眼底，靜謐美好，平添一絲神性。
聽到艾利亞斯的腳步，林逾微微睜眼：“喲。”
艾利亞斯疲憊地坐了下來，掙紮片刻，叫他：“指揮，這次玩笑太嚴重了。”
“至少我還阻斷了你們的信號，不然我爺爺現在已經到山腳了。”
沒有引起更大的騷動真是謝天謝地。
雖然不理解林逾此舉的意義，艾利亞斯還是扯著嘴唇笑笑：“這比去山頂大叫引發雪崩的惡作劇還要惡劣。”
“你覺得這是惡作劇？”
“也可能是別有深意的測試。”
“嗯，它確實是惡作劇。”
艾利亞斯有些氣苦，但打量林逾半晌，終究沒有抱怨什麽。
林逾繼續問：“經此一役，你沒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艾利亞斯不做聲。
“你剛才背棄了你的神明。”
“……所以神明要懲罰我了？”
“我沒那麽無聊，懲罰你對我有什麽好。”
艾利亞斯笑著看向他：“那要做什麽？”
“是該我來問你，這一路你一直藏著心事，到底是瞞著我什麽？”
“沒什麽。”
“一定要逼我動用‘讀心術’之類的能力嗎？我現在無所不能。”
艾利亞斯噎了噎，只好偏過頭。
他其實有些理解林逾的用意了，但要他坦白心事，還是會覺得難以啟齒。
不過掙紮一陣，艾利亞斯還是決定坦白從寬。
要是真的被林逾洞悉內心，那些不可控的真心只會更加讓人難堪。
“我只有這麽一周的時間出來旅游。”艾利亞斯道，“雖然名義上還有公休假期，但我的義務是成為帝國的中流砥柱，政治、軍事、教育、經濟，任何領域我都要全力以赴。”
林逾點點頭：“你嫌累了？”
“……我不該嫌累。我自出生就是為了做好這些事，更何況還有您三百年的期限壓在肩上，我有義務作為人類的一員奉獻我的全部。
“可是，當您出現在東部星域，我卻做不了任何的時候，我感到很茫然。我想，我做這些的意義究竟何在，為同族奔勞一生，卻仍然要循規蹈矩，無法為您提供任何的便利——我本該有私心的，如果做這麽多事，都沒有任何收益，我真的有必要做下去嗎？”
艾利亞斯閉上眼睛：“馮·維爾總是會出現英雄。就像我那到死都無人知道，他對利斯特拉究竟是何心情的父親。為了保全他身後的美名，又或者為了忠於馮·維爾英雄的人格，他也是一樣，從未被人發現過‘私心’。”
“我生來就是偉大無私的人嗎？
“如果是，那我為什麽會嫉妒可以拋開責任，隨時陪伴您出游的別人？
“如果不是，那我何必繼續這樣無謂的生活，是不是嘗試做不一樣的人會更好一點？”
林逾煞有介事地點頭，問：“這就是你要向我請教的問題嗎？”
艾利亞斯被他這副故作深沈的樣子逗笑，也跟著鄭重點頭：“是的，指揮，請為我解惑。”
林逾長長地吐一口氣：
“這有什麽好疑惑的？你當然就是一個偉大無私的英雄。”
艾利亞斯不意外聽到這個答案。
但他更好奇林逾接下去會怎麽說。
“剛才，我很嚴肅地要求你停下，不許為了別人離開我的視線。但你沒有照做，艾利亞，你向那裏走去時，到底是出於‘義務’，還是出於‘欲望’呢？
“不是只有‘自私’才是人性。我願意給人類一次機會的原因，就是看到了人性裏無限的可能。
“克洛維斯當然是盲目跟隨我的笨蛋，無論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習慣，總之對我的依賴深植內心，他已經長成了盲從我的笨蛋。
“但你不是。
“你可以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刀，但執刀的不是陸權，也不是我，說不定是人類，是人類向上的欲望孕育了馮·維爾，而馮·維爾裏誕生了你。”
“承認自己是個好人，難道比誣陷自己是壞人還要困難嗎？”
艾利亞斯動了動嘴唇，看向林逾。
林逾聳聳眉，從地上站了起來，抻一個懶腰。
“不用做我的信徒，我不缺信徒。但人類缺少英雄，這不是使命或者詛咒，僅僅因為你本來就是他們需要的英雄。
“艾利亞斯不是因為出生在馮·維爾而偉大，偉大的只是艾利亞斯這個人——這就是我所給出的回答。”
他指了指艾利亞斯的心口：
“有人跟隨欲望成為罪徒；當然就有人跟隨欲望成為聖人。公主殿下，我現在沒那麽討厭人類，有很大一部分是你的功勞。”
艾利亞斯的眉眼倏然舒展，他努力撐起一個笑容。
林逾已經背朝他逐漸走遠，艾利亞斯追了上去，帶笑道了一句：“榮幸之至。”
林逾哼笑著斜他一眼：“這次旅行你想偷懶不是嗎？你們定級的危險異獸是多少級？A級嗎？我現在就把它們抓來全烤了。”
“您先前還說自己很虛弱無能為力。”
“是很虛弱，不然我還能煎炒烹煮做一桌宴席請公主跳支舞。”
“所以最後會是哪個勇士來救走指揮呢？”
“……你現在是承認自己很想叫我‘指揮’了吧？”
艾利亞斯笑聲低沈：“除了您，我不會再有別的指揮。除了‘指揮’，我也想不到更適合我們的稱呼。”
“那就這樣叫吧，恰好我也愛聽。”
林逾伸出手，拿過艾利亞斯一直替他收著的槍。
天邊曦光漸盛，紅日初升，遙遙地懸在山巔，又似近在指尖。
淩厲的寒風依然會吹，太陽也依然會照耀著每一個人。
艾利亞斯道：“摩爾斯雪山就是這樣，似乎離太陽很近，卻冷得過分，在這裏總是心驚膽戰。”
林逾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無論太陽的遠近，山一直是山。無論山頂的冷暖，太陽該靠近的時候，就是會這樣近。”
林逾擺擺手說，“——好了，我餓了，去抓點異獸吃。”
艾利亞斯笑著跟了上去。
“魔龍大人今天想吃什麽類別的異獸呢？”
“都好都好，公主殿下隨意抓吧。”
“萬一勇士在這關頭趕過來了怎麽辦？”
“那我就把他們一起吃了。”
無論是魔龍還是公主，至少他的指揮終於回到了觸手可及的人世。
也無論是英雄還是小人，至少他們還能相視一笑，一切如故。
這是他度過最好的一次旅行。
無關風景，有關心境。
是的，我沒控住字數，寫太長了所以從四合一變成了每人單拎出來（閉眼）
這段時間一直在忙三次，其實存了幾篇番外，但感覺順序不適合立刻發，所以還是決定先更後日談系列，之後再更其他的。
好消息是忙完了，即將擁有一段長長長長的假期（應該）
不出意外的話，旅游篇應該就不會寫五人旅游（發生了但沒篇幅詳寫），基本就是類似艾利亞斯這樣的1v1話療（？？），旅游順序大概跟死亡順序一樣（？？？）
不太理解自動發紅包的機制，上一章還沒掉的紅包等我睡醒了手動發，評論也是睡醒了回覆55
感謝大家的支持，麽麽麽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林逾做夢都沒想到，回到家裏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艾利亞斯派來的一架軍用航空器。
發動機轟隆隆響徹雲霄，幾乎蓋過了前來迎接他的親友的寒暄。
卷起的疾風更是撲面送給林逾一臉的塵沙，林逾怔怔地擡頭一看，航空器的舷窗敞開，金發的艾利亞斯坐在窗邊。
相隔百米，艾利亞斯湛湛的眸光和懸梯一同垂下。
“第四軍區派去摩爾斯雪山的航空器只剩它了，林逾同學，是否介意和我同乘呢？”
非常倉促。
來不及收拾任何行李，剛被郁郁護送回來的林逾連家門都沒走進，就這樣被艾利亞斯半路截胡。
林逾稀裏糊塗跟他走了，留下剛剛做完一桌子好菜的謝泓。
謝泓上校的假笑有些撐不住，剛放下菜刀的手無知覺摸向了配槍。
算了。
他是寬宏大量的好家長，沒必要跟一個小孩計較。
真的沒有計較。
就是有點平等討厭他們金毛。
這趟旅途的終點——摩爾斯雪山，是西部星域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之一。
但因為山地較高的海拔，這裏既能看到穿透薄霧，最驚艷、最絢爛的日出，又能感受到最凜冽、最危險的嚴寒。
摩爾斯雪山的冰雪常年不化，無數異獸棲息此地，除了獵奇的攝影師和經過專業培訓的登山運動員，就只有軍人會登臨這裏，定期清剿、軟禁部分過於高危的異獸，並把這類活動稱之為“團建”。
林逾覺得自己上當了。
尤其是在艾利亞斯把子彈上膛的槍/支塞進他手裏之後。
“旅、游？”
林逾笑瞇瞇發問。
山林裏不消細看，都能感受到來自異獸垂涎欲滴的打量。
要知道，為了確認身體狀況，他一個人在營養皿裏泡了好久。
生化材料都腌入味了，現在的他能合異獸的口味嗎？
艾利亞斯聽出了林逾語氣裏的不滿，側眸看過去：“你不認為這是旅游嗎？”
“我沒見過有人旅游帶槍的。”
“入伍之後，睡覺也要帶槍。”
“……所以，這麽急著帶我過來，就是無償為了壓榨勞動力？”
林逾瞇起眼睛，掂了掂手裏通體漆黑的槍。
槍是軍隊裏最常見的款式，沒有什麽特別的暗號。艾利亞斯遞過來的動作也很流暢，沒有夾帶什麽暗示。
雖然林逾戰鬥時幾乎不依靠槍/械，但還是習以為常地端起槍來，朝著雪林裏瞄準片刻。
“不想入伍嗎？”
冷不丁地，艾利亞斯在他身後發問。
林逾一直認為艾利亞斯很聰明，而且以前他就是很討厭這種聰明。
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會有何異動，艾利亞斯的眼睛總是靜悄悄的，就連當時拋下他孤身赴死，也從容得像是參加一場晚宴。
艾利亞斯永遠在冷靜地衡量所有。
當然也包括人心。
林逾放下槍，嗯了一聲。
他不喜歡這種氛圍，苦大仇深的，艾利亞斯好像有千句萬句的話想說，卻意外地別扭，而他根本不能理解。
艾利亞斯不做聲了，林逾也不開口，兩人先後邁開腳步走進林裏。
四下響起各類異獸的嘯叫和腳步，但它們也能感受到這二位不是能挑釁的人，因此沒有任何異獸闖入危險範圍。
艾利亞斯道：“成為軍人的話，終此一生就在這樣的旅行中度過了。”
林逾頓了頓腳步：“是所有軍人嗎？”
“是身負詛咒的軍人。”
“你以前說那是‘使命’，現在怎麽變成‘詛咒’了？”
“……抱歉，是我措辭不當。”
艾利亞斯揚起熟悉的微笑，伸出手拍拍林逾的肩。
他正滿懷心事，可是間隔三年，這些心事已經不是林逾能為他開解的了。
如今的艾利亞斯，肩背比三年前更寬闊了些，金發也更長了，柔順地垂在頸側，優雅華麗得讓任何人都無從挑刺。
像一頭金光閃閃、威風凜凜的雄獅。
如果說從前的他還是蓄勢待發的亞成年狀態，現今無疑已蛻變成族群中的獅王。
林逾看他一會兒，輕聲道：“路易斯上將年輕時，風采也不過如此吧？”
艾利亞斯腳步微滯：“我還不敢和父親相比。”
“為什麽不敢和他比？你認為自己的功績還不如他嗎？”
“我……一切都不如父親。”
“那就不比了吧，路易斯上將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楷模。”
林逾興致懨懨地擺擺手。
他沒想到艾利亞斯會這麽情緒低落，郁郁帶他回中央星域時，兩人還猜測過克洛維斯和陸枚誰會更早抵達。
但最先露臉的是艾利亞斯，林逾承認自己有過一瞬間的驚喜。
倒不是因為最早見到了艾利亞斯。
而是發現艾利亞斯在積極主動地爭取某種東西，這個行為讓他感到非常新奇。
可是艾利亞斯沒有繼續給出令他驚喜的表現。
雪山的風光很好，山頂藍天白雲，萬物靜好。
晚霞燒過頭頂的時候，從樹枝裏零零散散投下火焰般的輝彩，滿覆的白雪融後一抖，顫顫地砸在他們肩頭。
林逾猝不及防被雪砸到，還沒皺眉，艾利亞斯立刻把他拉到身後，脫了厚厚的襖子遞來。
通訊器嘀嘀作響，艾利亞斯接通了，對面傳出第四軍區其他人的話音：“少校，我們準備在二號山谷紮營，您和林同學要歸隊嗎？”
“收到，我們需要大概半小時……”
“收不到。”
林逾打斷話頭：“我是來和隊友一起旅行的，突然加上這麽多陌生人，你都不用征詢一下自己指揮的意見嗎？”
艾利亞斯動作微頓，下屬也聽到了林逾的抱怨，一時間尷尬地沒了聲音。
數秒後，艾利亞斯對通訊器道：“我們會另尋地方紮營，今晚不必等我們集合了。”
掛斷通訊，艾利亞斯看向林逾，不等開口，林逾先說：“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我才是半路捎上的那個，那就不用說了，我不愛聽。”
艾利亞斯卻搖搖頭：“如果只是我一個人，我不會參加這次團建。”
“你也知道這樣的‘旅行’很枯燥？”
“我應該要節約時間去做更枯燥的事，比如繼續巡察各個星系的軍備情況，又比如去其他軍區交流學習，主要提升圓桌上勾心鬥角的談判技巧。”
林逾斜他一眼：“那你還得謝謝我呢。”
艾利亞斯忽然擡眉，反而笑了笑：“是該謝。要不是林逾同學的英勇犧牲，我就能更徹底地死在馮·維爾的‘使命’之下。”
他是說那些催化劑。
催化劑讓他得到了天才的美名，也讓他承載了天才的責任，如果不是林逾臨終之際還不忘給隊友們開點後門，艾利亞斯即使覆活，也該從此淪為一名非異能者，寂寂無名地熬過此生。
“不客氣，”林逾答，“這是你為神明獻祭，神明特別給你的嘉許——你不是最愛這套嗎？”
艾利亞斯仍然笑著。
當他聽說林逾的消息，那份狂喜頃刻間泛濫如夏潮。
一邊遺憾著發現林逾的人不是自己，一邊迫不及待籌劃要如何和東部星域接洽，最好當天就把林逾接回第四軍區的轄區內。
可是翻遍他能利用的名目，艾利亞斯的熱情立刻被現實澆滅。
林逾的出生地在第七軍區轄地。
林逾的戶籍地在第一軍區轄地。
林逾的發現地在第二軍區轄地。
而有可能供給林逾營養，讓他盡快恢覆健康的吉卡拉礦脈，在第三軍區和第九軍區的轄地。
他毫無理由。
他引以為傲的“特權”，在那一刻無力得像是廢紙。
最後是謝泓以家屬身份出面，郁郁以發現地轄地軍官身份表態，再輔以陸枚作為皇室成員的公文批覆——
林逾回家了。
他唯一派上用場的，是在上議會討論“是否保持林逾的公民戶籍”時投出了一票“同意”。
而那次討論，本來就是全票通過，換成任何人都不會反對接納一位救世的神明重返帝國。
“我是不懂你在煩惱什麽，但既然是從這麽多人手裏把我截胡，就不要再這樣愁眉苦臉了。”
林逾丟開手裏的槍，爽快道：“畢業後我不會入伍，現在也還是冬假期間，就不要拿軍校生那一套要求我了。走吧，以前就說要到雪山玩，別浪費這次機會。”
艾利亞斯的眼神定了定，接過他的槍，一起收了起來。
“我應該一直這樣嗎？”他忽然問。
林逾回過頭：“什麽？”
艾利亞斯垂下眼神，跟上他的腳步：“沒什麽。”
通常而言，這個季節的雪山已經少有異獸出沒。
但因為三年前短暫出現的高維氣息，大量異獸都因此躁動不安，活動也越發頻繁，已經連續多次越過人類的警戒線，甚至朝人類露營地發起進攻。
蓋因為此，管轄摩爾斯雪山的第九軍區早在一年前就把這裏列為禁區，在軍人們輪流清理完危險異獸之前，幾乎不許外人進入。
——不過風景確實很好。
霞光燒得燦烈，但也轉瞬即逝，黯淡如燭火搖曳的尾聲。
月牙偷偷掛了上來，光明稀薄，夜雪厚重，此起彼伏的嘯叫也逐漸熱烈，仿佛在開一場群情振奮的討論會。
林逾問：“我倆一起走，它們會先吃誰呢？”
艾利亞斯答：“你有些瘦過頭了，比較硌牙。”
有病。這種時候倒是會搞人身攻擊。
“你為什麽直呼‘你’啊‘你’的了？而且總叫我‘林逾同學’，是畢業了就要端學長架子嗎？”
“因為你的確還是‘林逾同學’。”
“郁郁都叫我指揮。”
“你可以向第二軍區舉報，應該會罰她一點薪水以示警告。”
林逾：“……”
林逾：“原來你是為了不被罰款才不叫我指揮的。”
艾利亞斯被他逗笑了。
“提醒一下，你剛才也該稱呼郁郁為‘學姐’或者‘中尉’。”
林逾道：“我現在管陸棋都叫‘小七’，你看他敢不答應嗎？”
他不敢。
現在全帝國沒人敢不給林逾面子。
除了他跑去軍校遞交免考申請時，對他吹胡子瞪眼表示拒絕的那位教務處處長。
但肯定沒人會在一個稱呼問題上林逾過不去。
艾利亞斯看他一會兒，卻很堅定地叫了一聲：“林逾同學，至少我沒有禁止你直呼我的名字。”
“怎麽說得像給了我天大的恩賜一樣？”林逾反問，“明明是你很希望我這樣叫啊？”
艾利亞斯被他一噎，半晌沒有做聲。
林逾繼續拉長尾音，刻意地夾起嗓子：“你的眼神就是在說嘛，‘別叫我少校，別叫我馮·維爾，要是能叫我艾利亞，或者叫馮大哥就最好了’。”
艾利亞斯：“……我的眼神應該沒這麽扭捏。”
“得了吧艾利亞。”林逾道，“我以前玩過一款全息游戲，游戲背景是一頭雪山魔龍把公主挾到了巢穴，玩家作為勇者前去打敗魔龍，救回公主。你猜我花了多久通關？”
艾利亞斯很乖地垂下腦袋，示意自己洗耳恭聽。
林逾解開謎底：“兩小時。游戲裏是過了兩天。”
“所以呢？”
“所以這次旅行很可能只有兩天期限，你應該珍惜。”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有些艱難地發出聲音：“誰是公主？”
林逾驚奇地看他一眼：“當然是你。我不是剛從你同事那裏把你搶過來嗎？”
當然誰是“公主”都無關緊要。
艾利亞斯把他從中央星域搶過來，他就從第四軍區的隊伍裏搶走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被他理直氣壯的態度說服了。
也可能只是單純地沈默了。
林逾自顧自說：“走吧，公主殿下，明明很興奮被我搶走，我就陪你去做點從前不能做的事吧。”
艾利亞斯張了張嘴，林逾打斷他的話：“別問我怎麽猜到的，一定要說的話，就怪你三年來毫無長進。”
起初的確是有點迷糊。
莫名其妙的旅行，莫名其妙的疏遠。艾利亞斯明顯帶著脾氣，但又不是在對他生氣。
艾利亞斯從以前起就鮮少對別人生氣。
他很擅長寬容別人，只要不是危及軍紀的原則性錯誤，艾利亞斯都能一笑置之，既往不咎。
要說這是艾利亞斯本來的性格嗎？
林逾說不出來，但可以確定的是，馮·維爾家族往上數個三代五代，歷代家主都是這樣的形象。
艾利亞斯、路易斯、朵麗絲……
人們對他們的評價都相當完美。
完美的戰士、完美的貴族、完美的家主。
這好像就是他們一脈相承的習性，只要有這血統，就能一下子變得修身養性。
“你覺得這就是‘詛咒’嗎？”林逾問，“客客氣氣的交往、百依百順的溝通，你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所以想學著克洛維斯、學著陸枚、學著楊全恩那樣和我頂嘴。”
艾利亞斯抿了抿唇。
“你覺得把我激怒了，和你吵架了，我們的距離反而能拉近，然後我們就成為平等的‘朋友’，那樣好像能更親密？”
林逾拉起他的手腕，扭過頭，紮進深深的林裏。
“走了，艾利亞公主。既然是我的‘朋友’，那就和我一起去山頂尖叫，引起雪崩，然後淹沒你的同事吧。”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等等……”
林逾轉回頭：“怎麽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品德敗壞嗎？”
他知道。
他知道林逾每天睡醒都會祈禱人類滅絕。
他還知道林逾說給人類三百年時間從來不是嘴硬，如果三百年還沒辦法進步到林逾想要的程度，他真的會親手滅了這支落後的族群。
“……”艾利亞斯答非所問，“為什麽是三百年？”
林逾沒有猶豫：“一百年太短，五百年太長，所以三百年了。”
艾利亞斯：“……”
好吧，的確是林逾會給出的答案。
他不信人類一百年就能搞出什麽突破，也懶得等人類五百年之久——這就是“神”該有的態度，不是慈悲也不是冷漠，僅僅是一次負起責任的考核。
但跑去山頂大叫，引發雪崩淹死自己同事這種事，艾利亞斯是絕對不可能和林逾同流合汙的。
而且他必須制止林逾這一想法，即使是林逾，犯法到這種程度也會被他親手送進軍事法庭。
艾利亞斯張嘴想說什麽，卻見林逾背影稍滯。
緊接著，他問：“你有沒有聽到聲音？”
像是為了回應林逾，山林裏立刻傳出一聲女性的尖叫。還有異獸的咆哮伴隨其後，空氣中也彌漫有微淡的血腥氣。
艾利亞斯面色驟變，立刻拔腿向山林深處跑去。
然而林逾一手拉住了他：“你同事沒有匯報人員失蹤吧？如果他們是違反禁令擅自入內的居民，本來也該後果自負不是嗎？”
艾利亞斯怔了半秒：“但如果真的是普通人……”
“現在你不想做馮·維爾少校，也不想做另一個路易斯，只想跟我一起做以前不能做的事。如果是克洛維斯，我告訴他前方很危險，擅自冒進會導致我們兩個人都死掉，他就會立刻聽我的話了。”
林逾拉著他的力道並不算大。
山林裏傳出的哭叫更加的撕心裂肺，女人尖叫著“救命”，似乎還在哭泣自己男友的傷勢，在她的哭聲之後，異獸越發逼近的嘯聲也傳了過來。
艾利亞斯的手指顫了顫。
不只是因為林逾的話，更是因為他在半秒的間隙裏，感受到了那頭異獸的威壓。
空前強悍，是記載中根本不該出現在摩爾斯雪山的S+級。
“別去，現在的我幫不了你。”林逾皺起眉，“如果你失敗，我能做的只有跟你一起死。”
聽上去像是玩笑。
但艾利亞斯根本分不出心思來判斷他是不是玩笑。
他想掙脫林逾，卻發現林逾的桎梏相當輕松，輕輕一掙，林逾就松開了手，然後如他所言地跟在了自己身後。
艾利亞斯也感受不到來自林逾的威壓，無從確定林逾是不是真的正值虛弱，無法提供助益。
“……我明白了。”艾利亞斯握起通訊器，蔚藍色的眼珠定定地看了林逾一會兒。
等到通訊器的對面接通，艾利亞斯按了按林逾的肩膀，示意他在原地別動。
接著，艾利亞斯轉過身，走向深林：
“安塞爾，四號山谷向東七百米米克希亞密林裏發現疑似S+級罕見異獸，具體種類不明，立刻向第九軍區和我區總部發信求援。在我發出紅色信號之前，所有人不得靠近……如果沒有紅色信號，那就等明天天明，人員集結後再過來。”
他的餘光在林逾身上停了三秒之久：“您也是，請折返回二號山谷。”
“艾利亞斯！”林逾高聲喝住他，“我命令你，我作為指揮命令你，停下！”
艾利亞斯沒有回頭。
“——那我作為‘神’來命令你呢？”
艾利亞斯的背影僵了一瞬。
林逾問：“你不是要做我的眷屬嗎？你不是受夠了馮·維爾的‘使命’，下定決心要改變，只聽我一個人的話了嗎？”
艾利亞斯再次舉步向深林走了過去。
他無法回答林逾的質問，但身體就是會義無反顧向那裏走去。
那是他終身無法擺脫的使命。
是他的義務，他的詛咒。
然而，聲源地一無所有。
安塞爾哭哭啼啼告訴他，撥給第九軍區和第四軍區總部的信號根本無法發送，除了艾利亞斯，他們也沒有人感受到S+級異獸的威壓。
話末，安塞爾還小心翼翼地暗示，是不是他最近休息太差產生了幻覺。
這是工傷。
都把少校累出精神病了，就算是皇帝來了也得報銷。
艾利亞斯：“……”
艾利亞斯揉揉眉心，以防萬一，還是把預估的聲源範圍都搜了個遍。
可是自他離開林逾之後，女人的慘叫和異獸的咆哮就都沒有了，這會兒就算把林子翻個底朝天，也連個A級異獸都找不出來。
等他走回和林逾分開的地方，當事人盤腿坐在原地。
天快亮了，林外又燒起玫瑰色的朝霞，落在林逾的眉間眼底，靜謐美好，平添一絲神性。
聽到艾利亞斯的腳步，林逾微微睜眼：“喲。”
艾利亞斯疲憊地坐了下來，掙紮片刻，叫他：“指揮，這次玩笑太嚴重了。”
“至少我還阻斷了你們的信號，不然我爺爺現在已經到山腳了。”
沒有引起更大的騷動真是謝天謝地。
雖然不理解林逾此舉的意義，艾利亞斯還是扯著嘴唇笑笑：“這比去山頂大叫引發雪崩的惡作劇還要惡劣。”
“你覺得這是惡作劇？”
“也可能是別有深意的測試。”
“嗯，它確實是惡作劇。”
艾利亞斯有些氣苦，但打量林逾半晌，終究沒有抱怨什麽。
林逾繼續問：“經此一役，你沒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艾利亞斯不做聲。
“你剛才背棄了你的神明。”
“……所以神明要懲罰我了？”
“我沒那麽無聊，懲罰你對我有什麽好。”
艾利亞斯笑著看向他：“那要做什麽？”
“是該我來問你，這一路你一直藏著心事，到底是瞞著我什麽？”
“沒什麽。”
“一定要逼我動用‘讀心術’之類的能力嗎？我現在無所不能。”
艾利亞斯噎了噎，只好偏過頭。
他其實有些理解林逾的用意了，但要他坦白心事，還是會覺得難以啟齒。
不過掙紮一陣，艾利亞斯還是決定坦白從寬。
要是真的被林逾洞悉內心，那些不可控的真心只會更加讓人難堪。
“我只有這麽一周的時間出來旅游。”艾利亞斯道，“雖然名義上還有公休假期，但我的義務是成為帝國的中流砥柱，政治、軍事、教育、經濟，任何領域我都要全力以赴。”
林逾點點頭：“你嫌累了？”
“……我不該嫌累。我自出生就是為了做好這些事，更何況還有您三百年的期限壓在肩上，我有義務作為人類的一員奉獻我的全部。
“可是，當您出現在東部星域，我卻做不了任何的時候，我感到很茫然。我想，我做這些的意義究竟何在，為同族奔勞一生，卻仍然要循規蹈矩，無法為您提供任何的便利——我本該有私心的，如果做這麽多事，都沒有任何收益，我真的有必要做下去嗎？”
艾利亞斯閉上眼睛：“馮·維爾總是會出現英雄。就像我那到死都無人知道，他對利斯特拉究竟是何心情的父親。為了保全他身後的美名，又或者為了忠於馮·維爾英雄的人格，他也是一樣，從未被人發現過‘私心’。”
“我生來就是偉大無私的人嗎？
“如果是，那我為什麽會嫉妒可以拋開責任，隨時陪伴您出游的別人？
“如果不是，那我何必繼續這樣無謂的生活，是不是嘗試做不一樣的人會更好一點？”
林逾煞有介事地點頭，問：“這就是你要向我請教的問題嗎？”
艾利亞斯被他這副故作深沈的樣子逗笑，也跟著鄭重點頭：“是的，指揮，請為我解惑。”
林逾長長地吐一口氣：
“這有什麽好疑惑的？你當然就是一個偉大無私的英雄。”
艾利亞斯不意外聽到這個答案。
但他更好奇林逾接下去會怎麽說。
“剛才，我很嚴肅地要求你停下，不許為了別人離開我的視線。但你沒有照做，艾利亞，你向那裏走去時，到底是出於‘義務’，還是出於‘欲望’呢？
“不是只有‘自私’才是人性。我願意給人類一次機會的原因，就是看到了人性裏無限的可能。
“克洛維斯當然是盲目跟隨我的笨蛋，無論是先天如此，還是後天習慣，總之對我的依賴深植內心，他已經長成了盲從我的笨蛋。
“但你不是。
“你可以是世界上最鋒利的刀，但執刀的不是陸權，也不是我，說不定是人類，是人類向上的欲望孕育了馮·維爾，而馮·維爾裏誕生了你。”
“承認自己是個好人，難道比誣陷自己是壞人還要困難嗎？”
艾利亞斯動了動嘴唇，看向林逾。
林逾聳聳眉，從地上站了起來，抻一個懶腰。
“不用做我的信徒，我不缺信徒。但人類缺少英雄，這不是使命或者詛咒，僅僅因為你本來就是他們需要的英雄。
“艾利亞斯不是因為出生在馮·維爾而偉大，偉大的只是艾利亞斯這個人——這就是我所給出的回答。”
他指了指艾利亞斯的心口：
“有人跟隨欲望成為罪徒；當然就有人跟隨欲望成為聖人。公主殿下，我現在沒那麽討厭人類，有很大一部分是你的功勞。”
艾利亞斯的眉眼倏然舒展，他努力撐起一個笑容。
林逾已經背朝他逐漸走遠，艾利亞斯追了上去，帶笑道了一句：“榮幸之至。”
林逾哼笑著斜他一眼：“這次旅行你想偷懶不是嗎？你們定級的危險異獸是多少級？A級嗎？我現在就把它們抓來全烤了。”
“您先前還說自己很虛弱無能為力。”
“是很虛弱，不然我還能煎炒烹煮做一桌宴席請公主跳支舞。”
“所以最後會是哪個勇士來救走指揮呢？”
“……你現在是承認自己很想叫我‘指揮’了吧？”
艾利亞斯笑聲低沈：“除了您，我不會再有別的指揮。除了‘指揮’，我也想不到更適合我們的稱呼。”
“那就這樣叫吧，恰好我也愛聽。”
林逾伸出手，拿過艾利亞斯一直替他收著的槍。
天邊曦光漸盛，紅日初升，遙遙地懸在山巔，又似近在指尖。
淩厲的寒風依然會吹，太陽也依然會照耀著每一個人。
艾利亞斯道：“摩爾斯雪山就是這樣，似乎離太陽很近，卻冷得過分，在這裏總是心驚膽戰。”
林逾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無論太陽的遠近，山一直是山。無論山頂的冷暖，太陽該靠近的時候，就是會這樣近。”
林逾擺擺手說，“——好了，我餓了，去抓點異獸吃。”
艾利亞斯笑著跟了上去。
“魔龍大人今天想吃什麽類別的異獸呢？”
“都好都好，公主殿下隨意抓吧。”
“萬一勇士在這關頭趕過來了怎麽辦？”
“那我就把他們一起吃了。”
無論是魔龍還是公主，至少他的指揮終於回到了觸手可及的人世。
也無論是英雄還是小人，至少他們還能相視一笑，一切如故。
這是他度過最好的一次旅行。
無關風景，有關心境。
是的，我沒控住字數，寫太長了所以從四合一變成了每人單拎出來（閉眼）
這段時間一直在忙三次，其實存了幾篇番外，但感覺順序不適合立刻發，所以還是決定先更後日談系列，之後再更其他的。
好消息是忙完了，即將擁有一段長長長長的假期（應該）
不出意外的話，旅游篇應該就不會寫五人旅游（發生了但沒篇幅詳寫），基本就是類似艾利亞斯這樣的1v1話療（？？），旅游順序大概跟死亡順序一樣（？？？）
不太理解自動發紅包的機制，上一章還沒掉的紅包等我睡醒了手動發，評論也是睡醒了回覆55
感謝大家的支持，麽麽麽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