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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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一）
“周盼山，我要回去了，你開心嗎？”
（二）
在陳邶風回來的前幾天，宋媽媽和宋爸爸就已經知道了她逃學的事情，這麽大的事，做爸媽的怎麽會不知情呢。宋媽媽怕她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就把她單獨叫進了房間裏，溫柔地詢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媽媽知道你這段時間有點壓力，但是一兩次媽媽還可以理解你，但是現在在緊要關頭，你現在還是要以高考為重。”
“媽，如果我想上學的話，我上一年就不會棄考了。”宋爾媽媽聽見她這句話，表情明顯僵住了，沒等她接著問，宋爾就再次開口了，“您一直都知道我的病，這也是您當初把我留在祁鎮的一部分原因，當然，您和爸當時創業正忙，實在無暇顧及兩個小孩子，而且照顧宋卓更有意義，我真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現在您忘了我的病了嗎？在一年前，我高考之前，周盼山就對我說，我活不過一年半了，我最近也感覺到了，身體越來越不好，我馬上，就沒多少時間了。現在再去上學，對我還有什麽意義嗎？”
宋媽媽沒說話，垂下頭，似乎在回想以前的日子。當時她把宋爾留在祁鎮的本意，就是不用費太多心思，反正都活不了多長，有今天沒明天的，所以也是為什麽，在生下她不久，他們就緊接著又生下了宋卓。這些年來，他們對她也實在沒上過什麽心，宋爾又不是傻子，當然感覺得出來。宋爾低頭看著她，她明白宋媽媽那個表情的含義，不是傷心難受，是心虛，她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心虛了。不，這樣說不太合適，她不是對自己做過的事心虛了，是對自己沒做的事情心虛了。
到現在，宋爾竟然沒覺得特別傷心，也是到這時候她才徹底地發現，她對所謂的親情，並不是多麽渴望。
“小爾，媽對不起你。”沈默了半天，宋媽媽才說話，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銀行卡，遞到宋爾手裏，“這些年媽沒好好疼過你，你怪媽也好，這些時間，你……做什麽開心就做什麽吧，但是這件事你先別告訴宋卓，媽媽怕，影響他學習。”
說到最後，宋媽媽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宋爾接過卡，笑著點點頭：“我知道，我也很喜歡小卓的。”
不止是因為宋卓，也因為陳邶風。所以在陳邶風回去不久，她就老老實實回去上課了，宋爾說，她沒法為陳邶風做什麽別的事情，不讓他擔心就是最好的了。那段時間，她也並不經常聽課學習，很多時候都是在看書，什麽類型都有，言情武俠，哲理人生，中外名著。但唯獨一本，不分屬任何類別，名叫《臨終關懷》。
宋爾是在見過陳邶風之後離開澄州回到祁鎮的。她比誰都清楚，那將是會兩個人的最後一面。
她來到我的醫院，找我看病。我給她檢查過後確實沒什麽奇跡，她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具體哪一天歸西我也不太確定。她穿完衣服，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更加蒼白瘦削的臉頰，問她：“小爾，你有什麽打算嗎？”
“在一年前，你也這麽問過我。”宋爾笑了笑，“可是一年前我選錯了。”
自從我回了祁鎮做醫生，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定期給她做檢查，就在一年前，我發現她的病情正在急劇惡化，按她這個速度，如果不進行心臟移植，真的是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了，可是別說沒有合適的心源了，就算有，這種手術的風險也極大，就算在國外，真正成功的案例也沒有幾個，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還能活多久，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已經病入膏肓了。
按照醫院的沒有言明的規矩，這種事情一般都不能直接告訴病人，要先拐彎抹角地對家屬說一遍，不讓病人得知，不能讓他們在最後的日子裏再痛苦地活下去。在宋爾之前，我對所有的病人也都是這麽做的。可是面對宋爾，我沒辦法隱瞞，盡管我知道，在她得知真相之後會陷入痛苦之中，可是那又怎樣，我沒資格替她的人生做選擇，讓她被我蒙在鼓裏稀裏糊塗地活下去，我要把選擇的機會給她，我寧願她痛苦，也不要她遺憾。
宋爾做的選擇，確實沒有讓我出乎意外，她選擇了彌補她過往的遺憾。她一直以為，造成她過往生活不幸的最終原因，是父愛母愛的缺失，而我也是這麽認為的。在我告訴她這件事之後，她後面幾科直接棄考了，在柿子林坐了一下午思考自己為數不多的餘生。知直她媽媽的那個電話打來，她好像找到的自己的方向，千裏迢迢，最開始，從來不是為了陳邶風。不可否認這是宋爾的一場“尋愛之旅”，所幸最後，她也真的釋懷了。我當然知道她經歷了什麽，只是不知道，她是在哪一刻決定放下的。
是陳邶風告訴她，“尋他人之愛不如尋自己之愛，智者應向內尋求力量”開始的。
還是她告訴許淮，“人首先應當考慮自己”。
或者，是敬老院李奶奶帶著憤恨的死亡。
總有一刻，宋爾明白過來了。她在信中給我寫道：“我日之在明日，我時應在今時。”
她說這次去澄州是她選錯了，可是我覺得她沒有選錯，她在這條路上，找到了自己。但是真正等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我多時了。
只是宋爾不再乞求別人的愛了，但她還是愛陳邶風，所以她更加堅定地離開。即便知道，陳邶風比她成熟的多，可她不能保證她死的事情會對陳邶風沒有一點影響，她想要他好好的。
“那現在呢，你想怎麽辦？”
宋爾從床上跳下來，眼神忽然瞥見我辦公桌上的一本臺歷，就拿在手上仔細看了起來。許久，她又仰起頭，沖我笑了笑：“我沒能讀萬卷書，我想出去走一走了。”
我看著臺歷上的畫，是成片成片從白楊樹，佇立在茫茫沙地。
我問她：“你喜歡的陳邶風，是什麽樣的人？”
宋爾擡起頭，像是想起陳邶風一樣開心地笑著：“他是一個，像白楊樹一樣的人。”
粗礫，挺直，不蔓不枝。
我看著臺歷上的白楊樹，問她：“你一定要走嗎，這樣的話，你可能會……死的更早。”
“周盼山，我也挺想知道我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人為什麽一定要有意義呢？”
宋爾沈默了很久，搖了搖頭：“一定要有，周盼山，你問我這樣的問題，不是因為你的人生沒有意義，是因為，你本來就身處在意義之中。你的出生是被賦予意義的，你的工作也是被賦予意義的，你被很多人期待著。可是我不一樣，我只能自己期待我自己了。”
我一頓，隨後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展開雙臂把她抱進了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說：“去吧，隨你。”
可是時隔多年，當我再翻看那段回憶的時候，怎麽會記得，當時，我明明說的是：宋爾，你是我的意義。
從這天以後，宋爾跋涉千裏，離開了祁鎮，也離開了我。她背上重重的行囊，在火車站，跟我笑著揮手告別。我看著她日漸蒼白的臉色，忽然有一種感覺，會不會這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了。於是我更加用力的揮手，睜大眼睛仔細看，看看她，長什麽樣子，以後的幾十年，她都是這個樣子。
上了火車，宋爾還在認真吃藥，每天仔仔細細打我給她配的針。在最後的時間裏，她對這個不太相熟的世界開始充滿熱情了，我知道在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是開心的，是很開心很開心的，這就足夠了，我不會再向佛祖請求什麽了。畢竟，那天宋爾那麽虔誠地跪倒在佛像前，也沒有換來上天的一絲憐憫。
宋爾還是活著回到了祁鎮，不過那是在一個多月之後了，我見到她時，難得穿了一件裙子，是牛仔裙，很好看，是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漂亮。可是她也更加蒼白，更加瘦削了，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比之前更細了。我不知道當時那是什麽感覺，很怪。
可是她在祁鎮沒有待兩天，就在醫院的病床上閉上了雙眼。
我總是想起那一幕，宋爾的姥姥姥爺站在門外，我在門裏，坐在她的床邊，擺弄著她的手指。我回想起她小時候，我們也是這樣，她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她的床邊，在寫作業的時候偶爾會看向她。現在也是這樣，只不過我們都長大了，可是和小時候，又有什麽分別呢？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這一次，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周盼山，我很開心。我這一輩子，已經很滿足了。你也走吧，聽我的，好好過你的生活。”
原來她一直都明白，我為什麽一直都留在這裏。
我看著她的笑容，一直看著，直到她不再笑，直到她閉上了雙眼。我又沈默很久，走出病房，對等著門外的老兩口宣布了結果，他們進去就開始大哭，我沒往裏看，走到醫院的應急通道裏抽了一根煙。
老兩口決定把宋爾火化，放在殯葬館的骨灰墻裏，那裏的位置一買就是幾十年，他們也是不會回來了，我聽我媽說，他們也要被接到澄州去生活。如果我也走的話，這裏可能又只剩宋爾一個人了，可是這怎麽行，她明明最怕孤獨的。
這是我第三次失去宋爾，並非在距離上。
陳邶風在診室聽完我說的這些，被我帶到了鎮上的骨灰堂，宋爾的骨灰也在這裏，被放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她的那裏綻放著甜甜的笑容。
“她，真的走了嗎？”陳邶風觸摸著上面的照片，一下子跪倒了地上。那裏什麽人都沒有，只有我和他兩個，我好像聽到了什麽，是眼淚砸在地上的聲音。
陳邶風很久才站起來，又用手摸了摸上面的照片，眼眶有點紅，但還沒有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他什麽都沒說，就用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宋爾的照片。
我忍不住說他：“再摸，她的臉都要被你手上的繭子給刮花了。”
陳邶風轉過頭，溫和地笑了笑：“宋爾好看。”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一臉的傻樣，倒和宋爾很像，於是終於松口：“你跟我回去一趟，宋爾有東西要給你。”
陳邶風點點頭，跟著我一起回去了診室，我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個鐵盒，上面有宋爾小時候用記號筆畫在上面的畫，滿是稚氣。我本是不想給他的，我一直以為，她只是一時沖動，只是年少時的不知所謂。不可否認，我對他們的感情，從來都抱有高高在上的態度，可是我一向也輕視自己的感情不對嗎，又有什麽資格對別人指手畫腳。後來，我咬牙切齒地終有想明白了，我對他，不是什麽輕視。我是嫉妒他了。我不想把屬於她的東西，交給任何人。
不過都無所謂了，讓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我把鐵盒交給他，陳邶風握在手裏，手掌有些顫抖，他沒有打開，鐵盒在他手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被他推到我手上。
“沒事，我等她，等她親自交給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剛想問，陳邶風又接著說：“她說過的，會給我做柿餅吃。”
“陳邶風，柿子要到秋天才熟啊。”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窗外的蟬扯著嗓子叫，像是不要命了一樣。真是，和宋爾一樣作死。
“你要吃柿子的話，就秋天再來吧。”
說話間，門外就有護士叫我：“周醫生，該查房了。”
我跟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自便，就離開去查房了。前幾天來找我的那姑娘恢覆的還不錯，只不過她也是心臟衰竭，癥狀和宋爾一樣，而且發現的比宋爾晚，治療的難度也比她大很多。
但是她很幸運，有合適的心源，我可以給她安排手術。
我去查房的時候，她的男朋友正在病床前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見我來，早已沒有了那天一拳揮向我的囂張氣焰。
“醫生。”
我點點頭，去檢查了一下她的各項數據，之後，就把她的男朋友叫到了病房門外。
“你女朋友這情況還不錯，活個一年半載的不是問題。”我說道，“但是也就只能活個一年半載了。”
到這時候，那個黃毛小子一下就給我跪在了地上，哭著求我救救她。我怕他把眼淚鼻涕蹭到我身上，就趕緊往後退了一步，“你急什麽，辦法當然有，我可以給她進行心臟移植，她也配型了，很成功。但這個手術的本身風險就很大，也沒有幾個成功的先例，我也只有三成的把握。而且，手術前後上上下下的費用加起來，動輒三四十萬，你負擔的起嗎？”
“不成功會怎樣？”黃毛問我。
我聳了聳肩膀：“死唄。”
他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回過身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友，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問我：“你們醫生都是這麽冷血嗎，生死說的這麽輕松。”
我回給他一個笑容，沒說話。
確實，我看過太多的生老病死，可真正憐憫的，卻只有她一人。
交代完這些事情，又去別的病房檢查了一圈，我就回了診室，陳邶風已經離開了，桌子上的鐵盒，也被他拿走了。我並不在意這個陳邶風，況且，這個鐵盒本就是宋爾給他的。
只不過，就像我沒有想到會在祁鎮碰見他第二次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在祁鎮遇見他第三次。
那時已是深秋，柿子成熟的季節。
我在後山的一顆香樟樹下面給宋爾立了衣冠冢，那裏什麽都沒埋，只埋了她小時候的一些玩具，那些玩具實在太不起眼，就算她活著，想必也不會記得。
我給那個女孩的手術很成功，排異反應控制的也很好，這個手術不僅僅是她的新生，也是我去美國的投名狀。新聞上大肆宣揚我的成功和天才的同時，美國那邊給我的報酬也越發豐厚。
我給我媽說了我的打算，讓我沒想到的是，她沒怎麽猶豫，就同意了我的打算。可是那個幸運的女孩不知道，那個心臟，本來是我為宋爾準備的，可是宋爾不要，她不想再小心翼翼地活著，她說她現在做什麽都很開心，只有在手術臺上不開心。
在走之前，我又一次去看了宋爾，給她燒些紙錢。就是在那裏，我看見了陳邶風。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開學了。
他一只手拿著鋤頭，一只手拿著樹苗，在漫山的柿子林裏刨出了一個白楊樹的樹坑。他已經看到了，看到了宋爾寫給他的信，那麽，他應該也已經接受了，宋爾離去的這個事實。那封專屬於陳邶風的信我也拆開看了，我仍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陳邶風，但我知道宋爾為什麽會走。
我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是雙生子，她就像是我的伴生體一樣，畢竟她是我從小帶大的，她的性格，她的人生觀，價值觀都是我養成的。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她從來不是我的伴生體，反而，我才是她的。我這一生的選擇，好像都是在圍繞著她進行，她才是我自上而下的根。
陳邶風看見了我，笑著跟我打招呼。
我看著最後一片金黃的紙錢燒完，朝陳邶風走過去。他打量了我一眼，問道：“盼山哥，你要走了嗎？”
我點了點頭。
“還回來嗎？”
我搖了搖頭。
他還是溫和地笑著，我在他的笑容裏，好像看見了宋爾。我想我也沒怎麽思念過她，只有在看見陳邶風的時候，才會偶爾念起宋爾來。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不過更多的是，她在信紙上傾訴的一字一句。
我又問他：“你怎麽回來這裏了？”
“我在這裏買了一個院子，以後，不上學的時候就在這裏了。”陳邶風講，“反正我在澄州也沒有親人，宋爾說，這裏風景好，空氣好。”
他轉過頭看著柿子樹上結著的碩大果實，又接著說：“柿子也好。”
我看著他手裏的樹苗，那是一棵白楊樹，也是這裏唯一的一棵白楊樹。我對陳邶風的過往不甚了解，我對他的選擇也不甚理解，但既然他也是宋爾的選擇，那我別無可說。我曾以為我是最了解宋爾的人，後來才發現，我所了解的，只是我賦予她的那一面。
剩下的她，我再無從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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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盼山，我要回去了，你開心嗎？”
（二）
在陳邶風回來的前幾天，宋媽媽和宋爸爸就已經知道了她逃學的事情，這麽大的事，做爸媽的怎麽會不知情呢。宋媽媽怕她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就把她單獨叫進了房間裏，溫柔地詢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媽媽知道你這段時間有點壓力，但是一兩次媽媽還可以理解你，但是現在在緊要關頭，你現在還是要以高考為重。”
“媽，如果我想上學的話，我上一年就不會棄考了。”宋爾媽媽聽見她這句話，表情明顯僵住了，沒等她接著問，宋爾就再次開口了，“您一直都知道我的病，這也是您當初把我留在祁鎮的一部分原因，當然，您和爸當時創業正忙，實在無暇顧及兩個小孩子，而且照顧宋卓更有意義，我真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現在您忘了我的病了嗎？在一年前，我高考之前，周盼山就對我說，我活不過一年半了，我最近也感覺到了，身體越來越不好，我馬上，就沒多少時間了。現在再去上學，對我還有什麽意義嗎？”
宋媽媽沒說話，垂下頭，似乎在回想以前的日子。當時她把宋爾留在祁鎮的本意，就是不用費太多心思，反正都活不了多長，有今天沒明天的，所以也是為什麽，在生下她不久，他們就緊接著又生下了宋卓。這些年來，他們對她也實在沒上過什麽心，宋爾又不是傻子，當然感覺得出來。宋爾低頭看著她，她明白宋媽媽那個表情的含義，不是傷心難受，是心虛，她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心虛了。不，這樣說不太合適，她不是對自己做過的事心虛了，是對自己沒做的事情心虛了。
到現在，宋爾竟然沒覺得特別傷心，也是到這時候她才徹底地發現，她對所謂的親情，並不是多麽渴望。
“小爾，媽對不起你。”沈默了半天，宋媽媽才說話，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銀行卡，遞到宋爾手裏，“這些年媽沒好好疼過你，你怪媽也好，這些時間，你……做什麽開心就做什麽吧，但是這件事你先別告訴宋卓，媽媽怕，影響他學習。”
說到最後，宋媽媽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宋爾接過卡，笑著點點頭：“我知道，我也很喜歡小卓的。”
不止是因為宋卓，也因為陳邶風。所以在陳邶風回去不久，她就老老實實回去上課了，宋爾說，她沒法為陳邶風做什麽別的事情，不讓他擔心就是最好的了。那段時間，她也並不經常聽課學習，很多時候都是在看書，什麽類型都有，言情武俠，哲理人生，中外名著。但唯獨一本，不分屬任何類別，名叫《臨終關懷》。
宋爾是在見過陳邶風之後離開澄州回到祁鎮的。她比誰都清楚，那將是會兩個人的最後一面。
她來到我的醫院，找我看病。我給她檢查過後確實沒什麽奇跡，她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具體哪一天歸西我也不太確定。她穿完衣服，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更加蒼白瘦削的臉頰，問她：“小爾，你有什麽打算嗎？”
“在一年前，你也這麽問過我。”宋爾笑了笑，“可是一年前我選錯了。”
自從我回了祁鎮做醫生，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定期給她做檢查，就在一年前，我發現她的病情正在急劇惡化，按她這個速度，如果不進行心臟移植，真的是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了，可是別說沒有合適的心源了，就算有，這種手術的風險也極大，就算在國外，真正成功的案例也沒有幾個，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還能活多久，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已經病入膏肓了。
按照醫院的沒有言明的規矩，這種事情一般都不能直接告訴病人，要先拐彎抹角地對家屬說一遍，不讓病人得知，不能讓他們在最後的日子裏再痛苦地活下去。在宋爾之前，我對所有的病人也都是這麽做的。可是面對宋爾，我沒辦法隱瞞，盡管我知道，在她得知真相之後會陷入痛苦之中，可是那又怎樣，我沒資格替她的人生做選擇，讓她被我蒙在鼓裏稀裏糊塗地活下去，我要把選擇的機會給她，我寧願她痛苦，也不要她遺憾。
宋爾做的選擇，確實沒有讓我出乎意外，她選擇了彌補她過往的遺憾。她一直以為，造成她過往生活不幸的最終原因，是父愛母愛的缺失，而我也是這麽認為的。在我告訴她這件事之後，她後面幾科直接棄考了，在柿子林坐了一下午思考自己為數不多的餘生。知直她媽媽的那個電話打來，她好像找到的自己的方向，千裏迢迢，最開始，從來不是為了陳邶風。不可否認這是宋爾的一場“尋愛之旅”，所幸最後，她也真的釋懷了。我當然知道她經歷了什麽，只是不知道，她是在哪一刻決定放下的。
是陳邶風告訴她，“尋他人之愛不如尋自己之愛，智者應向內尋求力量”開始的。
還是她告訴許淮，“人首先應當考慮自己”。
或者，是敬老院李奶奶帶著憤恨的死亡。
總有一刻，宋爾明白過來了。她在信中給我寫道：“我日之在明日，我時應在今時。”
她說這次去澄州是她選錯了，可是我覺得她沒有選錯，她在這條路上，找到了自己。但是真正等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我多時了。
只是宋爾不再乞求別人的愛了，但她還是愛陳邶風，所以她更加堅定地離開。即便知道，陳邶風比她成熟的多，可她不能保證她死的事情會對陳邶風沒有一點影響，她想要他好好的。
“那現在呢，你想怎麽辦？”
宋爾從床上跳下來，眼神忽然瞥見我辦公桌上的一本臺歷，就拿在手上仔細看了起來。許久，她又仰起頭，沖我笑了笑：“我沒能讀萬卷書，我想出去走一走了。”
我看著臺歷上的畫，是成片成片從白楊樹，佇立在茫茫沙地。
我問她：“你喜歡的陳邶風，是什麽樣的人？”
宋爾擡起頭，像是想起陳邶風一樣開心地笑著：“他是一個，像白楊樹一樣的人。”
粗礫，挺直，不蔓不枝。
我看著臺歷上的白楊樹，問她：“你一定要走嗎，這樣的話，你可能會……死的更早。”
“周盼山，我也挺想知道我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人為什麽一定要有意義呢？”
宋爾沈默了很久，搖了搖頭：“一定要有，周盼山，你問我這樣的問題，不是因為你的人生沒有意義，是因為，你本來就身處在意義之中。你的出生是被賦予意義的，你的工作也是被賦予意義的，你被很多人期待著。可是我不一樣，我只能自己期待我自己了。”
我一頓，隨後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展開雙臂把她抱進了懷裏。在她耳邊輕聲說：“去吧，隨你。”
可是時隔多年，當我再翻看那段回憶的時候，怎麽會記得，當時，我明明說的是：宋爾，你是我的意義。
從這天以後，宋爾跋涉千裏，離開了祁鎮，也離開了我。她背上重重的行囊，在火車站，跟我笑著揮手告別。我看著她日漸蒼白的臉色，忽然有一種感覺，會不會這一次，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她了。於是我更加用力的揮手，睜大眼睛仔細看，看看她，長什麽樣子，以後的幾十年，她都是這個樣子。
上了火車，宋爾還在認真吃藥，每天仔仔細細打我給她配的針。在最後的時間裏，她對這個不太相熟的世界開始充滿熱情了，我知道在這段時間裏，她一直是開心的，是很開心很開心的，這就足夠了，我不會再向佛祖請求什麽了。畢竟，那天宋爾那麽虔誠地跪倒在佛像前，也沒有換來上天的一絲憐憫。
宋爾還是活著回到了祁鎮，不過那是在一個多月之後了，我見到她時，難得穿了一件裙子，是牛仔裙，很好看，是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漂亮。可是她也更加蒼白，更加瘦削了，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比之前更細了。我不知道當時那是什麽感覺，很怪。
可是她在祁鎮沒有待兩天，就在醫院的病床上閉上了雙眼。
我總是想起那一幕，宋爾的姥姥姥爺站在門外，我在門裏，坐在她的床邊，擺弄著她的手指。我回想起她小時候，我們也是這樣，她躺在病床上，我坐在她的床邊，在寫作業的時候偶爾會看向她。現在也是這樣，只不過我們都長大了，可是和小時候，又有什麽分別呢？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這一次，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周盼山，我很開心。我這一輩子，已經很滿足了。你也走吧，聽我的，好好過你的生活。”
原來她一直都明白，我為什麽一直都留在這裏。
我看著她的笑容，一直看著，直到她不再笑，直到她閉上了雙眼。我又沈默很久，走出病房，對等著門外的老兩口宣布了結果，他們進去就開始大哭，我沒往裏看，走到醫院的應急通道裏抽了一根煙。
老兩口決定把宋爾火化，放在殯葬館的骨灰墻裏，那裏的位置一買就是幾十年，他們也是不會回來了，我聽我媽說，他們也要被接到澄州去生活。如果我也走的話，這裏可能又只剩宋爾一個人了，可是這怎麽行，她明明最怕孤獨的。
這是我第三次失去宋爾，並非在距離上。
陳邶風在診室聽完我說的這些，被我帶到了鎮上的骨灰堂，宋爾的骨灰也在這裏，被放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她的那裏綻放著甜甜的笑容。
“她，真的走了嗎？”陳邶風觸摸著上面的照片，一下子跪倒了地上。那裏什麽人都沒有，只有我和他兩個，我好像聽到了什麽，是眼淚砸在地上的聲音。
陳邶風很久才站起來，又用手摸了摸上面的照片，眼眶有點紅，但還沒有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他什麽都沒說，就用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宋爾的照片。
我忍不住說他：“再摸，她的臉都要被你手上的繭子給刮花了。”
陳邶風轉過頭，溫和地笑了笑：“宋爾好看。”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一臉的傻樣，倒和宋爾很像，於是終於松口：“你跟我回去一趟，宋爾有東西要給你。”
陳邶風點點頭，跟著我一起回去了診室，我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個鐵盒，上面有宋爾小時候用記號筆畫在上面的畫，滿是稚氣。我本是不想給他的，我一直以為，她只是一時沖動，只是年少時的不知所謂。不可否認，我對他們的感情，從來都抱有高高在上的態度，可是我一向也輕視自己的感情不對嗎，又有什麽資格對別人指手畫腳。後來，我咬牙切齒地終有想明白了，我對他，不是什麽輕視。我是嫉妒他了。我不想把屬於她的東西，交給任何人。
不過都無所謂了，讓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我把鐵盒交給他，陳邶風握在手裏，手掌有些顫抖，他沒有打開，鐵盒在他手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被他推到我手上。
“沒事，我等她，等她親自交給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剛想問，陳邶風又接著說：“她說過的，會給我做柿餅吃。”
“陳邶風，柿子要到秋天才熟啊。”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窗外的蟬扯著嗓子叫，像是不要命了一樣。真是，和宋爾一樣作死。
“你要吃柿子的話，就秋天再來吧。”
說話間，門外就有護士叫我：“周醫生，該查房了。”
我跟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自便，就離開去查房了。前幾天來找我的那姑娘恢覆的還不錯，只不過她也是心臟衰竭，癥狀和宋爾一樣，而且發現的比宋爾晚，治療的難度也比她大很多。
但是她很幸運，有合適的心源，我可以給她安排手術。
我去查房的時候，她的男朋友正在病床前無微不至地照顧她。見我來，早已沒有了那天一拳揮向我的囂張氣焰。
“醫生。”
我點點頭，去檢查了一下她的各項數據，之後，就把她的男朋友叫到了病房門外。
“你女朋友這情況還不錯，活個一年半載的不是問題。”我說道，“但是也就只能活個一年半載了。”
到這時候，那個黃毛小子一下就給我跪在了地上，哭著求我救救她。我怕他把眼淚鼻涕蹭到我身上，就趕緊往後退了一步，“你急什麽，辦法當然有，我可以給她進行心臟移植，她也配型了，很成功。但這個手術的本身風險就很大，也沒有幾個成功的先例，我也只有三成的把握。而且，手術前後上上下下的費用加起來，動輒三四十萬，你負擔的起嗎？”
“不成功會怎樣？”黃毛問我。
我聳了聳肩膀：“死唄。”
他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回過身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友，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問我：“你們醫生都是這麽冷血嗎，生死說的這麽輕松。”
我回給他一個笑容，沒說話。
確實，我看過太多的生老病死，可真正憐憫的，卻只有她一人。
交代完這些事情，又去別的病房檢查了一圈，我就回了診室，陳邶風已經離開了，桌子上的鐵盒，也被他拿走了。我並不在意這個陳邶風，況且，這個鐵盒本就是宋爾給他的。
只不過，就像我沒有想到會在祁鎮碰見他第二次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在祁鎮遇見他第三次。
那時已是深秋，柿子成熟的季節。
我在後山的一顆香樟樹下面給宋爾立了衣冠冢，那裏什麽都沒埋，只埋了她小時候的一些玩具，那些玩具實在太不起眼，就算她活著，想必也不會記得。
我給那個女孩的手術很成功，排異反應控制的也很好，這個手術不僅僅是她的新生，也是我去美國的投名狀。新聞上大肆宣揚我的成功和天才的同時，美國那邊給我的報酬也越發豐厚。
我給我媽說了我的打算，讓我沒想到的是，她沒怎麽猶豫，就同意了我的打算。可是那個幸運的女孩不知道，那個心臟，本來是我為宋爾準備的，可是宋爾不要，她不想再小心翼翼地活著，她說她現在做什麽都很開心，只有在手術臺上不開心。
在走之前，我又一次去看了宋爾，給她燒些紙錢。就是在那裏，我看見了陳邶風。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已經開學了。
他一只手拿著鋤頭，一只手拿著樹苗，在漫山的柿子林裏刨出了一個白楊樹的樹坑。他已經看到了，看到了宋爾寫給他的信，那麽，他應該也已經接受了，宋爾離去的這個事實。那封專屬於陳邶風的信我也拆開看了，我仍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陳邶風，但我知道宋爾為什麽會走。
我一直以為我們兩個是雙生子，她就像是我的伴生體一樣，畢竟她是我從小帶大的，她的性格，她的人生觀，價值觀都是我養成的。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她從來不是我的伴生體，反而，我才是她的。我這一生的選擇，好像都是在圍繞著她進行，她才是我自上而下的根。
陳邶風看見了我，笑著跟我打招呼。
我看著最後一片金黃的紙錢燒完，朝陳邶風走過去。他打量了我一眼，問道：“盼山哥，你要走了嗎？”
我點了點頭。
“還回來嗎？”
我搖了搖頭。
他還是溫和地笑著，我在他的笑容裏，好像看見了宋爾。我想我也沒怎麽思念過她，只有在看見陳邶風的時候，才會偶爾念起宋爾來。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不過更多的是，她在信紙上傾訴的一字一句。
我又問他：“你怎麽回來這裏了？”
“我在這裏買了一個院子，以後，不上學的時候就在這裏了。”陳邶風講，“反正我在澄州也沒有親人，宋爾說，這裏風景好，空氣好。”
他轉過頭看著柿子樹上結著的碩大果實，又接著說：“柿子也好。”
我看著他手裏的樹苗，那是一棵白楊樹，也是這裏唯一的一棵白楊樹。我對陳邶風的過往不甚了解，我對他的選擇也不甚理解，但既然他也是宋爾的選擇，那我別無可說。我曾以為我是最了解宋爾的人，後來才發現，我所了解的，只是我賦予她的那一面。
剩下的她，我再無從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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