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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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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後座,螺旋槳的巨大聲響幾乎是路知意能聽到的全部聲音,她要費很大勁才能捕捉到陳聲對耳麥裏下達的命令。

前排兩人戴著耳麥,隔音,且能自由通話。

陳聲瞥了眼路知意,對賈志鵬囑咐了一句什麽,賈志鵬回頭望著路知意,指指掛在頭上的耳麥,拼命吼道:“戴耳麥!”

路知意從來都只坐過駕駛座、副駕駛,直升機後排還從未嘗試過。

她扭頭胡亂找了一氣,在後壁上看見了懸掛的耳麥,一把扯過來戴上。終於,隔音耳麥阻斷了外界的巨大噪音,她的世界瞬間清靜下來,只剩下微弱的電流聲。

下一秒,她聽見基地傳來新的指示。

“與失事游輪保持通話中,目前火勢已蔓延至底艙,船上五人已全部抵達床頭甲板。第一支隊,請匯報位置。”

郝帥的聲音從耳麥裏傳來。

“第一支隊收到,救援船已抵達五號燈塔附近,七點鐘方向,距離失事船只約有半海裏左右,預計三分鐘內抵達目的地。”

沒了上次見面時的親和熱情,這一次,郝帥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嚴肅。

“第三支隊請匯報任務進度。”

路知意呼吸都放輕了,下意識擡頭去看駕駛座上的人。

陳聲安然而坐,目視前方,一邊操縱直升機,一邊穩穩回答:“目標船只已出現在視野內,三支隊各救援機準備下降,於目標船只四點半方向,半徑五米、高十米處懸停。”

船只著火,直升機不能在正上方懸停,否則一旦發生爆炸,必然受到波及。

路知意幾乎立馬就明白了。

頂著螺旋槳掀起的狂風,她努力朝下看,蔚藍無垠的海面上,前方不遠處已經出現一只白色私人游輪。

三架直升機徑直朝游輪靠近,開始下降。

而基地的救援車也抵達現場,與救援機同樣的色彩,紅白相間。

游輪的火勢蔓延很快,剛開始時視線裏還只有一只白色私人游輪,待直升機下降至規定高度時,船尾已然冒出濃濃黑煙,火光清晰可見。

五個被困人員站在船頭拼命揮手,驚慌失措。

救援船嘗試靠近,但海上風浪太大,兩艘船劇烈晃動著,難以接頭。

耳麥裏傳來郝帥的聲音:“報告,風浪太大,無法上船救人,第一支隊請求放出充氣筏,請基地通知被困人員,穿戴好救生裝備,我隊隊員將在海裏接應被困人員!”

基地立馬對船只上的人員發出通知。

陳聲懸停在半空,目不轉睛望著下面,等候命令。

很快,可容十人的橘紅色充氣筏從救援船上放出,由一隊兩名隊員臥倒其中,雙手劃水,靠近濃煙滾滾的游輪。

游輪上的五人穿著救生衣,有人不待充氣筏靠近,就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奮力朝救援隊員游去。

整個過程大概維持了兩分鐘時間,充氣筏靠近了游輪,被困人員依次跳進海中,被救援隊拉上充氣筏。

意外發生在最後一刻。

那一刻,船尾的火已蔓延至船頭,眼看整艘游輪都快被火勢淹沒,基板上只剩下一個年輕女人,驚慌失措地喊著救命,卻不敢往海裏跳。

濃煙四起,嗆得她一邊咳嗽一邊哭喊。

救援隊也不敢太過靠近游輪,畢竟火勢太大,沒法靠近。

隊員在充氣筏上拼命喊:“跳下來!快跳!”

再燒下去,油艙該爆炸了。

可女人死死抓著圍欄,死活不敢往下跳。

她尖叫著:“我不會游泳!我不敢!”

“快跳啊!快跳!”

“我,我不行……”

直升機上聽不見下面的人在說什麽,但耳麥裏一直傳來郝帥和基地的對話。

“報告,被困人員不肯跳海。”

“風浪太大,火勢蔓延太快,充氣筏不敢靠近船頭。”

“請求登船救人。”

基地的總指揮一口回絕:“不行!火勢太大,來不及登船!”

下一刻,耳麥裏響起陳聲的聲音:“第三支隊,三號救援機,請求放下繩梯,登船救人。”

半秒鐘後,總指揮回應:“批準,一分鐘內,務必離開甲板。”

路知意驀地擡頭看向前方,只見陳聲側頭命令賈志鵬:“放繩梯,登甲板。”

賈志鵬毫不遲疑地誇直後座,弓著腰站在路知意身側,從她腳邊捧起盤成一圈的繩梯,一把拉開艙門,朝下面用力一擲。

下一秒,他將機上的安全繩穿過雙肩、扣在腰上,確認牢固後,抓著繩梯就往下爬。

路知意驚呆了,一把摘了耳麥,探出頭去看。

懸停的直升機發出巨大噪音,螺旋槳依然飛速旋轉,繩梯在半空劇烈晃動,而賈志鵬就這樣飛速往下爬,抵達了繩梯底端。

他從對講機裏對陳聲說:“隊長,繩梯長度不夠,需要降低懸停高度大概五米左右。”

陳聲:“收到。”

下一刻,他沒有任何遲疑,操縱著直升機下降。

游輪上的火光越來越盛,被困女子尖聲驚叫,淚流滿面。

充氣筏上的人還在拼命喊她:“跳啊!快跳!”

她死活不跳。

而直升機在此刻下降五米,繼續懸停。

賈志鵬拉著繩梯抵達甲板,一手拉著繩梯,一手從腰間拉出同一條安全繩上的另一個接頭,二話不說繞在女人身上,又在她腰部牢牢扣好。

“跟我走!”

女人拼命尖叫。

賈志鵬怒道:“你想死嗎你!”

他不顧女人的掙紮,拉住她的手往繩梯上一放,“抓緊了!”

下一秒,他一手拉住繩梯,一手拿起對講機,“隊長,已救起最後一名被困人員,可以起飛了!”

陳聲:“收到。”

直升機立馬開始上升高度,拉著兩個在繩梯上搖搖晃晃的人,駛離著火船只。

賈志鵬試圖往繩梯上爬,但安全繩一端在他身上,另一端在那女人身上,要爬就得兩人一起爬。

他低頭沖那女人說:“往上爬!”

女人一直在哭。

他吊在半空這麽久,爬上爬下,胳膊都快脫力了,有些氣急地說:“你打算這麽一路吊回去?往機上爬啊!”

女人死死攥著繩梯,一邊搖頭一邊哭。

賈志鵬:“……”

馬勒戈壁,她想吊著,他不想跟她一起吊好嗎!

救援機升空離開現場,充氣筏也駛離著火船只,往救援船劃去。

一分半鐘後,游輪爆炸。

一聲巨響後,火光沖天,氣流四湧。

三號救援機離船只最近,受到波及,猛烈地晃動了幾下。

路知意險些沒坐穩,朝一旁倒去。

耳麥裏傳來賈志鵬一聲驚呼。

陳聲臉色都變了,立馬問下方:“賈志鵬,下面情況如何?”

賈志鵬那邊沈寂片刻,片刻後,大罵一聲:“操,這女人不往上爬,我差點脫力抓不住繩梯!”

陳聲:“……被困人員如何?”

“哭得他媽撕心裂肺中氣十足的,目測好得很!”

“……”

陳聲:“你堅持一下,我加速往回開,五分鐘內抵達基地。”

路知意全程沒作聲,慢慢地回望著事發地點,爆炸後的游輪黑煙四起,火光沖天,又慢慢被大海吞沒,重歸岑寂。

天上三架飛機,海上一只救援船,充氣筏已經劃至救援船船尾,救援隊隊員一一接應筏上的人。

等到飛機重新降落在停機坪上時,全員下機。

路知意回望大海,此刻的海面已是蔚藍一片、平靜美好。

船上被救的五人悉數被送往醫務室,看上去沒有什麽大礙,但仍需進一步檢查。

賈志鵬手腕扭傷,想必是被爆炸波及,緊急情況下為抓緊繩梯,出了一點意外。

下機後,第三支隊全員在停機坪集合。

陳聲冷靜地下達指令:“賈志鵬,醫務室報道。韓宏,徐冰峰,留下檢查救援機。淩書成,整隊回訓練場,繼續待命。”

說完,他步伐匆匆往停機坪外走。

路知意望著他的背影,問淩書成:“他去哪裏?”

淩書成:“出完任務,各隊隊長要參與指揮部會議,回來轉達每次任務的細節紕漏和不足,還要寫五千字報告。”

“報告什麽?”

“報告下次遇見類似事故,該如何處理,如何調配,如何改正,如何進步。”

“……”

路知意怔怔地望著那人的背影,耳旁似乎還回響著他在機上言簡意賅的命令,下方濃煙滾滾、火勢沖天,他卻鎮定沈著,有條不紊下達指令。

三架飛機,九名隊員,悉數聽從他的調遣。

隨時隨地都有爆炸危險的游輪,他一聲令下,賈志鵬毫不猶豫往下跳。

那份信任,無以言語。

淩書成整隊,讓全員回訓練場。

回頭一看,隊末的路知意仿佛還沒從那場行動裏回過神來,他停了幾步,等她走到身邊時,問了句:“嚇著了?”

路知意略一遲疑,問他:“如果今天是你,隊長讓你往下跳,你跳嗎?”

“跳。”他毫不猶豫。

“哪怕跳下去可能會葬生火海?”

“那也得跳。”

路知意神情凝重。

結果淩書成反倒笑了,“傻嗎你?所有行動都要得到指揮部批準,才能執行,要是真有危險,上面也不會同意。今天也是得到評估結果,確定還有充足的救援時間,才同意賈志鵬下甲板救人的。別怕啊。”

路知意點頭,“第一次參加行動,內心難免有點波動。”

淩書成撲哧一聲笑了,末了拍拍她的肩,“你放心,如果將來遇到特別危險的狀況,陳聲也不會讓你下去的。”

“……救援的時候,他還分親疏遠近?”

淩書成搖頭,“最危險的情況,他都親自下去。”

路知意一楞。

淩書成微微一笑,反問她:“不然你以為隊長這麽好當?”

下午六點,路知意從訓練場解散。

陳聲一直沒回來,全程由淩書成帶隊訓練。

幾年不見,原以為只是氣質變了、外形變了,可直到第一次出任務歸來這一刻,路知意才深刻意識到,不論是陳聲還是淩書成,不論是韓宏還是這群隊員們,哪怕平日裏可以插科打諢、幼稚搞笑,但骨子裏,他們與她已然有了質的區別。

危難時刻,他們是戰士。

而她還只是個飛行學員。

去食堂囫圇吞棗吃了頓晚飯,她甚至一扭頭就忘了自己吃了些什麽。回到宿舍,就坐在桌前做筆記。

海上飛行救援專業術語。

海裏等於多少千米。

特殊方向用語。

……

她埋頭認真寫著,筆尖唰唰唰,努力回憶陳聲與基地溝通時說的那些話,然後上網查閱更多資料。

晚上七點半,房門忽然被敲響。

她一頓,從屏幕前擡起頭來,回頭問了句:“誰啊?”

外面停頓片刻,傳來簡簡單單一個字:“我。”

那聲音低沈幹凈,仿佛某種沈穩而動聽的樂器。

大提琴。

鋼琴。

還是別的什麽。

輕而易舉撥動心弦,奏出樂章。

路知意倏地站起來,一路小跑到門邊,一把拉開門。

開門的瞬間,走廊上的聲控燈熄滅了。

屋內亮著一盞小臺燈,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了門外的陳聲。

他一身制服,身姿筆直站在那,不動聲色低頭看著她。

她一陣緊張,仰頭問他:“找我有事?”

陳聲收回目光,從她身旁跨進屋內,擦身而過時,扔下一句聽不出語氣的話:“不是說馬桶堵了,噴頭壞了,門鎖有待維修?”

路知意一頓,“你不是讓我找後勤部嗎?”

陳聲頭也不回往浴室走,生硬地回答說:“後勤部下班了。”

“……”

他經過桌前,掃了眼桌上的電腦屏幕,目光又落在她的筆記本上,腳下一頓。

她把他說過的話全都默寫出來了。

路知意瞧見了,心裏一緊,忙跟上來解釋說:“我想趕緊適應適應出任務時的那些術語,有個大概的語言環境……”

陳聲默了默,繼續往浴室走。

她的小熊毛巾掛在掛鉤上,洗漱臺邊擺著粉色的漱口杯、配套的牙刷。

再擡頭,墻上掛著一套白色的內衣內褲,表面有細密漂亮的蕾絲……

路知意哪裏想得到陳聲會來?昨晚洗了內衣褲,又不好意思往走廊上掛,一大群大老爺們每天進進出出,她沒臉把東西掛出去,只好掛在浴室裏。

哪知道陳聲突然來了……

她的視線隨他落在那東西上,腦子裏轟的一下炸開了,猛地躥了上去,從他身旁躍過,跳起來就去取衣架,然後將內衣褲一把塞進懷裏,跑出浴室往衣櫃裏胡亂一扔,砰地一聲關了門。

再回來時,浴室裏陷入一片奇異的沈默。

陳聲背對她,正摘下噴頭檢查,擰開外蓋,仔細看了看,“晚點去買瓶白醋泡泡,水垢把出水孔堵住了。”

路知意訕訕地點頭,“好。”

他又揭開馬桶的水箱,附身看了眼,“灰塵堵住出水口了。”

再把腰彎下去,查看馬桶內側,“不知道裏面是不是有雜物,最好再買把馬桶塞。”

路知意還在機械地繼續點頭:“好。”

“門鎖我不會修,鎖不上就換一把,明天我給後勤處說一聲。”他做完該做的事,直起腰來往外走。

路知意滿臉感激:“謝謝隊長,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她把他一路送到門口。

陳聲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一臉“隊長慢走”的她,“你站在那幹什麽?換衣服,出門。”

路知意:“什麽?”

陳聲眼睛一瞇:“真把我當修理工?馬桶塞、白醋,還要我給你送貨上門?”

路知意一窘,“馬上去買,馬上去買!”

她隨便套了件襯衣在短袖外面,就這麽穿了雙人字拖,一把抓過錢包往外走。

陳聲就站在外面看著她。

她得了便宜趕緊賣乖:“隊長你回宿舍休息休息,我去去就來,回來敲你門去。”

剛跑了沒幾步,身後傳來他平平淡淡的聲音:“我也去。”

啥?

路知意睜大了眼睛地回過頭去。

昏暗的聲控燈下,她的隊長冷冷淡淡朝她走來,“你知道超市在哪?與其迷路了讓我大半夜到處找人,不如我送佛送到西。”

他越過她往前走,影子逶迤一地。

路知意先是一楞,又驀地一笑,追了上去,喜滋滋,“隊長真是好心腸!”

哪知道她歡喜過頭,樂極生悲,下樓梯時又蹦又跳,左腳的人字拖忽地飛了出去。她一個趔趄,咚的一聲撞上前面的陳聲。

陳聲險些被她撞下樓梯,好在扶住樓梯扶手,穩住了身形。

路知意心有餘悸地擡起頭來,正對上陳聲面無表情的臉。

他瞇起眼睛問了句:“怎麽。又想咬呂洞賓?”

原本還心臟撲通撲通跳的路知意,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彎腰去撿落在他腳邊的拖鞋,“我又不是故意的。”

幾年前,還是少年的陳聲也總是這樣對她說:“呂洞賓又被狗咬了。”

她一邊穿鞋,一邊止不住地笑出來。

你看,總有什麽是不變的。

在他身上,舊日的影子或多或少都在,叫她懷念,叫她歡喜,叫她心酸又欣慰。

她哪知道陳聲低頭看著她,T恤領口松松垮垮,她一蹲下,一道弧線就落入他眼底。

眼眸陡然沈下去。

他的喉結動了動,心跳猛然一滯。

媽的,第二波發育,誠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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