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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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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知意吃飽喝足,靠在椅背上感嘆:“人生中第一次喝斷片兒,好像宿醉之後也沒有頭痛欲裂的感覺啊。”

武成宇說:“這是因為你年輕,等你年紀再大點,你再喝斷片兒試試看。”

“聽起來你很有經驗的樣子。”

“那可不是?”武成宇把筷子放下,翻了個白眼,“我爸是銷售部門的,成天都在外面應酬。現在練出來了要好一些,以前隔三差五斷片兒,一回來就發酒瘋,不是大半夜抱著我媽要給她高歌一曲,就是抱著我腦門兒使勁親,說我是他的親親好兒子,那叫一個可怕。”

路知意咯咯直笑,笑完又忽的想起什麽,心頭一顫,遲疑地問他:“那,那我昨晚喝醉之後……”

武成宇一楞。

她心驚膽戰地望著他,“我也發酒瘋了嗎?”

該不會也抱著他這樣又那樣……

武成宇眼神閃爍,笑了笑,“哪有?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喝醉酒可安靜了,就呼呼大睡而已。”

……吧?

路知意安心了,“多虧有你在,要不然我晚節不保。”

武成宇含糊其辭,只能摸著後腦勺笑。

說實話,他也想不太明白,為什麽陳聲前前後後會是兩個樣,明明帶走路知意的是他,好事做盡後,到頭來卻把功勞都拱手相讓。

昨晚陳聲把路知意帶走後,他回了包間生悶氣,李睿等人問起陳聲和路知意的去向,他一個字都沒說。一來這兩人以前本來就有一段感情糾葛,二來人多口雜,誰知道將來會傳出什麽難聽的話。

哪知道眾人在包間裏鬧到大半夜,他卻忽然接到陳聲的電話,讓他到KTV樓下去。

武成宇依言走出了KTV,就被陳聲帶到了路知意住的酒店,被逼著又開了一間房,還收到指令:“明天早上她如果問起來,就說是你帶她來的。”

他一頭霧水,“為什麽?”

陳聲淡淡地站在酒店大門外,說:“你不是喜歡她嗎?”

“我是喜歡她,但你……”武成宇猶豫片刻,“你為什麽要幫我?”

“幫你?”陳聲譏諷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那天之後,大四的畢業生紛紛離校,學校裏忽然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其他年級也依次迎來期末考試,玩樂一時爽,期末火葬場,眾人一旦忙碌起來,也沒工夫再去為了舊人的離去而感傷。

只有路知意會在出入宿舍的時候怔怔地望著人去樓空的男生宿舍發呆。

八號公寓,一樓盡頭,那是陳聲的窗口。

有時她下課歸來,和蘇洋一起從那棟公寓後面的小道穿過來時,總要探頭去瞧瞧裏面有沒有他的身影。有一次,她看見他坐在書桌前打字,就湊過去敲敲玻璃,然後惡作劇似的蹲下來,把自己埋在窗臺下面。

她聽見屋內傳來陳聲的腳步聲,下一秒,頭頂響起他的聲音:“地上有錢?”

惡作劇失敗。

她懊惱地一擡頭,就看見他微微上揚的嘴角,那抹嘲笑異常眼熟。可她站起來,被他伸手一撈,就這麽叫人拎到了防護欄前。

隔著冷冰冰的鐵柱,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

一旁的蘇洋哇哇大叫:“少兒不宜!”

陳聲瞥她一眼,“巨嬰?”

害她又想罵他唐突,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再後來,陳聲去了加拿大,她就很少走那條小道了。

如今去圖書館,路知意時常經過那個路口,雖不從那經過,但總忍不住失神。從今以後,那扇窗裏再也沒有人值得她去叩叩玻璃、打個招呼了,再也沒人把她從窗戶底下撈起來,用帶笑的唇親親她的額頭了。

KTV送別會那一晚,路知意聽人說陳聲去加拿大之前就與川航簽約,那天夜裏有人恭喜他,他也只淡淡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寵辱不驚。

她一邊暗地裏為他高興,一邊又心知肚明,這樣的坦途對他來說,根本不足為奇。

他現在在做什麽?

進入新的環境是否順利?

他那樣刻薄張揚的性格,會不會惹人討厭?可她想來想去,總覺得自己白擔心一場,光是看看在中飛院這些年他的受歡迎程度,就可想而知他會怎樣如魚得水。當一個人不夠強大時,才需要八面玲瓏去討好人,若實力足夠,只做自己也足以令人心向往之。

另一邊,路知意在大一下期被學院給予警告處分,哪怕兩學期的成績都名列年級第一,也失去了評國獎的資格。如今又是一年期末,她又開啟了學霸模式,在圖書館昏天黑地地覆習刷題。

這一年,她勢在必得。

可到底有什麽和從前不一樣了,她寧願早出晚歸,也絕不在圖書館熬夜奮戰。哪怕夢裏一旦有陳聲出現,早晨醒來必定滿心酸楚,她也一定會按時睡覺。

因為她忘不了那個夜裏,陳聲與她在圖書館門口發生的爭執。

她也忘不了第二天,他天不亮就把她帶去他的秘密基地,幫她溫書覆習,引她踏入那個廣闊無邊的世界。

他人走了,卻依然對她有著舉重若輕的影響。

唯一叫人遺憾的是,她的檔案裏,政審情況被重新核實,路成民坐牢的事情終究還是沒法繼續瞞著,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

路知意心知肚明,她大概永遠沒辦法像陳聲那樣進入民航公司,成為一名民航飛行員了。

政審擺在那裏,這是她過不去的坎。

沒有公司會要她。

所以接下來的兩年,選擇未來可做的職業就顯得尤為關鍵。

值得慶賀的是,一個寒假過去,大三開學時,她終於拿到了國家獎學金,以四個學期都無一例外的年級第一的身份,眾望所歸。

整整一萬塊的國家獎學金,那筆金額打到銀行卡上時,路知意激動得想跳上房頂。

路成民與路雨在電話裏得知這個消息,一人說了幾分鐘鼓勵的話。

路雨充分發揮出小學教師的特色,鼓勵與威懾並存,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勝不驕,敗不餒。

路成民就比較樸素了,基本上是感嘆沒有自己在,自家閨女也很優秀啊,爸爸真是自愧不如,爸爸想起當初的事情就很心酸,爸爸對不起你……

最後被路知意一口打斷:“爸,開學太忙,我這邊還有點事,先不跟你說了。”

掛了電話,她有點惆悵,又有點想笑。

這番話聽一次想哭,聽兩次心酸,聽三次好像沒那麽難受了,聽第不知道多少次,比如現在,就只想說一句:“爸爸你不用說了,我可以替你成語接龍講下去。”

但她不敢,她是孝順女兒,怕氣得路成民心肌阻塞。

後來她每次聽路成民這樣感嘆時,就會神游天外,一般都會腦補若是此刻她是陳聲,該作何反應。如果她真被陳聲附身,大概會說:“爸你唱戲呢吧?臺詞背得這麽滾瓜爛熟,找導演加錢了嗎?”

想到這裏,她每次都得異常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在路成民一把辛酸淚的時候撲哧一聲笑出來。

對於路知意來說,大三這一年有三件大事。

其一,開學不久,趙書記親自找她去辦公室面談,說是由於她兩年來成績優異、在學業與各種校級活動中表現出色(畢竟年年都是年級第一,大一時參加校慶的舞蹈表演,大二的運動會第二次參加了女子五千米並一舉奪得第二名),學院開會討論後,決定撤銷大一時對她的處分。

雖說政審一直都會成為她的阻礙,但沒有記過處分對於路知意這樣品學兼優的學生來說,是一件非要重要的事情。

趙書記坐在辦公桌後,雙手交叉、擱在桌上,很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孩子,說:“當初的事情,處罰你是因為規章制度,並不是因為你品德有虧。我知道,有政審在,你想當飛行員的心願可能會有很大阻礙,但是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規矩是一成不變的,你能因為成績優異、表現出色,在大一的時候得到學院的酌情處理,就有可能在將來就業時得到意料之外的機會。”

那番話說得路知意跟打了雞血似的,忽然之間對未來又重拾了希望。她的努力不是沒人看見的,規矩是人定的,就好像陳聲那樣,他才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可他因為個人能力出色,不也一樣走上了理想中的道路嗎?

他比誰都厲害。

她也要拼了命向他靠攏才行。

第二件事,大三下學期,她也同樣拿到了去加拿大實訓的名額。

你看,她這不是踏著陳聲的腳印踏踏實實往前走了嗎?他走過的路,她都奮力去走一遍,興許在加拿大實飛的時候,她也能看見他曾經看見過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

與此同時,蘇洋和她同行。

路知意把消息捎回家時,路雨簡直要去縣城的廟裏燒高香了,好在路知意拉住她,說人民教師不可以怪力亂神。不是篤信佛教的人,就別輕易跑去燒什麽香。

第三件事,去加拿大之前,校招來了。

路知意忐忑不安地投了幾家簡歷,川航的、國航的、東航的……幾大航空公司她都去了。人家一看她的簡歷,又是女飛行員,眼前一亮,可二面時一問及更深入的個人情況,聽她坦白地將家庭成分一說,就緘默了。

國家有政策,政審有汙點,沒法當飛行員。

這是鐵律。

路知意那點僥幸之意終於被好幾輪的拒絕刷得個一幹二凈。

她想,趙書記也許只是為了鼓勵她,並不是真的認為她能靠自己彌補政審上的缺陷。夜深人靜想起來時,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也覺得如鯁在喉,到底是意難平。

都說禍不及妻兒,為什麽僅僅因為父親當年犯過錯,她就得為此承擔責任?可這樣的意難平是沒有結果的,她一不願埋怨父親,二找不到解決方案,到頭來只能一籌莫展地期盼著會有轉機。

好不容易學了三年飛行,好不容易過了飛行執照考試,若是到最後也沒法如願以償成為一名飛行員,這些年來的努力是為了什麽?

她開始去查閱國外的飛行員資料。

有沒有可能她無法加入國家航空公司,但繞過政審這一欄,去國外飛行?

蘇洋說:“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去了加拿大問問那裏的教員,我就不信學飛的人到頭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抱著這樣渺茫的期望,路知意去了加拿大。

起初的一段日子,語言關很艱難。原來並不是你在國內各項考試都取得高分,就能適應國外的語言環境,加拿大人有加拿大人的口語,當地的俚語、俗語,和你在考試中聽到的標準對白根本不同。

吃飯時,那裏的人對她說:“Time’s too short. Do, just binge。”

她一頭霧水,揣測對方讓她及時行樂,別吃東西,出去嗨?

再三溝通,她才明白,對方告訴她訓練太緊張,午飯時間有限,細嚼慢咽來不及,還是狼吞虎咽吧。

飛機上,她的澳大利亞籍教員坐在一旁,要她在起飛前匯報各項數據。

她自己匯報就很順利,他一問起來她就卡殼。卡殼的原因是,澳洲口音簡直可怕,她總是聽懂一半,還剩一半全靠猜。

去加拿大這一年,路知意覺得自己進步最快的是想象力。

聽了上半句,聯想下半句。

看著對方的表情,揣測他的意圖。

有時候只聽懂幾個單詞,大腦就開始飛速運轉,自動補全對話= =、

苦。

日子真苦。

可那段日子裏,她過得充實忙碌,緊張到一空下來就只能睡覺的生活節奏裏,她竟也能找到些許樂趣。

機窗外的藍天不見一絲霧霾,起飛後,廣闊無垠的山河逐漸變成微縮景觀。

食堂的三餐無比豐盛,中式西式二者有之,同行的人全都胖了一圈。

蘇洋摸著自己的腰,第一個月說:“我懷上了。”

第三個月說:“懷半年了。”

臨走時,面無表情:“可能要生了。”

她聽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口音,看著加拿大地廣人稀的壯麗美景,總是忍不住去想,她正踏著他的足跡,看他看過的美景,體驗他有過的艱辛,朝他堅定不移地走去。

那條路的盡頭,她也許不能和他並肩而立。

但對她來說,喜歡他、仰慕他、靠近他,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轉機出現在快離開加拿大的時候。

那一天,當她出色地完成飛行任務,將大型客機停穩在陸地上時,她的澳籍教員側頭問她:“Susie, you know there’s a boy in your college named Sheng?”

Susie是她的英文名,有的中文發音對西方人來說很難正確讀出來,為方便外籍教員稱呼,同行的人都起了相對簡單的英文名。

路知意聽聞陳聲二字時,表情一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驀地擡頭看著Tim,問:“You know him? You saw him two years ago?”

看她這反應,Tim基本上確定她認識陳聲了,咧嘴一笑,答道:“Certainly. All of the coaches here know him. He is the best, the best among all the students from your college I’ve ever met these years.”

他是最棒的,這些年來,中飛院年年都有學生來,陳聲是最棒的。

Tim說,他基本上不需要教員做過多指導,就能出色完成各項任務,最後還拿到了唯一一個優秀飛行員的稱號。

當然,陳聲的英語也是最好的,和各個國家的教員都處得極為熟絡,每逢休息日,還會呼朋喚友一同去登山遠足、PUB小酌。路知意腦補,這可能不止是因為他有個人魅力,還和他有錢分不開……要不然,這些嚴厲的教員為什麽單單和他成了朋友?

路知意的訓練已經結束,不再需要Tim的指點,因此剩下的日子,多是一邊實訓,一邊聊天。

從Tim口中,她得知了與陳聲有關的更多事情。

於是這一趟加拿大之行,仿佛不只是踏著他的腳印往前行,更多的,是參與他曾經的人生。

最後,Tim對她說:“Do you knoart of him I like most?”

你知道我最喜歡他什麽嗎?

Tim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說放著大好的民航公司不去,他選擇去了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中國南海,加入海上飛行救援隊,年紀輕輕就這麽不怕死,真叫人佩服。

那一刻,路知意在八千米的高空,險些忘了自己在飛行。

她血液一滯,腦袋一空,不可置信地問Tim:“What he is doing now? Say it again!”

Tim一楞,頭一次聽見路知意用這樣直截了當毫不客氣的命令口吻對他說話,還真是懵了一瞬,重新說了一遍。

你不知道嗎?

他在加拿大一邊實訓,一邊和已經簽訂的中國民航公司毀了約,好像還賠了不少錢,最後加入了中國南海海上飛行救援隊。

這一刻,路知意的眼前仿佛有煙火炸開,四肢百骸都不聽使喚了。

事實上,大腦也失靈了。

他騙了大家。

他根本沒去川航工作。

因他從不更新社交平臺,從不與無關緊要的人過多往來,這一年多她壓根沒有得知過任何關於他的消息。武成宇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

等等,她從不敢向人問起陳聲的消息,那些人惦記著她和陳聲過往的感情糾葛,所以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他來。

也許並不是沒人知道?

也許只有她不知道而已!

路知意震驚地坐在駕駛艙裏,窗外是一片蔚藍色的蒼穹和白茫茫的雲海。她忘記了自己身處八千米高空,忘了還有Tim坐在身旁,忘了面前還有覆雜的飛行系統等著她去操作,生平第一次,她在飛行期間成為一具行屍走肉,腦中空空如也。

慢慢地,有什麽東西明朗起來,像是一只手撥開雲霧,露出了一星半點湛藍色的天空,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緊緊地攫住了她。

海上飛行救援隊,需要政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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