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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滅靈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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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滅靈魂-1

盡管利斯特拉和彼得的故事已經得以破解,但許多細枝末節的疑點仍未得到解釋。

例如那顆錫心的用途、郁郁在杯底看到的“ID”,又如教室裏未曾開啟的十二格儲物櫃。

包括利斯特拉逃跑的輔助、路易斯化名彼得來到福利院的目的……太多的疑團盤踞在眾人心裏,短暫的歡喜根本不足以驅散這些陰霾。

克洛維斯提議:“晚餐的時候再嘗試叫夏娃出來問問吧?”

是個不錯的點子,但其他人的表情都沒有轉晴。

大家都不認為亞當會再給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

“話說回來,那個‘歸鄉人’的判定也很怪。”陸枚道,“夏娃說過,上一個‘老師’只用了三天就通過這道關卡,‘老師’這個身份應該只會給‘歸鄉人’和‘護理員’?”

克洛維斯拍手附和:“對啊,這個身份到底怎麽算的,為什麽我不是‘歸鄉人’?”

陸枚斜他一眼,沈吟一會兒:“智商門檻?”

克洛維斯一蹦三尺高,艾利亞斯連忙苦笑著攔住又要動手的兩人:“這些問題恐怕只有幕後人才最清楚吧。”

“分頭行動吧。”林逾開口,“晚餐時間童謠應該會再響,到時候我會追上雕像的那道影子看看究竟,你們留在餐廳嘗試和夏娃對話,反正不用擔心小紅花。”

他一邊說著,發現郁郁在旁欲言又止的模樣。

接觸到林逾疑惑的目光,郁郁解釋:“昨晚我出去看過了,第三棵柳樹那個。”

林逾恍然大悟,知道她是不確定能不能讓小綿羊派知情所以支支吾吾。

但有99朵小紅花的充足餘額,郁郁只是猶豫了一瞬間,便主動道:“但是,我沒有看到任何人,也沒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

她手腕上的光腦倏然掠過光亮,郁郁低頭確認一遍:“只扣一朵。”

那便無傷大雅了。

林逾思考片刻:“風景有什麽異常嗎?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都沒問題?”

“是的,包括風力和濕度都確認過,沒有任何異常痕跡。”

沒有人會懷疑一名偵察系的專業素質,既然郁郁說了都確認過,那麽一多半就是完全屬實。

這意味著規則裏所說的,會在指定地點等待和小山羊派夜會的“人”沒有露面。

原本,林逾將小山羊派鎖定為利斯特拉後,一度篤定此人就是“彼得”。

但現在知道了利斯特拉和彼得的故事全貌,這個猜測便有些站不住腳了。

昨晚沒有出現那個“人”,今晚TA會出現嗎?

難道說TA的出現必須觸發一定條件?

可是TA不露臉,他們就無從判斷隱藏條件的傾向,而不觸發條件,就不能見到TA的真容……這不是死胡同嗎?

“先看看卡拉和安德烈吧,幕後人的布局很縝密,要想百分百預判的確很難。”艾利亞斯截斷林逾的思路,有意按了按他緊繃著不敢松懈的肩膀,“不用著急,時間還有很多。”

隨著艾利亞斯的話語,其他人也先後投來鼓勵的目光。

每個人都逐漸冷靜,看向林逾的視線溫和而堅定。林逾終於安定心神,盡力揚起笑容,對隊友們點了點頭:“……且行且看吧。”

幕後布局的家夥根本就是專克他的。

對方一定對他的指揮風格了解頗深,知道林逾不擅長落入被動。

如林逾和陸惟秋這類強勢型的指揮,優勢常常就在於超凡的邏輯思維和危機直覺。他們擅長從稀少的線索裏發散思維,提前預判多個方向的可能,並一一采取措施截斷,將局勢帶向利於己方的其中之一。

所以對方對癥下藥,一進門便給出線索。

——大量的、混亂的、毫無邏輯的線索。

這些線索都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置之不理違背了林逾的思維習慣,深挖細盤又浪費了林逾的精力和時間。困境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難以找到線索”,而是線索太多太碎,缺乏一條核心脈絡將之串聯。

居心叵測、城府深沈。

難纏的家夥。

作業時間之後,是孩子們的外出活動時間。

所有“孩子”都被強行驅離建築,林逾免受其難,只需要在大廳目送四人被愛倫推走。

離開時,深褐色的大門敞開,隱約可見玫瑰色晚霞點綴遠方的山,門外卻是光禿禿的、毫無生機的廢棄都市。

荒蕪大地頂一片浪漫的天幕,更將這方世界襯托得加倍怪誕。

愛倫送走了克洛維斯等人,笑瞇瞇轉回身,林逾就在它的身後,抱臂倚靠著高挑的拱門。

“老師,您不出去看看風景嗎?”

“沒有導游,還是不必冒險了。”

“啊呀,我還以為您是嫌棄這裏風景不美呢。”

林逾瞇眸望向門外,隊友的背影已經被略有幾分刺眼的天光吞沒,他們或許也正在外搜集線索,雖然林逾覺得滿載而歸的可能不大。

林逾繼續打量天邊葳蕤的霞光。

彼時彼刻,利斯特拉、卡拉和另兩名不知名的孩子就是頭頂這片天空,卻被病態的父愛變相軟禁。

如果沒有那四位老師的造訪,這些孩子是否曾經嘗試眺望天色?

答案是未知的。

“您在看晚霞嗎?”愛倫笑問,“是不是在想,這地方腐朽得連天空都生銹?”

“……不。我只覺得連這種地方的天空都很不錯。”

林逾淡淡回答:“宇宙眼裏,人類數萬年的歷史也不過彈指而已,它根本不在意‘文明的盛衰’。”

愛倫表情微怔,它站直了身體,低聲喃喃:“竟然嗎……這就是您作為‘特別之人’的答案?”

“我只是個十八歲的普通男大學生,而且常年倒數第一,犯錯是很平常的事。”林逾聳聳肩膀,“我的對錯不會改寫任何,只會讓我更加穩定地堅守在專業前100%。”

林逾說罷,懶散地插著褲兜,舉步向樓上走去。

愛倫筆直地站在他身後,隨著林逾的動作逐漸擡頭。

它問:“您要去哪?”

“嗯——”林逾懶懶地拖長尾音,像是隨口敷衍,“開家長會?”

亞當的書房在第20層。

林逾是真心覺得這個設定很不友好。

誠然,大部分異能者的體能都遠遠超出普通人,像艾利亞斯和郁郁甚至能一口氣負重跑一百層。

但隊友的體能厲害關指揮什麽事?

他就不能只是一枚平平無奇身嬌體弱頭腦派?

徒步爬高20層,好無助。

林逾一路走走停停,難得的是,由於隊友四人的離開,這棟建築似乎又恢覆了初見時的死氣沈沈。

先前還顯得熱鬧的木偶人這會兒都不見蹤影,樓道間只有林逾孤零零的腳步聲。

——倒也不止。

當林逾走到十層以上,便隱約聽到了叮鈴啷當的敲打聲。

像是有人在努力把釘子打入什麽地方,清脆的擊打聲傳徹樓間,林逾捏了捏發酸的大腿,不禁嘖一聲。

下一秒,他的身形出現在第20層的樓梯口。

“亞、當、先、生——”林逾拖著步子走到亞當的書房前,屈指輕敲。

昨晚那個可怖的大洞已經毫無痕跡,走廊裏的窗戶大開,暖風和夕陽齊至,唯獨林逾逆光站立,伴隨著那一聲聲令人牙酸的敲打輕輕踮腳。

每有一錘落下,他的腳跟也便落地一次。

“亞當先生,我有話和您聊。”林逾的手指抵住門板,沒等房中人答話,他已自顧自地將手指戳了進去。

門板上豁然多出一個孔來,林逾退出手指,矮身靠近,用一只眼向內張望:“——聊聊咯。”

視野內,就和他猜想的一樣,書房內沒有開燈,只有曳地的長袍包裹人形。

亞當背對著他,坐在藤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揮著錘子,對林逾的挑釁充耳不聞。

亞當只是專註地用釘子釘起一塊塊膚色參差的人皮。

桌面還陳列著尚未用上的各類肢體和器官。

跳動的心臟、發灰的肺葉、銹跡斑駁的肋骨……

林逾本能地想要嘔吐,但第一時間壓下欲望,轉而用腳尖踹了兩下門。

“和夏娃一體雙生讓你感到幸福嗎?”林逾問,“是為你們的愛情感到幸福,還是為你終於掌控了她感到幸福?”

可惜亞當自始至終都沒有轉過頭來。

林逾安靜了一會兒,似乎在等待亞當的回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亞當的背影還是和最初一樣沈默。

林逾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只花瓶上。

五枝白花似乎變得茁壯了些,在另外四朵含苞待放的同類的襯托下,其中一枝已是盛放。

雪白柔嫩的花瓣簇擁著金色的蕊絲,它低垂頭顱,仿佛即將結出飽滿的果實。

規則裏也尤其強調要“孩子們”來書房澆花。

“……我想現實的你已經是孤家寡人了。”林逾道,“在幻想裏茍延殘喘,也是那家夥賜予的仁慈,所以你才竭盡所能地拖延時間,很珍惜和考生們的經歷吧?”

亞當的背影猛然僵住。

一直對他視若無睹的亞當徐徐轉回頭來,那張溫文爾雅的相貌又一次變得出奇猙獰。

猩紅的眼瞳死死盯著林逾,亞當用嘶啞的嗓音回答:“現在不是聊天時間。”

“不好意思,我想聊,所以它就是。”

林逾背負雙手,傾身從孔洞裏張望亞當的神情。

像是看不見亞當的怒色,他笑瞇瞇問:“亞當先生,您一直很孤獨吧?”

“以前聯考從未啟用福利院,普通人要進福利院也得層層盤查,亞米德森集團巴不得外界永遠別註意到這裏。

“所以這次聯考,應該也是您難得見到這麽多外人,甚至借著這次考試的東風,還有人主動幫您搭建了一個家。

“哪怕明知道所有考生都和當初的孩子們一樣,只想盡快逃離這裏,哪怕明知道單次家庭的組建最多不超過七天……您真可憐,亞當先生,但妻兒無論如何都要逃離這裏,想必曾經的您也是真的可惡。”

亞當放下了手裏的釘子和鐵錘,他轉過身,敞露著血淋淋的腹腔。

濃重的腥臭刺鼻不堪,就在這股惡臭中,亞當撲向房門,就像昨晚和林逾隔著門板鏖戰一般。

依然是一個孔洞,依然是兩只相望的、滿是憎恨的眼。

“你想說什麽?”亞當問。

“你憐憫我?還是要嘲諷我?難道你知道了利斯特拉的故事,還認為我應該放任她和彼得那混蛋就此墮落嗎?我帶走她的孩子是為了誰?我終歸是為了她好,我甚至都沒有為了家族榮譽直接抹殺她,而我如此容忍,都是因為我愛她!”

“……您果真很可惡。”

“是,我是一個可惡的父親,但我的可惡都是源於我愛他們!我是為了他們才變得罪孽滿身,是他們害我成為惡鬼,我做這一切難道是為我自己嗎?!”

林逾聳了聳眉,壓低聲線:“那您知道,您的外孫死掉這件事嗎?”

亞當眉目微怔,他楞了一會兒:“死掉?”

“用腳想也知道吧,中層區可不是什麽和睦友愛的大家庭。送到那裏的孩子十個裏能活一個就算走運。”

“既然是他自己被規則淘汰,那也怨不得別人。”

“啊——糾正一下,他沒有被規則淘汰,他在第75層一呼百應,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呢。”

林逾揚起笑容,但在亞當目光微微柔和的剎那繼續說:“然後我殺了他。”

“說這麽多只是想告訴您,如果在心存僥幸,以為能在這批十八歲的考生裏和外孫重逢……那就不必多想了,亞當先生,他是被您親手送到第75層的。”

林逾用一種輕松愉悅的口吻對他微笑:“明明送去哪裏都好,留在母親身邊更好。但您把他送到第75層,和我有了利益糾葛,所以我只能——您放心,我下手很準,從來不留活路。”

“在幻想裏茍活也太差勁了。妻兒和孫子都不在了,您卻自顧自過得這麽開心。

“我可真替他們不平。”

亞當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卻吐不出半個字音。

他看著林逾的眼神由驚怒轉為恐懼,又從恐懼變得悲憤,直到最後成為無法出口的怨憎。

林逾挺直身體,在地板上蹭了蹭鞋底的灰。

“好啦,今天就聊到這裏吧。”林逾道,“最後自我介紹一下,我呢,目前正代理「回收者」的業務,隨時歡迎來找我自尋死路。您放心,我下手很準,從來不留活路。”

亞當的嘴唇不住哆嗦,他扒著那個小小的孔洞,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依然緊盯著林逾。

眼見林逾即將離開,亞當猛地出聲:“你——”

林逾頓步。

“你……你為什麽想要、想要殺我?”

林逾重重吐出一口氣,略略轉過半邊身子。

他的半張臉沐浴在光裏,輪廓利落、光影鮮明,隨著轉身,燦爛的笑容一覽無餘。

“——我討厭你。”

外出的四人果然空手而歸。

他們竭盡所能在規則為郁郁標出的“第三棵柳樹”處尋找線索,奈何掘地三尺也一無所獲。

但這也在林逾的意料之中,隊伍並沒有為此消沈太久。

眾人在第10層的餐廳集合,現在的時間也已臨近晚餐18:00,他們屏息凝神,靜等著那尊人魚雕像的異動。

偌大的餐廳裏只有林逾落座,他蹺著二郎腿,慢條斯理舉著茶杯啜飲。

紅茶滋潤了他的雙唇,林逾抿了抿,一擡頭,克洛維斯正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

“我們外出那會兒,你都幹嘛了?”

林逾無辜地眨眨眼:“閑逛。”

“上哪逛的?”

“嗯……就是閑逛。”林逾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慢悠悠道,“我得走動走動,才能想出有用的東西嘛。”

陸枚問:“那你想到什麽了?”

林逾坦然地聳聳肩膀:“想到快開飯了,就下樓了。”

陸枚:“……”

克洛維斯皺了皺眉:“你又這樣沒個正形。”

上次林逾這樣敷衍人,在克洛維斯印象裏都是跟89-110他們一起鬧事的時候了。

但無論怎麽追問林逾也不松口,陸枚已經偃旗息鼓,艾利亞斯和郁郁更不會陪他夾擊,克洛維斯只能一屁股坐去林逾身邊,齜牙咧嘴地瞪他。

林逾歪過頭,吹一聲嘹亮的口哨:“反正不會害你們啦。”

話音剛落,樓梯上傳來亞當特別的腳步聲。

這一天多的時間裏聽慣了他的腳步,竟然也對那詭異的高跟鞋沒了恐懼,眾人默默看著亞當下樓,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亞當並沒有像昨天那樣熱情洋溢。

他的表情十足晦暗,臉色也頗為灰敗,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迎著四人打量的目光,亞當自顧自下樓,難得沒有用“孩子”來稱呼他們。

克洛維斯和艾利亞斯相視一眼,主動開口:“爸……”

亞當卻一哆嗦,茫然地停下腳步,好幾秒才意識到克洛維斯是在叫他。

“抱歉,我有些失態了。”亞當努力揚起笑容,“孩子們,快入座吧。”

他的目光同樣掃過林逾,但比昨天更加倉促,也沒有稱呼“老師”,而是匆匆忽略了林逾的存在,開始命令愛倫準備上菜。

就在眾人紛紛入座的時候,林逾等待已久的童謠前奏終於響起。

空靈的童聲傳唱在整棟建築,所有人的動作都為之一停。

“睡吧、睡吧,

“親愛的孩子安睡吧。

“閉上眼、收手腳,迎接燦爛的黎明。”

“黎明後、太陽起,孩子的手兒向哪裏?”

漸漸轉入主歌,童聲裏染上不易察覺的雀躍。

就像一群玩到興頭的孩子,咯咯笑著唱出後續。

“揉揉眼、擦幹淚,眼亮的孩子繼續睡,眼盲的孩子好寶貝。”

其他人都不約而同閉上了眼睛。

“寶貝聽話呀,

“寶貝來這呀。”

林逾緩慢地推開座椅站了起來。

他擡頭仰望那尊高高的雕像,意料中的黑煙再度鉆出雕像,如同人魚被汙染的靈魂,靜悄悄脫離出來,懵懂地行入人世。

林逾睜著眼睛,舉步跟上她舞蹈般的步伐。

很快,他便和黑煙一齊消失在狹窄的樓梯口。

一路蜿蜒向下。

“——寶貝的眼睛弄丟啦。”

童謠告終的剎那,小人魚推開底層的大門。

她小心謹慎地回望四周,步子靜悄悄的,有些躊躇,但最終堅定地邁出了那一步。

這時,林逾才發現她的魚尾不知何時蛻成人類的雙腿。

即使只是黑煙的形態,也能看出她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就像童話裏描述的一般。

“她覺得每一步都像在錐子和利刀上行走。

“可是她情願忍受這種痛苦。

“她搭著王子的手,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①

她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

途中也留下她淅瀝瀝的、常人所不能見的血跡。

夕陽斜照,大門仿佛被小人魚的鮮血淋了一身。

鮮紅的大門矗立眼前,小人魚推門而出。

舞蹈似的腳步流連在門外左邊第三棵柳樹,她繞著柳樹轉了一個小小的圈。

最後她向萊希特家族望了一眼。

黑煙凝成的身影漸漸凝實,漸漸添上色彩,林逾不期然和她對視。

小人魚踮起腳尖,伸展雙臂,長發如旋轉的火焰。

她跳出一支優美的芭蕾舞。

面朝林逾,小人魚優雅地謝幕。

她緩慢地翕動雙唇,像是對林逾說,又像對這幢死去多時的建築:

“……永別了。”

“我要犧牲一切來爭取他和一個不滅的靈魂。”②

①②摘自《海的女兒》安徒生著,葉君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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