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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之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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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之上-3

“陛下,五皇子、七皇子都已抵達首都星,正受召往王宮趕來。”

宮官傳完話,小心翼翼俯身等了許久。

終於見一只手從琳瑯振響的珠簾內裏穿出,輕輕招了招,宮官立即湊上前去,恭敬地附耳傾聽。

“陸梔人呢?”

“郵件派了,諭旨頒了,宮裏也遣人去過封地……但二皇女封地裏的仆從說,自從二皇女帶騎士團去過第六軍區,似乎就沒再回過中央星域。”

“問過陸棋了嗎?”

“七皇子也說……不知情。”

室內陷入良久的寂靜,陸隱垂下手,緩緩縮了回去。像是想起什麽,他嗤地發出一聲笑來,嚇得宮官立刻伏倒在地,顫顫不敢做聲。

寢宮裏只留下了他最熟悉的幾個宮官。

雖然消息不曾走漏,但宮裏人盡皆知,陛下這幾日忽然病倒,精力退化得極為迅速,眼見著就變得風燭殘年似的,分明才幾天,卻像老了數十歲的光景。

那只手,都變得垂垂老朽,幹枯的皮膚無論怎麽保養也難以重新煥發生機,就像陸隱時不時咳嗽出聲時,沙啞得宛如撕裂的聲帶。

哪怕召回了除陸枚之外的所有皇嗣,但除了王儲,陛下依然不許任何人前來侍疾。

——陸家似乎真要倒了。

只是不知是人類滅絕得更快,還是陸家倒得更快。

須臾,陸權聽到風聲,急急忙忙前來覲見。

他這些日子同樣忙得腳不沾地,又要嚴防死守警惕陸隱病倒的消息走漏,又要時刻關註著星網輿論和林逾的動向。

雖然正值壯年,但陸權本就體弱,經過這幾日連驚帶嚇的折騰,臉色同樣算不上好。

“父皇,您今天怎麽樣?”陸權急急地走進來,正聽見陸隱止不住的咳嗽,當即掀開宮官,親自迎了過去,握住陸隱的手,“父皇,五弟和七弟都回來了,稍後就傳他們入宮,您且稍等片刻……五弟還從封地帶來了一名S+評級的治療類異能者,一定能緩解您的病痛。”

陸隱緩緩搖頭,和陸權交握的手微微收緊:“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不用費這些功夫,有異能者,就送去災區救急,災民比我更需要治療類的異能者。”

陸權抽了一口冷氣,蒼白著臉用他的手抵在自己額前:“您是皇帝,世上哪有比您身體更重要的事。”

“……陸權,你還當我們是皇帝嗎?”

陸權的身體驟然繃緊,感受著陸隱手背和他皮膚相貼的粗糙觸感,陸權不自覺咬緊下唇。

半晌,陸權艱難地道:“您在兒子心中,永遠是最偉大的皇帝。”

陸隱笑了起來,嗓音又沈又悶。

他不是一個盡職的父親。

陸隱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

早年間,他還作為王儲時,也曾和謝思淵共赴戰場,見過謝思淵從戰利品中挑出一兩件冰元素的武器,滿目柔情地說自己兒子就是冰元素,帶回去哄他高興,希望兒子不要怨恨自己常年不能陪伴。

陸隱曾覺得那很荒謬,天下哪有兒子怨恨父親的道理。

但當先帝病重,把他召到榻前,緩慢而沈重地把所有內情告知。

有關偷來的皇位、有關犧牲的舊友、有關一切冠以“拯救人類”之由頭的“一己私欲”。

這是陸家世代相傳的秘密。

也是陸家世代傳承的罪孽。

剎那間,陸隱恨透了他的父親。

半生光明磊落、最恨算計勾結的他,卻要在一夜之間背負如此沈重的惡果。數不勝數的人命都壓在身上,好像等他從王儲蛻變為皇帝,這些人命就都可以輕飄飄的。

——而它們真的變得輕飄飄的。

在他登基之後,高維生命降臨的危機遠比歷代先祖都要迫切,代代推諉拖拉,到了他的手中,已是火燒眉毛、迫在眉睫。

陸隱算過,他也可以像他的父親那樣,故作糊塗地過完一世,這樣將將能在退位時躲過一劫。

代價是他的孩子便如曾經的他,一上任就要接過這個燙手山芋。

世上哪有兒子怨恨父親的道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況且他既是君,又是父。無論陸權、陸梓和陸枚當中誰人繼任,都絕對沒有資格對他控訴什麽。

……所以,要裝糊塗嗎?

青年陸隱看向了自己膝下體弱多病的長子。

小陸權眨著眼睛,無比渴望抓住他的衣角,卻礙於君臣父子之禮,無數次訕訕收回手去,畢恭畢敬喚他父皇。

青年陸隱嘆息一聲,向兒子伸出了手。

“我們享受的是祖輩留下的地位,所以,必然要擔負地位背後的惡果。

“我們享受的是同胞創造的財富,所以,必然要守護同根同源的同胞。”

小陸權一知半解地聽著,輕聲說:“父皇的教誨兒臣都記住了,若當報時,九死不悔。”

陸隱欣慰地拍拍他:

“說得好。若當報時,九死不悔。”

索菲婭公布這些腌臜的過往,倒也不是什麽出乎意料的大事。

紙是包不住火的,朵麗絲死了、其他議員死了、郁蝶尾死了、就連愛倫也死了——甚至諾亞都死了,難道這就能改變真正的歷史嗎?

002還是活著。

像索菲婭這樣的刨根究底之人,在人類中更是永遠不會缺少。

夏越澤提議銷毀安東尼,將002蒙蔽到最後時刻的時候,陸隱其實有些想笑。

他很理解他的忠臣,他明白夏越澤是一心替陸家謀劃,追求著既能保守秘密,又能守住人類的一石二鳥之策。

但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呢?

“你坦白說,”陸隱低聲問,“當年索菲婭查到朵麗絲之死,就莫名沒了後續。那次,就是索菲婭所說的,你去威逼了艾利亞斯,讓索菲婭失去實權,遷居別宅嗎?”

陸權半晌不語,眼眶漸漸熱了起來。

好一陣,他顫聲說:“是。兒臣自作主張,以為那樣能為父皇分憂,沒想到反而激怒了索菲婭……”

“不,你做得很好。身為皇帝,本就應該這樣恩威並施。我很高興,你確然長成了這樣出色的帝王。”

“父皇……”

“你恨不恨?別的皇儲都是臨近登基才會知道這些內情,我卻在你年幼時就灌輸了這些尋常人根本無法承受的真相。”

陸權的眼裏盈著淚光,堅定地搖搖頭:“正是父皇提早告知,兒臣才能有更久時間去籌謀應對。只是兒臣太沒用,這麽多次機會,卻都失之交臂,甚至還害得艾利亞斯……”

陸隱輕輕笑了。

“你在怪我,當時不許你搶救艾利亞斯?”

“兒臣不敢!”

“怪也無妨,你該怪的。你身子不好,常年臥床,本就和兄弟姐妹不親近,艾利亞斯對你意義非凡,我當然都看在眼裏。”

陸隱嘆一聲,繼續道:“你若真的重視艾利亞斯,更不能讓他白白犧牲。他的死,終歸是替我們解決了陸惟秋這個隱患,雖然林逾也從此和我們離心……”

思慮過多,陸隱再次咳嗽起來。陸權急忙幫他順氣,端來茶水給他潤喉。

片刻,陸隱張口還想說什麽,卻聽宮官從外邊急急忙忙進來:“陛下,七皇子到了。”

陸隱眼眸一暗,放下茶杯:“他倒是來得很快,叫他進來。”

話音落下,殿外的陸棋立刻舉步走進。

和同樣病體疲憊的陸權不同,陸棋走得器宇軒昂,眉眼帶笑,哪怕聞到殿中濃重的藥味,他的表情也沒有現出半點擔憂。

遠遠地向陸隱一禮,陸權恰好掀開珠簾走出,和陸棋對上一眼。

陸棋挑眉招呼:“皇兄自己都病得厲害,還在侍疾,臣弟真是感動極了。”

陸權默默沒有做聲,收拾了茶具,替他撩開半邊珠簾:“你也一起過來。”

陸棋一笑,沒有推辭,應聲走了過來。

他連苦大仇深的孝子臉都懶得扮演,這些年,他的眼線耳目遍布宮廷和各大軍區,沒有“荷魯斯之眼”,也不妨礙陸棋靠自己的手段能力奪得八方尊重。

因此,皇室的內幕,陸棋早便東拼西湊猜得大概,現在被索菲婭一舉捅穿,陸棋也只覺得快意。

快意,當然快意。

這些年,他、陸槿和陸枚的生母都不是正宮王後,在宮中受過的冷眼自不必說。

而陸隱身為父親,不可能不知道他們處境艱難,但是不曾溫言呵哄半句也罷,反而火上澆油,越加苛責。

如果只是對他嚴厲,陸棋也就忍了,畢竟他沒有“荷魯斯之眼”的才能,又不像陸槿是姑娘家。

可是,陸隱對待陸槿和陸枚也完全沒有溫柔到哪去。整日開口閉口不是催促就是責罵,陸枚身為幼子,還是“荷魯斯之眼”的傳人,竟然也不能博得陸隱半點慈愛。

曾經有多渴望父親的關心,陸棋現在就有多期待陸隱的失敗。

然而出乎意料地,床上病懨懨的陸隱除了臉色難看,神情竟毫無半點委頓之色。

他還是那樣高高在上的瞥視,即使見到精神抖擻的自己,陸隱的臉上也沒有半點羞慚愧疚。

陸棋皺皺眉,行禮:“父皇。”

陸隱點了點頭,示意他和陸權一起落座在旁邊的小凳。

陸權拖著步子落座,沒有陷阱,陸棋這才緩緩移動過去。

陸隱把他毫不遮掩的提防都看在眼裏,臉上笑意卻更深了:“你把你二姐,送去東部了是不是?”

陸棋渾身一振,沒想他這麽開門見山,遲疑半秒,答:“是。”

“是送去牽制陸梓,還是幫林逾打敗安東尼?”

“都有。”

“還有保護小九的算計在吧?”

“是。”

陸棋每一次都答得斬釘截鐵,陸權卻是氣得頭腦發暈。

山羊派、綿羊派都是要保人類的,所以無論陸梓和夏越澤誰去說服林逾,最終都於大局有益。

就算不考慮實際影響,陸棋這樣自作主張,也是大不敬的行為。不管是作為兒子還是作為臣子,都實在太僭越了。

陸隱卻擡擡手,示意陸權不必動怒。

“說來也很蹊蹺。”陸隱道,“登基多年,索菲婭公開諸事之日,竟是我身心最為輕松的一天。”

陸權的眼睛頓時又紅了,陸棋緊緊皺起眉,一時不理解陸隱的意圖。

而陸隱也並非要他理解,只是自顧自說下去:“距離高維降臨至多還剩半月不到,可我的大限到了。‘荷魯斯之眼’能救活所有雕零的生命,卻無法讓我多活哪怕一個小時,玩弄時間的人,最終也會被時間玩弄——這或許,就是人類不能抗衡的因果規律。”

陸棋冷冰冰道:“您大可放心休息,政務就托付給皇兄,反正他向來優異,又是您一手帶大,絕不會壞了您多年打下的根基。”

陸隱對他一笑:“你以為我在擔心政務?”

陸棋反問:“不然您是擔心什麽?擔心今後我們對皇兄不敬嗎?”

陸隱更是大笑起來。

他笑得眼角都出現淚花,忽然伸出手,手掌向上,對陸棋招了招。

陸棋猛地僵住,好半天無法反應,還是陸權拉過他的手,放到陸隱的掌上。

那只手冰冷得就像一具屍體。

明明笑得那麽開懷,那麽生機蓬勃,可是入手的觸感、溫度,都已經和病入膏肓的瀕死之人無異。

陸棋終於變了臉色,遲遲不再開口。

這還是他記憶中第一次握上父皇的手。

陸權是長子,他甚至能享受父皇的懷抱;

陸梔是長女,她也可以肆意撒歡;

陸梓有荷魯斯之眼,她從小就是父皇寵愛的女兒;

陸桉、陸梧、陸桐、陸槿、陸枚……

要麽出自正宮,要麽是女兒,要麽就是荷魯斯之眼——總之所有人都有享受寵愛的權利,哪怕只是須臾的溫存,陸隱也偶爾會多給他們一兩次眼神。

只有陸棋不會。

母親只是情婦。

異能更是平庸。

哪怕精通一點文化策略,也是長年屈居陸權之下,武藝騎射則是連陸枚都遠遠不如。

他是那麽清楚自己的平凡,以至於都不敢向陸隱請求一次親近。

陸棋久久說不出話,只是感受著陸隱握他的手,力道不大,卻讓他感到窒息般的壓力,竟然甘願沈溺。

“別再和我慪氣了。”陸隱說,“小七,爸爸從前犯過很多錯誤,可以對任何人狡辯,但對於你,我的確是個毫不稱職的父親。”

陸棋呼吸微窒,低聲說:“為什麽要在現在說這種話呢?”

“你不想聽?——可是,我畢竟欠你一次道歉,死到臨頭還不肯說,要到何時再對你說呢?”

陸棋覺得此刻的陸隱詭異極了。

這絕對不是他的父皇,或許陸隱會對陸權、對陸枚說這些話,但絕不可能對他說。

對他說,能有什麽好處呢?

他什麽都不能做,不能像陸梧那樣帶來厲害的治療類異能者;不能像陸枚那樣牽制住林逾這個人間殺器;更不能像陸權,從此登臨帝位,繼續父皇的偉業……

偉業?

帝國的騙局已經崩潰,他們還有未來,還有偉業嗎?

陸棋猛地抽回手,冷冷說:“您想叫我輔佐皇兄?恕我直言,父皇,這麽多人不是任由你我揉圓搓扁的蠢蛋,索菲婭夫人既然公開了真相,我們的生死造化就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陸隱定定地看他,眼中竟有些許哀傷。

陸棋忽然就說不下去了,他閉上嘴,別過臉,不願再和陸隱對視。

“小七,帝國的泡沫已經破了,無論是你還是你皇兄,都難以再做什麽皇帝。”

陸隱長嘆一聲:“我既然和你們用‘你我’相稱,你們也就別再說什麽‘父皇’、‘兒臣’、‘皇兄’,今日我們都只是尋常百姓,除了一個纏綿病榻的老父之外,我已什麽都不是了。”

陸棋咬咬牙,仍然沒有回應。

陸隱則看向窗外,從他的角度,僅僅能看見烏壓壓的紅天,雷電風暴都在濃雲中醞釀。

天幕像潑血似的紅,索菲婭沒有帶兵逼宮,而是將大半兵力都投入到救災,陸隱就知道,這或許是索菲婭為人父母僅存的一點惻隱之心。

她有太多話想說給她的兒子,可惜都是為時晚矣。

他也有很多話想說給他的兒女。

但他的兒女現在並不想聽。

陸隱嘆得更長。

“我沒辦法留給你們皇位和帝國,我能留給你們的只有哭嚎慘叫的同胞、破碎沈淪的山河……這才是我想要再多活幾天的原因,這才是我不能釋懷的遺憾。

“如果給我更多時間,我也想把這一切做得更好。可是你們的爸爸才能有限,渾渾噩噩到了現在,竟然也只好把這些磨難托付你們。”

陸棋咬得越來越緊,口腔裏彌漫著鐵銹似的腥味。

陸權早已泣不成聲,哭得弓腰含胸,再也不見平日身為王儲的儀態和體面。

陸隱久久看著天幕:“真想和該死的入侵者決一死戰。不靠諾亞,也不靠林逾,僅靠人類自己……要是能再多點時間該多好啊。”

陸棋豁然站了起來,不再理會陸權的呼喚,兀自拉開珠簾,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宮官被他沖撞到一邊,瑟瑟不敢言語,等他沖出宮殿、沖下臺階,紅水帶來的腐臭味甚至湧入王宮,好像借著嫌惡這股惡臭的名義,陸棋才終於能蹲下抱膝,不由自主地痛哭起來。

他的哭聲近似一種發洩的慘叫,所有守衛都沈默,只有遠遠跑來的陸槿驚呼著喊:“七哥?!”

她還穿著首都軍校分配到的隔離服,高貴如八皇女,也是剛剛聽召,從災區一線撤了下來。

陸槿從未見過陸棋這樣,一時間嚇得不敢安慰,只能手忙腳亂給他遞紙。

好在陸棋恢覆很快,擦幹凈眼淚,除了微紅的眼圈,也就不見別的異樣。他搖搖頭,對陸槿道:“去看父皇吧。”

陸槿面帶愁容:“父皇他……”

陸棋又搖了搖頭。

陸槿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走前叮囑他再等等自己,因為還有陸枚的瑣事想要和他溝通。

然而陸槿走進宮殿不到半分鐘,仰頭看天的陸棋便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叫。

宮官如烏鴉一般湧了出來,四散逃逸。陸槿和陸權的哭聲幾乎喝退了天上烏雲。

陸棋腦中嗡嗡的一片。

只聽到嘈雜混亂的人聲裏,混雜著宮官半帶哭腔的宣告:“陛下,駕崩了——”

若當報時,九死不悔。

先帝陸隱駕崩,膝下九位皇嗣,長子操持政務、長女奔赴東部、次女戍守域關,此後諸人,除卻幼子陸枚正在東部特調組效力,其餘全數投赴災區。

沒有時間再去討伐這支謊言中誕生的皇室。

沒有餘力再去追究這群剛剛喪父的兒女。

整個世界混亂不堪。

整個世界搖搖欲墜。

星網頭條更新了“陸隱去世”的詞條,沒有任何前綴,也沒有任何評價,只是客觀陳述了這一事實。

隨後就是陸權慘白著臉色,卻寧死不退指揮中心的背影。

“救災,所有能動的能戰鬥的都給我起來。”

陸權咳著血,聲嘶力竭地下令:“退一步就是家園徹底淪陷,就算是輸,我們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安東尼是個稱職的殺手。

就在林逾蝸居“崩潰”塔閉門不出的幾天裏,他先後收割了六七枚人頭,據他所說,一個個都是諾亞遺株的產物,也即人類受災的隱患。

林逾不理他,只是閉著眼睛裝睡著。

“卡拉藏得真深啊。”安東尼幸災樂禍道,“我是想由我解決了,省得你再費心的。不想她還是要拖到最後一刻,和你兵戈相見。”

太低級的離間,林逾選擇忽視。

安東尼問:“明明你來做這些能更順手,為什麽不做呢?你是憐憫這些實驗體嗎?”

林逾翻身,拿後背對他。

“你是真不怕我暗算呢?”

“你可以試試看。”

“真的可以試試看嗎?”

林逾沒有答話,但安東尼的手腕驀地破了一道口子,嘩啦啦的鮮血噴湧而出。

安東尼驚呼一聲,知道這是林逾的傑作,笑著捂住傷口,很快就讓它恢覆原樣。

他知道,這個和他關系頗為覆雜的少年還在思考。思考究竟要偏幫何派,思考究竟要在何時和自己翻臉。

雖然有了毀天滅地的實力,但林逾總是更傾向思考,這一點,安東尼實在很欣賞。

在再混亂的境況下也能靜心考慮,這正是作為決策者,也是作為“神明”應該具備的素養。

胡作非為、任性糾纏的人,即使擁有力量也只是世界禍患,只有能清晰認識到自己言行後果、又能妥善處理後果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未來的明燈。

不過他們這兩盞明燈,應該都是油盡燈枯的宿命。

“拋開基地裏躺著的艾利亞斯不論,你的內心也是偏向人類的吧?”

林逾不言。

“這很正常。”安東尼坐了下來,不在意他的冷酷,“人類啊,有著最低的下限和最高的上限,而且一個人就能有一千張面孔。在你面前是血海深仇的仇敵,在別人面前也可能是至親至愛的父母;前一秒是欺詐盜竊無惡不作的罪徒,下一秒也可能為了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孩自陷絕境……”

安東尼問:“這麽聰明的你,這麽理智的你,林逾,你認為自己當前的閱歷,足夠評價整個人類族群嗎?”

諾亞幾乎經歷三代人類的更疊也沒能勘破人性。

他會因為郁令雪的豪爽而動容,也會因為集中營的慘痛而失落;他會因為郁蝶尾的懇求而心軟,也會因為陸昀的背叛而憤怒。

他像人性局中一顆無能為力的王棋。

呼風喚雨,又無能為力。

或許是篤定林逾不會理他,說完這些,安東尼便獨自離開了“崩潰”塔。

臨行前,安東尼等著升降梯的幾秒裏,忽然道:“那個理應為你引路的使者的屍體,昨晚在冰凍的紅水裏被找到了。他應該已經死了十幾天了,關於那名假冒他的罪人的下落,如果你能記起什麽,隨時可以告訴我。”

林逾背對著他,默默不言。

安東尼道:“希望你能盡快告訴我。”

“此外,如果你什麽時候終於下定決心願意去看艾利亞斯,我隨時都願意為你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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