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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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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皇帝靜靜看著跪在禦書房內的這個年輕人。一年的流放生涯使他身上的氣質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時光磨平了他原本張揚的銳氣,褪去了浮躁,他沈靜地伏在禦案下首,並未擡頭,整個人就似一柄隱在鞘中的寶劍,鋒芒內斂,氣蘊沈穩,皇帝心中暗暗歡喜,良久方含笑道:“起來罷。”

南思羽肅然起身,皇帝合上手中的奏折,定定註視著他:“這一年多來,你也走了不少地方,可有何收獲?”

思羽微一思索,便道:“大明江山看似穩固,實則不然……”

皇帝不動聲色:“哦?”

思羽繼續道:“邊關隱患仍未解除,黃河水患頻頻,各地官吏結黨私營,臣嘗親眼看見百姓流離失所,受盡欺壓,如再不加緊整頓吏治,恐怕這基業難以持久……”

皇帝面上似笑非笑,卻不動怒:“看來你這一年確是長了不少見識啊……”

思羽垂首道:“不敢……”

皇帝輕嘆一聲,自禦案前起身,走至他身前,拍拍他的肩膀:“朕何嘗不知?只是鞭長莫及,力有未逮……你可願為朕擔此重任?”

思羽肅然道:“定當竭盡所能,為皇上分憂。”

皇帝面上笑意浮現,頷首道:“相信如今的你定不會讓朕失望。”轉身自禦案前拿起一件東西,遞到他手中:“這玉佩也該物歸原主了,你通敵叛國之事,朕從來也未曾相信過。只是當日你行事不夠穩健,樹敵頗多,朕也無可奈何……”

思羽接過玉佩,不由百感交集,躬身道“臣明白……”

皇帝心下欣慰,雙目炯炯地凝視著他:“整頓吏治非同小可,恃兒為人太過寬厚仁慈,這件事若交予他,定會無疾而終。自古江山易得不易守,若想千秋萬代,只憑他一人是遠遠不夠的……你可明白?”

思羽心中一陣激動,朗聲道:“皇上請放心,臣定會謹慎行事,不負皇上重托。”

秋風颯爽,園中絲竹聲聲,輕歌曼舞之中,朱恃親自為思羽斟滿酒,笑道:“父皇早與我說過這整肅吏治之事,只是一直苦無人選,如今你回來倒正好合適。”

思羽笑道:“還要多謝殿下和沐將軍為我洗脫罪名。”朱恃喝了一口酒,收了面上笑容,問思羽道:“你打算如何著手?”思羽沈吟:“我想從太原礦井一事查起……”

沐青面上已經隱隱泛紅,在旁道:“正是,那李良當日這般陷害你,如今正好出這一口惡氣。”朱恃淡淡道:“他也不過是受人指使罷了。”

思羽默然,忽見沐青臉上隱隱幾道血痕,不禁奇道:“你剛和誰打了架麽?”

沐青面上頓時有些扭捏:“也沒和誰打架……是我自己摔的。”思羽心下了然,笑道:“王小姐……哦,如今該稱沐夫人了,她現今可好?”沐青面色更紅:“沒什麽不好的。”

朱恃靜靜望著兩人片刻,忽對思羽道:“還有一個人很想見你……我們在這喝酒,只怕她已經等了多時了。”思羽楞了片刻,笑道:“我也正想見見娘娘。”

朱恃便起身引思羽往秋雁園行來,到了門口,朱恃頓住腳步,低聲道:“她一直等著你,如今你回來,也可完璧歸趙了。”

思羽吃了一驚,還未及思索他的話語,只聽朱恃又道:“你放心,她雖和我成婚多日,卻從未圓過房,我已想好萬全之策,再過一月,便可將她送到你身邊。”

思羽心中大震,頓時心神一亂,只望著朱恃說不出話來。朱恃強笑道:“你先去罷,她日日念著你,今日也可一嘗相思了……”

思羽低頭默然片刻,輕聲道:“只怕要辜負殿下這番心意了。”擡起頭一看,朱恃卻已經離去,他在門邊躑躅半晌,方定了定神,緩步走進秋雁園中。

園中落英繽紛,清香浮動,幾只展翅欲飛的石雕大雁栩栩如生,平添了幾分摘仙之氣。清風徐來,吹動一簾輕紗,隱隱可見一個絕色麗人,掩映在輕紗之後,她的皓腕撫在一方瑤琴上,神色似喜似悲,似惱似嗔,寒星般的雙眸凝註在他的身上,熠熠發亮,竟連秋日的艷陽都失去了顏色。琴聲錚然響起,正是一曲《流水》。

思羽百感交集,遠遠凝望著她,緩緩坐到園中一張石凳上,靜靜欣賞這曲妙韻。琴聲悠揚婉轉,叮咚悅耳,仿佛一股清流淙淙註入心田,不知不覺間,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隱去,一抹青影緩緩浮現在腦海中,那日微雨紛紛,碧水澄清,他和她在船頭相依相偎,只覺此生再無所求。該是在很久以前她的影子就悄悄駐進了他的心中吧?

他出征漠北,她在城門外相送,孤單的身影隱沒在淒迷芳草間,那一瞬間,他隱隱失神。

他出征歸來送還香囊,她對他說:“等你到了山西,我請你喝汾酒。”

他身受重傷,她將他帶回汾州,在馬車上告訴他:“就快到家了。”

汾州別離,她說:“這幾兩銀子,是我借給你的。”

漠北邊關相遇,她含笑告訴他:“若是我,也會這麽做。”

太原被官兵追蹤只能露宿城外,她說:“早知道就結了帳,還能多吃碗面。”

考縣分別,她握住他的手:“等這裏情況好轉了,我便上京來找你。”

太多的記憶,太多的點滴,她就像是一股清亮的幽泉,帶著回味悠長的甜意,一點一滴地流進他心間,涓涓細流匯集成汪洋大海,待他發覺,已然沈溺其中,無法自拔。她的歡笑,她的憂愁,她的堅韌,她偶爾流露的脆弱,連同她發絲間的清香,她唇間惑人的芳香和柔美,都在他心中牢牢盤結生根,令他此生再也無法放手。

他面含微笑,思緒已飛至萬水千山之外,她現在在做什麽呢?定是在為考縣的村民奔忙吧,只不知勞累一天以後,她是否也會留出一點空閑來想念他?

琴聲噶然而止,思羽陡然一驚,自遐想中回過神來,方發現自己還坐在秋雁園中。輕紗撩動,雲織款款近前,他站起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她的臉龐熟悉而又陌生,仍舊那般明媚無方,清麗絕俗,但是當日吸引他的那股魅力,卻在時光中漸漸隱去。

雲織面色蒼白,看著思羽默然不語。他的眼中仍舊有著對她的欣賞,但那幽黑的眼眸中此刻一片清明,並無一絲眷念之情,方才她撫琴之時,他面上恍惚的神色,那流露出的濃濃甜意,並不是為了她。

暮然回首間,流年似水。原來有些東西逝去了,便再也找不回來。感情微妙如斯,就如這琴弦,一旦斷了,便再難續上,即便勉力而為,也無法再回到當初的美好。

思羽向她微微一輯,輕聲道:“多時未見,娘娘如今可好?”

雲織心頭一顫,朱恃應該已經將他們的安排告訴了他,可他還是喚自己“娘娘”……頓時心頭百味呈雜,別轉頭去。

思羽見她不說話,心中十分愧然,沈默良久,還是鼓起勇氣擡頭望著她,柔聲道:“殿下已將一切告訴了我,可我現在心中已有了別人,這樣的安排,我恐怕不能接受。”

語罷,兩人相對默然,雲織沈思良久,方強笑道:“無妨,其實殿下也只是一廂情願,他不知道,我其實早也不再念著你……”

思羽心頭一松,雲織又道:“當日答應了你要為你撫這一曲《流水》,今日也算完成此約,從今以後,我與王爺便再無瓜葛。”

思羽歉然:“是我不好,愧對娘娘一片心意……”雲織轉回頭,輕聲道:“我自會告訴殿下,你去罷。”思羽望了她片刻,深深行了一禮,便轉身出了秋雁園。雲織心中酸澀,在園中呆坐半晌,方收了瑤琴,正欲起身回屋,卻見朱恃靜靜立在門邊,看了自己多時。

思羽默默出了園門,擡頭卻見朱恃站在一邊,不由頓住腳步,朱恃也不言語,只緊緊盯著他,思羽長嘆一聲,低聲道:“殿下和娘娘的這番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朱恃邁步向前,淡淡道:“你若不願意,自然不會強迫你,只是她對你的這番心意從來都未變過,你可知道?”

思羽沈默半晌,望向朱恃,肅然道:“以前我確實喜歡過娘娘,如果沒有這番變故,也許我們早已在一起,只是,恐怕此生永遠不能體會到和遠華在一起的那般滋味,患得患失,卻又令人甘之如飴……如今我心中十分清楚,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只有遠華一人。”頓了頓,又道:“如若我猶豫不決,豈不是更害了娘娘?此事是我錯在先,但我不能一錯再錯……”

朱恃暗暗嘆了口氣,良久道:“看來你心意已定,罷了,今後我會好好照顧雲織。”思羽默然無言,朱恃忽笑道:“我倒想知道那駱遠華究竟是怎生模樣,讓你這般牽腸掛肚的?”思羽唇邊浮起一絲笑意,神色有些恍惚,低聲道:“她雖只是個普通的女子,但每與她走近一分,便越想與她親近一分,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實在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朱恃笑道:“這麽說來,你豈不是因禍得福?”思羽道:“正是。”

南平王奉旨整肅吏治已有多日,此番整頓牽涉到吏部、戶部、刑部甚至兵部等多方機構,朝中上下人人自危,謝了笙歌艷舞,惶惶不可終日。朝堂內外烏雲遍布,大多數人沈不住氣,紛紛私下拜會朱暄,朱暄卻閉了門,每日下了朝只在府中逗弄孩兒,或觀花修竹,或賞魚餵鳥,眾人見齊王府大門緊閉,心中更加惶恐,半月過去,便有憋不住的人陸續找上南平王府。

南平王倒是一改先前傲氣,對登門拜訪之人一律恭敬有加,笑容可掬,只是說起整頓之事,便不動聲色轉了話題,眾人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敢追問,愈加忐忑不安。誰想又過去了一月,仍是一絲動靜也無,便有伶俐之人率先明白過來,此番南平王回京,兵權既失,又無其他實權,這整肅吏治之事,怕也只是皇上為了安撫他,給的一個虛名而已。他年紀輕輕,官職剛剛恢覆,腳跟都未站穩,又如何敢真槍真刀上陣?眾人恍然大悟,紛紛放下心來,不少人暗自懊惱當日不該自露馬腳。朝堂上方烏雲散去,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南思羽每日在朝堂上也不多言,下了朝便在府中迎賓待客,閑暇時翻翻醫書,倒是逼著南琴喝了不少藥湯,說是可清肝明目,強身健體。陽平公主這一年來憂慮過度,身體逐漸成疾,吃了他兩副藥,竟然歪打正著,日漸好轉。他便越發來了興頭,一時府中上下,提起王爺的藥湯,眾人均是心驚肉跳。

南琴覺得王爺似乎換了個人。他一身高貴清華之氣,舉手投足間風華更盛,分明就是原來的王爺,可如今他卻又和顏悅色,平易近人,對衣食從不挑剔,更讓南琴吃驚的是,王爺居然遣退了房中服侍他的所有丫鬟,自己料理日常起居,陽平公主起先頗有微詞,見他一意堅持,便也只得作罷。

他的房間總是自己收拾得齊齊整整,窗明幾凈。南琴有回進去,見他帶回來的幾件舊衣疊放在床上,拿起一看,兩件素色綢衣的邊上都已泛了黃,便將那兩件衣服收走,欲按往日的規矩交給下人穿,誰想王爺下朝回來沒有看見,竟然大發雷霆,從此他房中那些舊的東西,再也無人敢去碰。

王爺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神思恍惚,面露微笑,他不顧風寒露冷,立在紫雲翎的水榭亭臺之中,有時迎風長嘆,有時對月呢喃,一時興起,便又會讓南琴取了筆墨來,在一片波光寒月下,細細描繪。他畫的總是同一個人,一身青衫,頭發全部盤在頂上,或坐或倚,或笑或嗔,分明正是當年找上王府的駱遠華,可她卻又哪裏有王爺畫中的這般翩然之姿,秀美之態?南琴記得,他頭回看王爺畫中出現這個女子,不由失聲問道:“這不是駱大夫嗎?”王爺側目看了他半晌,溫和道:“以後要叫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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