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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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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一)

我沒有想到,這輩子會再次遇見陳邶風。

那已經是很多年後了,曾經稚氣滿滿的少年也已經脫胎換骨,被歲月沈澱成成熟的模樣。

祁鎮也已經大換血了,但那幾棵白楊樹依舊挺立在那裏。

見到我的時候他很驚訝,問我:“盼山哥,你怎麽回來了?”

“來這裏出差,順便來看看。”我面無表情,“你還在這裏住嗎?”

陳邶風點點頭,“我用閑錢開了幾家民宿,交給朋友打理,自己在外面跑新聞。最近調休,就回來了,去我那裏坐坐吧。”

我點點頭,同意了。

陳邶風的民宿開的還挺好,鳥語花香的,像是世外桃源。我還是會想起宋爾,總覺得,這裏是宋爾喜歡的風格。

“盼山哥,這幾年我很多同事也嘗試采訪你,你怎麽一次面都沒露過?”陳邶風邊給我倒茶邊打趣著我。

我笑:“天才脾氣怪一點也很正常吧。”

他點點頭,坐在我對面:“說真的,你和宋爾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難怪說她是你帶大的呢。”

我喝了一口茶,沒有接他這個話茬:“你知道原來的殯儀館遷到哪裏去了嗎,我想去看一下宋爾。”

“她已經不在那裏了。”陳邶風頓了頓,神情溫柔,“我把她的骨灰遷出來了,她說她想行萬裏路,我就帶她走了。”

我看著手裏的茶,茶裏餘韻很長。

陳邶風站在櫃臺後面,記憶被拉到了很久以前,在這些年裏,他也無數次重覆這個畫面,可無論多少次,依舊像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

他競賽考的很好,想要馬上跟宋爾分享這個消息,但他不敢打擾她覆習,只好一直等她。可是他等來的,是宋爾的死訊。他不明白,為什麽那天那麽鮮活的,跟她告別的宋爾會死,會再也回不來。他沒有見過她最後一面,也沒有見過她死時的模樣,所以要他怎麽相信呢。直到他親手拿到了宋爾的遺物,看見了她一筆一畫寫的信,他沒有理由再不相信了。

他早就明白,人有生死,愛有別離,但真的當這些事情真正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也無法撿起自己的理智,做出最明確的抉擇。他想陪著宋爾,一直陪著她。

在那之後,他回了一趟澄州,去了自己以前的家。那個爛尾樓還是爛尾樓,被挖了一半的高樓再加上多年歲月的腐蝕,像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病人。他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可他還是不由得由此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可是世間本就如此,生死相依才有意義,那麽存在的意義就是會失去。

他踩著樓梯上了兒時的家,全家福還在破爛的墻上高高掛著,因為多年來風吹雨打的緣故,早就只剩一層被顏色暈染的相框,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連他家也是,風吹雨打的痕跡儼然蓋過了所謂的幸福。

可看不出並不代表不存在,就像宋爾,即便從未宣之於口,可並非不存在。宋爾要他好好生活,但是好好生活,尋找幸福,並不意味著將她遺忘。永遠記得她,對他來說,也已經很幸福了。

“你怪我嗎?”陳邶風轉過身,低垂著眼眸。

我把被子裏的茶一飲而盡,還是覺得渴,幹脆直接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就開始喝,直到把那一壺水喝完,我又回頭看他一眼。剛開始的時候,我一直想問,他現在有沒有妻子,有沒有孩子,過得怎麽樣,現在,我已經有答案了。

我不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可是,我是真的討厭陳邶風。

我無意多說,擡腳欲走。到門前的時候,陳邶風忽然叫住了我,我回過頭,發現他的眼眶有些泛紅。

“周盼山,這麽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倒黴的是她。”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回答她:“陳邶風,你比她還倒黴不是嗎?”

說罷,我擡腳離開,不再過多停留。他比我更清楚,宋爾的不幸,是他們相遇的源頭。如果不是壽數將盡,她也不會選擇來澄州體會親情,也不會和陳邶風相見。

這世上,能治好的,叫病,治不好的,叫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命不好,怪得了誰呢?世界上沒有誰比誰更可憐,這就是存在的意義。

這是陳邶風永遠也無法參悟的道理。

出了他的民宿,我在祁鎮繞了兩圈,找到了我曾埋下宋爾過往的香樟樹。我買了兩捆黃紙,到了那片土地,用打火機點燃。我坐在火焰旁邊,看著火苗越竄越高。

我看過宋爾的信了,我也走過她的路了,可是我沒找到她所說的那棵樹,那棵刻有她和陳邶風名字的那棵樹。我實在笨拙,上天是公平的,賦予我不同凡人的頭腦的同時,也收走了我愛人的能力。這麽多年,當我理解你的時候,你已經走的太遠了。

我曾以為我們是一樣的,可是我忘了,人們總是分不清愚和大智若愚,正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在我和她這裏,我是從未開始的零,她是包羅萬象的無窮。所以我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我坐在那塊小小的土丘上,看著火焰從有到無。我無法否認,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也會有那麽一二錯覺,或許她沒有死,只是仍在我尋不到的遠方。

許多年中,我總是無數次的想起她,我覺得我必須要為你做點什麽,以證明你曾在我的生活中根深蒂固地存在過,否則,我又會無數次徹夜難眠。

於是,這是故事的開始。

三月鶯飛,雜花辭樹,又是一年春光好。

(二)

“陳邶風:

你應該考了一個不錯的成績吧,先跟你道聲恭喜。不過想來也是意料之中,你從來都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清晰的規劃,對自己要走的路把握甚深,這點是我如何都學不來的。就像這一次的出走,我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可是我很開心,這就足夠了。我的人生就只有這一次,我不需要為誰負責,也不需要執著於什麽夢想,我只想開心的走,開心的留。當然,如果我還有更多更多的時間,我當然願意把時間付諸於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但現實是我真的活不太長了,最有意義的除了取悅自己似乎也沒有別的了,你說過的,智者應該向內尋求力量。我曾一直被困在澄州和祁鎮,到了現在,我想走出去看看別的地方了。

你說你想做一個記者,我想,記者也是要走南闖北看遍萬千世界的,那我就先替你探一下路吧。只不過我的步數有限,能替你看的風景也實在有限,可僅是這樣,我也已經很滿足了。我走到的,是一個滿是白楊樹的地方,他們駐足在貧瘠的土地裏,開出最為純粹的綠色。我知道不應該對於這些事物傾註太多的情感,但是我看到這些,總是忍不住想到你,貌不驚人,內有乾坤。

當我的腳步踩在這片土地上時,我才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存在過。這樣形容或許有些矯情,你可以大概的理解為,我很喜歡這裏。

一年前我從祁鎮來到遙遠的澄州,就是在那輛火車上,我看到了白楊林。後來見到你,覺得你木訥,也像一棵樹一樣,高高的,不會婉轉。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是不是讚美,只是在我短暫的一生中,你也是我為數不多的風景。很抱歉我沒有遵守和你的約定,那天在澄州橋上,你在我的懷裏哭著,似乎想問我會不會像你奶奶一樣離開你,我沒有回答,我沒辦法回答。因為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總是會離開的。

不過你不必悲愴,你的前路仍舊一片光明,一片坦蕩,已無需我再做幸福的贅述。時至今日,與你相識已有一年之久,或許於你而言並不算長,畢竟你的人生有太多個一年了,但這些時日對我來說,雖短猶熾。說實話,周盼山告訴我沒有多少時間可活的時候,我並不太驚訝,畢竟在過去的十幾年裏皆是如此,日日提心吊膽,日日險中求勝,我也早已想好了在死亡來臨時該作何反應。如預料中的一樣,上天終有一天不再眷顧我,屬於我的尾聲將已抵達。聽說人死的時候會皮膚慘白,毫無血色,那樣並不好看,就不讓你看到那樣的我了。

不過慶幸的是,就是在這為數不多的時間,我也終於不再在所謂求之不得的東西裏困頓不已了。聽說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五歲,這段時間不長,路程也很短,可卻是我未曾謀面的五十六年。

我已無所求,唯一的憾事就是未能再見你一面,我也無法想象在你的臉上爬滿皺紋的樣子,應和陳奶奶一樣,慈祥而和藹,藏著歲月的波瀾和壯闊。忘記告訴你,我曾在一棵白楊樹上刻下過你我的名字,希望你不會怪罪我的冒昧。我本不太想把這封信弄得太過煽情的,但臨別之際,又有幾句話不得不說。想必日後你必定前程似錦,你自有分寸,無需我多言。只是千萬記得別太操勞,亦或是節衣縮食,光陰似流水,徐行方可長。我一向不太喜歡引經據典,但還是要借鑒一下聖人的言語。《莊子·大宗師》裏寫,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大概已經想到接下來我要說什麽了,你的日子還很長,日後成家,也不必提及年少之事。

我虛長你兩歲,你也別嫌我太過嘮叨。如果以後有時間的話,就來祁鎮看看吧,這裏的山水也很漂亮。於你而言,我也不過占據了渺茫時間,我的死,你不必太多悲慟,此後數十年長短,忘記我也沒關系。那些白楊樹,會替我們記得。

敬頌春祺。

——至此,宋爾。”

鐵盒裏除了這封信,還有他曾送給她的一個銀鐲子,上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還有一盤磁帶,裏面不是她唱的歌,也不是楊千嬅,是李琛的《窗外》。

再見了我親愛的夢中女孩

我將要去遙遠的地方尋找未來

假如我有一天榮歸故裏

再到你的窗外去訴說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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