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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生千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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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生千面-1

無論是下午的活動還是晚餐,福利院裏都沒有發生任何的意外。

林逾依約幫助霍勒斯清理了部分克隆體,兩人之間微妙地沒有對話。

唯獨在林逾即將返回自己的轄區前,霍勒斯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瑟縮地問,星網裏有沒有和他相關的討論。

有當然是有的,作為紅水災下的第一個受害者,霍勒斯·馬特這個名字已經被人們熟知。

大量網友自發為他默哀,曾經鮮有問津的攝影作品也被網友翻找出來廣為傳播。一時間,大家都惋惜著一名優秀攝影師的消失,他的家人更是借著親屬身份在星網宣傳霍勒斯“至死”未能完結的一套作品。

林逾將這些頁面的可視權限和霍勒斯共享。

網友的惋惜、網友的哀悼、網友的祝福。

家人的遺憾、家人的悲慟、家人的祈禱。

甚至已經有企業表示願意為霍勒斯出版一整套攝影集,假使呼聲夠高,還可以為他舉辦一場個人攝影展。

霍勒斯默默看著一切,林逾註意到他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

“我自己也有星網賬號。”霍勒斯說,“十年,我花了至少十年在各大平臺宣傳我的作品,上萬張成圖、數千篇文章……十年裏所有作品的熱度數據加起來,都抵不過現今話題下一條‘哀悼’我的熱評吧。”

霍勒斯坐在樓梯的轉角,夕色透過走廊窗戶,閃爍著勾勒他的輪廓。

這個過度瘦弱的中年男人仰頭看向灰白的天花板,眼白裏密布著血絲。

林逾靠墻站著,沒有搭話,他知道霍勒斯不需要回答。

霍勒斯抽了抽鼻子,很快擠出笑容:“所以,這麽說來,我很幸運嘛!”

林逾看他一眼:“嗯,恭喜。”

霍勒斯自己都忍俊不禁。

尤其當他看到親屬長篇大論對他的追憶,裏面充滿了“勇敢”、“誠實”、“執著”之類的讚語,霍勒斯更加捧腹大笑,顧不得林逾還在一旁,他只知道自己快要笑得再次斷氣。

“我這人從小讀書就不行,除了拍照沒別的愛好。”

霍勒斯伸出兩指在唇前停了一會兒,好像吸進一口煙,又徐徐吐出。

他的表情總是那麽疲憊而頹靡,包括此時此刻:“十八歲,檢測出我是無異能者,家裏人大失所望,又對著我的成績單唉聲嘆氣——真奇怪,明明我們全家都沒異能,讀書也都一般,為什麽要對我有特殊期待?”

“我出生在北部LOB星系,別誤會,我家是在城郊難民村。

“我從十八歲給一些不接受智能物流的客戶送包裹,二十歲被貴人看中,去地下賭場當打手,幸好二十四歲就被人打壞了身體,靠私了的賠償金帶家人搬出LOB星系,去西部定居。

“……我想賠償金還剩一點,不如找所學院學學專門的攝影技巧,但家裏覺得我沒那個本事,全是異想天開。於是再在醫院躺了一年多,我就趁一個半夜自己逃跑了。”

林逾分享的頁面還停留在霍勒斯家人對他的“回憶錄”裏。

霍勒斯邊說邊笑,笑到最後,眼角又閃爍微光,像是沁出了一點淚。

“林指揮,您說,他們當年怎麽不誇我‘勇敢’‘誠實’又‘執著’呢?”

“如果這十年裏有哪怕一家報社接受我,我也不會為了拍到別人不敢拍的巴洛爾山巔全貌跑去禁地。

“然後一個人孤零零死在紅水災下。”

霍勒斯哈哈大笑起來。

“我知道不該和您說這些,但我還是沒忍住。”霍勒斯道,“大概因為您讓人很安心?”

林逾道:“你的安全感來得真奇怪。”

“不,不是我奇怪。

“是您能給人一種……被註視,但不會被幹涉的感覺。”

霍勒斯低聲笑笑:“就像小時候去教堂告解時,永遠安靜聽罪人述說的神父。”

夕日漸頹,霍勒斯的面色從晚霞似的淺紅轉為影翳中的陰沈。

在無光的角落,更顯得他的面孔溝壑縱橫,從那雙眼睛裏透出的情緒,遠比他的年齡更加滄桑。

林逾玩笑般擡了擡眉:“也有人說我是‘神’。”

霍勒斯也和他一樣笑了笑:“那您一定是剛出生的新神,才會殘存對渣滓的憐憫。但這是不好的,林指揮,垂憐人渣會害您受傷。”

“——我無所謂。”

林逾回答:“該發生的都會發生,能躲開的也會躲開。所以都無所謂。”

這是來到中高層區的第二天。

霍勒斯送走林逾後,便在晚餐時間宣布了他的單行規則。

從此在霍勒斯的轄區內,將會誕生出層長、室長等等“幹部”,他們對霍勒斯負責,任務是揪出負責區域內的小山羊派。

他宣布了“只有小山羊派全部根除,剩餘考生才能向上前進”的真相,並設立出完善的獎懲機制,將自己的轄區包裝成更加“文明”的獵場。

等林逾聽說這件事時,41~50層已經出現兩起檢舉。

兩名小山羊派先後落網。

憤怒、無奈、擔憂、恐懼……種種情緒在壓抑的十層樓裏爆發,醞釀成濃烈的絕望和悲憤,以50層為起點,逐漸向上蔓延。

最終傳入了林逾負責的71~80層。

“林指揮,傳聞都是真的嗎?!”

陶夭夭撲近了抓住林逾的袖子,她的雙眼泫然欲泣,唯恐林逾同樣效仿霍勒斯的舉措。

小山羊派占所有人中的20%。

這意味著幾乎每一支尚未缺員的隊伍,從概率來看,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兩名小山羊派。

陶夭夭的隊伍當然也不例外。

然而有人自危,便有人躍躍欲試,畢竟暗無天日的囚/禁終於迎來轉機,無論這一手段是否殘酷,至少也是一線希望。

當陶夭夭沖向林逾時,和她一起看向林逾的目光也有無數道。

所有人都等待著林逾的發聲,只等他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做出相應的判斷。

“把霍勒斯解決了吧。”陸惟秋的聲音在心裏響起,“他本來也沒什麽用處。”

林逾問:“你的積分怎麽樣?”

陸惟秋沈默一會兒,答:“不夠拿到‘救世主’。”

意料之中。

陸惟秋一隊果然也是泥菩薩。

林逾輕輕撥開陶夭夭的手,傾身貼近她的耳側:“………就這樣去辦。”

陶夭夭楞了半晌,眼裏盈著淚光,重重點頭:“嗯!”

“那麽,我也向大家說一下我的想法。”

林逾屈指彈了彈自己的麥克風,話音傳遞到轄區內每個角落。

“如果真的發現別人是小山羊派,想著一定要除掉小山羊派的話,你們就自己動手吧。”

面對座下一張張驚愕的面龐,林逾笑笑:“即使單挑打不過,群毆也是可以的。”

“——我拭目以待。”

既然霍勒斯和段星淵都想把水搞渾,那麽他也來摻一腳好了。

反正最適合福利院的狀態就是混亂。

克洛維斯和其他人一樣呆立在座下。

眼見林逾即將離開,他快步追上前去:“林逾!”

“嗯?”林逾應聲回頭,卻見克洛維斯憂心忡忡地跟過來:“霍勒斯這種做法,肯定會惹火上身的。”

林逾眨了眨眼,反問:“那不是他應得的嗎?”

“——啊?”克洛維斯楞了半秒,“我還以為你會想幫他……”

“垂憐人渣只會讓你受傷。”

林逾聳聳肩膀:“該死的早晚會死,該活的也自然會活。”

“我要去開會了,晚上見。”

“該醒了吧?別裝睡了。”

女人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像居高臨下的審判,伴隨她尖利的話音,還有高跟鞋叩地的回響。

仿佛鞋跟一下下鑿在男孩身上,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的回響。

“十天時間還不夠你悔過嗎?”女人問,“我可沒有時間陪你繼續耗了。”

她彎腰抓握起男孩的黑發,猛一上揚,對方便如她所願揚起了頭,如折頸般,蒼白的膚色和極黑的發色沖擊著人的視覺。

同時,他扯了扯嘴角,幹裂的嘴唇立刻滲出血珠。

黑與白與紅,觸目驚心的色彩將他的容貌渲染得更加秾麗。

女人瞇了瞇眼,將鏡頭對準男孩的臉:“……如果你再這樣不配合調查,我可就要把你銷毀掉了。”

一邊說著,她掐住男孩的下顎:“176,難道你想一死了之,就能逃避你的責任嗎?”

75-176終於有了反應。

他的眼眸深處像一片死海,但隨女人的嘲諷起潮,75-176定定地看向了她。

“你不怕死,我知道,但你如果真敢嘗試自殺,我絕對能讓75-175給你陪葬。”

女人道:“我說到做到。”

第一段影像到此中止。

克洛維斯為自己推進了第二支針劑。

看著畫面中潦倒落魄的林逾,克洛維斯甚至能聽到牙關作響的聲音。

不等他提問,凱瑟琳已經主動介紹:“這是我第三次找他配合,按照上級的命令,我必須記錄交流過程中他的全部反應,所以從這次的交流起,之後的影像我都有留存。”

克洛維斯問:“你說上級……”

“集團那幫人咯。”凱瑟琳並不避諱,“繼續往下看吧。”

“檢查結果怎麽樣?”

年輕些許的凱瑟琳站在實驗室外,冷色調的裝修讓她艷色的口紅更加惹眼。

但在場所有人都唯唯諾諾地彎腰行禮,沒有人敢多看她一眼,更不敢看她單手勾著肩膀的、瘦弱的黑發少年。

“經過三輪篩查,最有可能被定義為二代‘降落坐標’的只有這個孩子。但具體的數值監測要等實驗團隊的回覆……啊,對了,謝少校聽說了75-176的事,已經申請了今天下午的會面。”

工作人員低聲報告:“少校說,如果您擔心的話,也可以陪同75-176和他見面。”

凱瑟琳瞇了瞇眼:“謝少校?謝泓嗎?他不是早就從集團離職了?為什麽還有資格和75-176會面?”

“他是以第七軍區的名義申請的。您知道,我們的場地審批必須經過第七軍區,這恐怕也是他調職到第七軍區的真正目的。”

“……哼。”凱瑟琳不滿地哼出一聲,她按了按75-176的肩膀,低聲警告,“我不會陪你過去,但你要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75-176沒有反應。

工作人員提議:“但謝少校的確有過前科,以防萬一,我們還是多做幾重保險吧?”

“什麽保險?”

“定位和監聽之類的……”

“不錯。”

凱瑟琳把75-176向其他人推了推:“給他植入體內定位,監聽的話,直接用外接設備就可以,不然謝泓反而會懷疑。”

影像轉接成75-176的第一視角。

他走出實驗室,步履緩慢,打量凱瑟琳等人時還需要微微擡頭。

成年人沒有避開他,而是用嗡嗡的討論聲爭執著有關他的安置,凱瑟琳在其中尤為突出,她的氣勢力克眾人,很快就讓其他人慚愧地低下了頭。

“下午你就去見謝泓吧。”凱瑟琳道,“不過你要記住,謝泓說的任何話都不能相信。”

鏡頭被固定在75-176的耳骨處,同時,既能聽到凱瑟琳從終端傳遞的話語,也能把自己這邊的聲音傳回。

體內定位則被註射在左臂的靜脈,把衣服一拉,就能擋住這些礙眼的針眼。

再之後,75-176被人送到了一間秘密的談話室。

隔著厚重的玻璃,仿佛是謝泓來到這裏探監。

兩人都在進入前接受了臨時封閉異能的註射針劑。

對方的門沒有完全關閉,75-176註意到,門外謝泓被註射的劑量比他要少。

在晦暗的談話室裏,只有房間四角亮起的蠟黃色的燈光。

謝泓坐了下來,擡起那張俊逸但不茍言笑的臉。

二人四目相對,玻璃上映出兩張冷漠的面孔,隨後又是長達十數秒的沈默。

“你有秘密,是吧?”謝泓開口,“你感到很罪惡,不想再活下去。”

75-176神色如常。

“你在每個晚上夢到福利院的其他人,你想知道他們最終去了什麽地方。

“你覺得對不起他們,但你不敢承認,因為一旦承認這點,你就必須承認他們是因為接受了你才會消失。”

“你很痛苦。”

“你不想成為異類,但你的確帶給他們災難。

“如果這件事被更多人發現,你就真的會淪為異類,再也不被人群接受。”

謝泓一口氣說了很多,盡管回應他的都只有75-176冷漠的眼神。

他只是自顧自地說著,像在攻擊75-176,又像在宣洩自己的情緒。

直到口幹舌燥,直到身心俱疲。

直到申請的會話時間即將告罄。

謝泓整理衣襟,起身對75-176行了一記軍禮。

“我下周還會再來。”謝泓道,“如果你想知道外邊的事,我可以幫你帶回一些消息。”

75-176的視角這才動了。

他向左偏了偏頭,鏡面反射出他略有幾分困惑的表情。

接著,鏡面中的75-176張了張嘴,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謝泓說:“那麽,下次見。”

75-176又回到了獨屬於他的狹窄單間。

那是福利院特供的禁閉室,潮濕且陰暗,沒有窗戶,只有門外時刻可能出現的窺視的眼。

凱瑟琳沒有摘掉他的鏡頭,於是畫面又隨著75-176的行動變化。

他長久地、不分晝夜地註視著天花板。

時間一點點流逝,二十倍速的畫面飛速更疊。

每過兩天,75-176可以從門邊得到一支營養劑,隨後嫻熟地為自己註射,並再次進入註視天花板的枯燥生活。

他很乖巧地沒有尋死。

75-176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生命體征,每當凱瑟琳敲響房門,75-176都會自覺朝她擡擡手指,示意自己仍然活著。

六天後,凱瑟琳來到單間,比起上次會面,這次的她略顯疲憊。

似乎她自己也有意識,進來後久久沒有和75-176對話,而是沈默地俯視他,直到75-176主動開口。

“出了什麽事?”

這是克洛維斯第一次在影像裏聽到75-176說話。

他起身時,視角會挪向自己的身體,隔著寬大的衣服,克洛維斯都能察覺到那一把嶙峋的瘦骨。

包括他開口時,聲音也極沙啞,像被砂紙磨礪過千次萬次,啞得近乎無聲。

凱瑟琳回答:“混亂平定了,但有人借機滋事,小山羊派的思想反而傳得更廣了。”

75-176發出一聲嗤笑。

喑啞的話音更是不掩譏諷:“活該。”

“你的禁閉期本來只有十天,是你自己不肯認錯,才會加長到現在。”凱瑟琳道,“我還是給你機會,176,我說過,你是福利院最好的作品,我不會讓你這麽輕易被破壞。”

“沒有人能玷汙你的完美,89-110不行,75-175不行,我也不行,謝泓更不行。”

75-176別開了頭,寧可看向墻角的蛛網,也把凱瑟琳逐出自己的視野。

他越來越不愛用言語表達反抗,能夠沈默以對的,75-176都不會浪費精力。

凱瑟琳也洞悉了這一點。

“謝泓又提交了和你的會面申請,明天繼續和他見面吧。

“不過,為了防止你們鉆規則漏洞養成什麽奇怪的默契,稍後會有人來,帶你去清洗一部分記憶。”

凱瑟琳的話語裏有些遺憾:“這樣會讓你變得遲鈍,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遲鈍不好嗎?”75-176問,“你們不就是想培養出那樣的人”

凱瑟琳道:“大錯特錯。”

她沒有多做解釋,很快推門出去,三重門鎖一一落下,75-176的視野裏又變成了天花板。

這是他枯燥而有序的生活。

就這樣堅持著,在封閉的小盒子裏日覆一日。

75-176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焦躁,他平靜地躺在床上靜視房頂,無論外邊何等喧嘩,也無論凱瑟琳帶來什麽消息,他的眼裏都只有窄窄的房頂。

就像在期待某一刻房間的塌陷、乃至世界的崩壞。

而他確信那一刻必定來臨。

凱瑟琳來了又去,謝泓也是同樣。

75-176往返於洗腦專用的實驗室、和謝泓的會談室以及自己的禁閉室。

對他而言,每次和謝泓的會面都是初見,從第二次起,謝泓偶爾便會表達對他這副陌生表現的惋惜。

但75-176依然不會反抗實驗室的洗腦。

他不認為謝泓有任何值得留念的地方。

直到在克洛維斯的計數裏,謝泓第13次來到會談室,這依然是75-176的第一次。

謝泓照例註射了封閉異能的針劑,隨著他單方面和75-176的熟絡,謝泓的臉上已經會出現微淡的笑意。

“下午好。”謝泓說,“這次來得稍晚了些,因為工作上臨時有事。我已經想不到能和你聊什麽了,不如給你看看我夫人的舞蹈視頻……她是皇室舞團的首席舞者,不知道你對舞蹈的興趣如何,但她的舞蹈質量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75-176便看著他點開光腦,將彈窗的可視權限分享給他。

克洛維斯在視頻裏看視頻,看著視頻裏的林茜仔細調試鏡頭:“呀,我是不是弄歪了?”

畫外傳來謝泓溫和的嗓音:“沒有,正合適。”

“那我這就開始跳嗎?我想和他聊聊的呀。”

“想聊就聊吧。”

“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呢?”

“他沒有名字。”

75-176突然開口了:“我有名字。”

謝泓微楞,他雙擊光腦暫停了視頻:“抱歉,你說什麽?”

75-176便重覆一遍:“我有名字。”

會談室內靜了許久,謝泓忽然發出一聲笑。

他的目光變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柔和:“是嗎?竟然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謝泓低聲詢問:“抱歉,直到今天才想起這個問題。我叫謝泓,這是我的夫人林茜。我們是否能知道你的名字?”

75-176沈吟一陣。

過幾秒,他說:“小魚。我叫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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