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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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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在眨眼睛

聶東流所不知道的是,時間向前回溯,就在踏入院門的那一刻,當他警惕地打量鎮長一家,懷疑這院中有什麽問題的時候,封析雲卻只聽到耳邊“嗡”的一聲, “回家——”

這不是呼喚,而是宣告。強烈的失重感裹挾著她,一部分仍踏在實地,一部分卻脫離了肉/體,俯瞰金玉鎮,就像遠天星辰。她看見——

星河鬥轉,仿佛誰給“金玉鎮航拍實況”拉了快進,一天翻過一天。自從敲門靈出現後,金玉鎮大量人口流出,卻極少有人進入,所以一旦有來客,從這個視角看簡直無比顯眼。

封析雲微微一驚。

來客乘著馬車來到鎮長府,車夫跳下來,微微擡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聶東流。

封析雲感到一陣薄薄的涼意。她仗著原劇情,一直覺得事態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出現什麽變故,她也足以應付這個在劇情裏被打穿的副本,但如果……劇情根本沒說全金玉鎮的情況呢?

就好比離奇出現的怪物、這個俯視一切的眼睛,劇情裏一個字都沒有提到。

在原作者的介紹裏,邪神更像是一家跨國公司,每個分公司都有支取一定預算的權限,不會驚動邪神本身,就算分公司被毀,邪神也不會在第一時間察覺。這是正神庇佑的世界所施加的限制。

而原文裏金玉鎮最大的難關就是狂暴化的敲門靈,所謂的邪神祭祀只有給敲門靈上buff的作用,這一度讓她和所有讀者認為金玉鎮不是邪神直轄,而是分公司。否則她根本不可能來這冒險。

“你很後悔吧?”細語呢喃,不知究竟從何處來。

封析雲眼瞳微微一縮。

“漏洞百出,自以為是,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自由。”低語好似細蛇爬過她的背脊,讓她渾身冰涼,“原劇情裏聶東流第一次出任務就大放光彩,而你明明占盡優勢,卻好牌打爛。你總笑他到處打臉炮灰,可你比炮灰好到哪去?”

畫面還在自顧自滾動,聶東流和她步入鎮長府,又獨自離開,逼著敲門靈自爆,成為金玉鎮的紅名對象,拉著一大群由敲門靈附身人而形成的怪物回到鎮長府。而她無知無覺。

有什麽冰冷的東西貼在她的臉上,一張熟悉的面孔忽然在她面前浮動。

“瘋閣主”冷冰冰地望著她,“第一次嘗試的表現無法判斷一個人能成功,但已足夠判斷一個人不能成功。顯然,你是後者。”

封析雲感到一股真實的、難以言喻的痛苦啃噬她的內心。

記憶回溯,她想起來了。這不是她的第一次嘗試,在很多年前,她也曾想過邁出閨闈。瘋閣主沒有拒絕,只是從卷宗裏隨意抽了一張,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是最難的一疊任務。

他給了她一次機會,“只要你能完完整整地回來。”

她記得自己確實完整地回來了,以屍體的形式。

封析雲呼吸一滯。

她死過一次這種事,她怎麽會知道?死過一次的人,為什麽還能活著?她才十九歲,很多年前,又究竟是什麽時候?為什麽這十九年的記憶裏沒有這件事?

為什麽她不記得了?

“我給過你機會。”她才發現這張熟悉的臉過於年輕,和那張從她記憶開始便有的臉很不一樣。他年輕、克制、俊美無儔,完全不像她熟悉的那個滿眼瘋狂和肅殺、不修邊幅的瘋閣主。

唯一不變的是看她的眼神,看一件珍貴而麻煩的寶物的眼神,“這一次,不要再給我添亂了。”

封析雲感到一陣讓人窒息的恐懼和痛苦,如此真實——真實到像是假的,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對“添麻煩”“離開寧夜閣”“自己做點事”有這樣深切的排斥和恐懼。

她想起來了,她之所以十九年來循規蹈矩、從未踏出寧夜閣一步,除了瘋閣主不許外,還有她本能的排斥和恐懼,讓她無法堅持自己的想法。直到瘋閣主意外身亡,她才頭一次有勇氣邁出這一步。

直到瘋閣主死——他對她做了什麽?

“平庸的人才會不甘心,真正優秀的人從一開始就脫穎而出。”瘋閣主的臉褪去,金玉鎮的畫面也淡去,眼前一片漆黑的夜空,只有如蛇吐信般的嘶語,“如果第一次失敗後就放棄,也許還會讓你顯得更果斷。”

漆黑裏泛起淺淡的光,仿佛照亮了夜空下的一隅,讓黑夜之上的她尋隙看清。

“嚴宗主,小女體弱多病、動輒可能出事,卻一天到晚向往江湖詭事。”也許這是封析雲所能見到的瘋閣主最客氣的一面,這時他已經是她記憶裏的不修邊幅的樣子了,但站在“嚴宗主”面前,看上去就像個父愛深沈卻不善表達的父親。

“封閣主希望我做什麽?”與瘋閣主對話的那個人,封析雲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但無比奇怪的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確定他是玄暉宗的宗主,簡直就像是……她真的認識他一樣。

這是不可能的,這十九年的記憶非常完整,她可以清晰回憶起每個大節點,她不可能不記得這個人、這件事。

瘋閣主緩緩說道,神情誠懇、表情真摯得像是換了另一個人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到這樣的神情,竟然無端端發抖,“我知道玄暉宗有一門洗凈心魄的法術。”

“不可能。”嚴宗主一口回絕,“這是專門凈化心靈,讓信徒對東君的信仰更加虔誠的法術,用在別處就是改人心智的邪術,要被寧夜閣當場擊殺的。封閣主,你該比我更清楚。”

“別的法術是邪術,玄暉宗自然不同。”瘋閣主神色不變,誠懇無比,“我只想讓小女安心成長、安穩待嫁,不要和我一樣在詭異與死亡裏不得安寧,以她的身體,根本是找死——若是宗主不放心法術落入我手裏,懇請宗主親自出手,為小女洗凈心魄。”

他說著,伸手朝側後方一攬,將一個身量嬌小的少女推到嚴宗主面前,“請宗主救我父女一命。”

少女大約十一二歲年紀,雪膚花貌,容色淡淡,頗見一股病態而脆弱的美,她似乎被法術遮蔽了聽覺,不知道身旁的兩個大人在談論什麽會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事,此時才被放開束縛,神情有些茫然,任由嚴宗主審視。

封析雲深吸一口氣。

這就是她十一二歲時的樣子,但她全然沒有這段記憶!

“封閣主想要我怎麽做?”

“請嚴宗主在貴宗內,擇一位與小女年紀相仿、天賦驚人,行事周密機敏的弟子,將他參加宗門小考時的影像攝入小女的記憶裏,讓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根本不算什麽,絕了闖蕩的夢。然後再抹去這段記憶,只留下這個印象就夠了。”

“這未免有些……”嚴宗主的聲音遲疑了,“本宗弟子參加宗門小考前,都會被統一培訓,試煉內容也較為單一、很好琢磨,各弟子參加前有所準備和了解,自然表現比平時更好。如此優勢,再拿天才弟子的經歷和令愛作比,未免勝之不武。”

他委婉勸誡,“封閣主這樣,只怕對令愛打擊太深,難免要影響性格和成長,考慮到令愛病弱抱恙,只怕對身體也有不小的損傷。是否有些太過?”

“無妨。”瘋閣主眼神堅定,“重癥需下猛藥,性格懦弱、身體病弱,都有我養著,她只管平安活著就好。”

嚴宗主沈默,以覆雜的目光望著少女,後者茫然不解。

而她忽然擡起頭,直直向窗外的天空看來,視線仿若有實,緊緊地盯著封析雲的方向,眨眨眼,天真無邪,“父親,你看,星星在朝我眨眼睛。”

瘋閣主和嚴宗主猛地擡起頭,朝窗外看來,臉上帶著如出一轍的驚愕與警惕,神情扭曲。

畫面定格在此處,緩緩黑了下去,徒留她在幽夜裏大口喘息。

疑問似乎已經被解答了。

為什麽她不敢再離開深閨了?

因為她被洗腦了。

為什麽她不記得這段記憶、死過一次的往事了?

因為她被洗腦了。

封析雲喘不過氣,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事……她知道瘋閣主對她沒有多少親情,但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瘋閣主會做到這一步。

但須臾她又覺得這很好理解,甚至懷疑起自己究竟為什麽一直沒有想到。對待一件珍貴的寶物,自然是要不惜一切鎖在家裏,哪怕磕著碰著點,也終究在自己的手裏。

她最大的錯,就是不該對瘋閣主的親情抱有一點希望。

但封析雲還有很多疑惑。

死過一次之前的經歷,究竟是否在這十九年中?沒有被修改和洗腦過的記憶,究竟應該是什麽樣的?瘋閣主究竟為什麽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她真的是瘋閣主的女兒嗎?這個高高在上的、被曾經的她發現的旁觀者,究竟是誰?

“你還記得他嗎?”絮語在黑夜裏蔓延,順著她的脖頸往衣領下滑,仿佛有細蛇冰涼略帶粗糲的觸感,帶起她一身冷汗,“他真強,不是嗎?健康、天賦出眾、想接觸什麽就接觸什麽,他有你羨慕的一切。”

視角下移,黑夜裏,唯有一點星光,照在聶東流的身上。

畫面一閃一閃的,聶東流的臉好似水波閃過,須臾變成了另一副樣子,更稚嫩、更年輕,也更鋒芒畢露,有很多人圍在他身邊,恭維他、艷羨他、嫉妒他,而他照單全收、全然不在乎。

“你想不起來了。”呢喃聲好似輕笑,“嚴琮翼在你的腦海裏細細對比你的每個失敗細節和他的高光時刻的時候,你哭得很可憐呢,無論是誰見到了,都要同情你。我敢說,那時候你一定很恨他。”

碎片一樣的畫面在她腦海裏閃過,不太清晰,只剩下苦澀,裹在心裏,就好像蜜裏裹的藥,只有自己嘗。

無論是誰,都很難接受有人將自己的失誤和別人的高光時刻剪在一起,像個鬼畜視頻一樣,反覆播放,被一遍遍地告知你不是這塊料,更何況還有超凡力量的影響。

所以,當年被嚴宗主選中來打擊她的玄暉宗天才,其實是聶東流嗎?

“瘋閣主對你還不夠好嗎?”絮語低沈,“他已為你鋪平了坦途,親自為你求來了嚴琮翼施法——即使他是寧夜閣閣主,所付出的代價也讓人心痛。只要你安安穩穩地待在家裏,只要你別任性。”

星光下照,落在聶東流的身上,他正警惕地望著屋內的鎮長一家。

“可惜,人生就像是一本書,總要有主角和炮灰,不是嗎?”呢喃聲輕快空靈得詭異,“你做好了一切準備,卻總是差了一點,世事總不與願望相符,而你的差錯卻總能成就別人的幸運——聶東流因為提供了影像,被嚴琮翼註意到,多了多少機遇和優待你知道嗎?”

聶東流無知無覺,目光隨著鎮長的回頭而動。

“你為了金玉鎮準備了這麽多,都被他毀了,你為他做了嫁衣,你知不知道?”絮語急切。

眼前閃過從兩人進金玉鎮至今的影像,從這個視角看,聶東流身上從一開始便泛著淡淡的金光,當他用瞳術擊殺了敲門靈後,金光暴漲,吸引了怪物和敲門靈的註意,仿若飛蛾撲火奔向他。而每殺一個怪物,他身上的金光就會再漲一層。

“你和他,像不像是主角和炮灰?”呢喃聲循循善誘,“趕快認清現實,聽瘋閣主的話,回家吧。回了家,你還是家私巨富、出身高貴、有爵位要繼承的人上人,想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不想嫁給葉淮曉就不嫁,安逸、平凡。”

“回家吧……回家,我也等你很久了。”

黑夜寂靜,天地倒懸,她眼前的視角一下改變。置身無邊夜色,向下是漆黑幽邃的深淵,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好似渺小到不值一提,讓人感到無比的孤獨和恐懼。

擡頭望去,浩瀚星海裏,有一顆閃閃發光,無比璀璨。

封析雲猛地抽了一口冷氣,她想起了少女封析雲在瘋閣主和嚴宗主面前,指著她的方向說的話。

她說……星星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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