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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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
“周盼山，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中，在我和你之間，你都竭力充當著一個保護者的角色，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你都把我保護的很好，為我隔絕了存在於這世上大部分都苦痛。所以，無論我是何種結果，我都覺得自己會辜負了你，因為於我而言，我並不僅僅屬於我自己。但當我孤身一人來到澄州時，當我生命中的苦難正式登場時，我發現我也並非那麽手忙腳亂。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我們的身影都高度重疊，你在我靈魂的地基上鑄造了名為你的大廈，這讓我很多次，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你。可是現在，周盼山，我好像已經尋找到了。”
（二）
宋爾回到自己家小區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在回去的路上，她下意識往陳邶風曾停留過的路燈下張望了一下，沒有他的身影，也沒有成堆的煙頭。
但是她看見了一輛熟悉的車，黑色的，閃著光。宋爾當機立斷，拿出手機撥通了徐警察的電話，那邊很快接通，宋爾道：“他現在可能在我家樓下，我看見他的車了。”
報了家門的地址，宋爾在樓下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擡腳走了上去。
打開門，她一眼就看見了沙發上坐著的三個人，宋卓，陳邶風，還有譚修。宋卓在一邊玩手機，譚修在和陳邶風在討論數學的奧秘，一看到她來，譚修眼神就立馬變得陰鷙起來，死死地鎖住她。
“姐，你幹嘛去了，譚老師在這裏等了你好久呢……”宋卓朝她走過來，在看到她臉頰的那一刻，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沒過兩秒鐘，他就直接叫了起來，“姐，你臉怎麽回事？”
宋爾看了譚修一眼，他也同樣在用眼神警告她。她明白，他偽善的面具戴了很久了，就算此刻她說出真相，想必宋卓和陳邶風也很難相信。
“出門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麽咬了一下，本以為沒多大事，誰想到腫這麽厲害。”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將臉轉向譚修，“老師怎麽來了？”
譚修也笑得很得體，“來給你送資料的，你落在機構了。這些題周末是要做完的，回頭我檢查啊。”
宋爾點頭，“麻煩老師了。”
她走過去接起資料，譚修又突然說：“你不是還有幾個題要問我嗎，現在方便嗎？去你房間吧。”
宋爾又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容面具，也像他一樣溫和地笑了起來：“現在不太方便，明天去機構再說吧，老師，我送您下樓好嗎？”
譚修想了想，畢竟這是宋爾家，她要是真的現在抖摟出來，他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就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說法。
宋爾隨手撈了一件衣服披上，跟在譚修身後，下到二樓，他就停止了腳步，轉過頭看著宋爾。
宋爾同樣看著他，不說話。
良久，他忽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她左半邊腫起的臉，“小爾，你把老師騙得好慘呢。”
宋爾擡起頭，最後一次仔細看了一遍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溫謙，穿著一身黑色風衣，戴著細框眼鏡，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茍。宋爾猜，在他風衣的右邊口袋裏一定還裝著一個彌漫著香水的手帕，她從小到大，真的沒見過比他還裝的人了。他既然喜歡這樣演戲，她也不介意再和他裝腔作勢地唱一出雙簧。
“老師，您就不怕我報警嗎？”
“報警？”譚修很不屑地說出這兩個字，不過倒也正常，他做過這麽多這樣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人報過警。她們或許是礙於面子，或許是懼怕威脅，或許是相信了他的哄騙，將那些行為看□□的表現，但更多的，是因為她們沒有證據。在每一次之後，他都會把女孩拉到浴室裏從上到下洗個幹幹凈凈，絕不留下自己的一丁點痕跡，還會在她們書包裏放兩百塊錢，如果被抓到了，就說是性.交易，他把所有的路都想的清清楚楚，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做的天衣無縫了。
“你知道我錄了視頻的。”他走過去，輕輕撫摸著被他打的紅腫的臉頰，“小爾，你很白，很好看。”
宋爾向後撤了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沒有回答他這句露骨的話語。這在譚修看來，就是她羞澀的表現，於是他又得寸進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小爾，下周一不要忘了按時來上課。”
“我上不了課了。”宋爾擡起頭，同樣展露出笑顏。她舉起手，把譚修的手掌從自己頭上拿開，“前兩天，我見了一個人，她是您以前的學生，她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聞言，譚修的神色立馬緊張起來，她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皸裂，自己心裏的笑容也慢慢放大。
“老師，我就送到這裏了。”她沒有往下說，轉身就往樓上走。譚修還想扯住她問清楚也沒來得及，他想著，反正宋爾是不敢怎麽樣的，也就有恃無恐了起來，等到下周一，他同樣可以撬開她的嘴。
宋爾回到房間，從窗戶那裏望向樓下，譚修已經走了下去，站在樓道外面點了一根煙，點完之後，他就把打火機放進了口袋，然後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掌。她冷笑著繼續往下看，果然，他的煙還沒有抽兩口，樓道兩側忽然出來撲向他，把他按倒在地上，譚修也在沒有了往日的風光，狼狽地掙紮著擡起頭，吃了一嘴的雪。
樓道裏偶有來往的人，看見這一幕都忍不住停下來瞧著，對著那位儀表堂堂的人民教師指指點點，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猛然回過頭向上看去，宋爾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見自己，但還是很禮貌地跟他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警察走後，宋爾也放松了下來，向後直直地倒在床上，從床的一側卷起被子，以一個很奇怪的方式躺在床上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漫長，一直到天黑她才醒了過來。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還有宋卓擔憂的聲音。
“姐，你睡了嗎？媽我來給你送吃的。”
她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下就去開了門，宋卓走進來，手上端了一大碗面放在她書桌上，她看到湯上面飄著的油漬，頓時有點惡心，朝他擺了擺手：“我吃不下，你端走吧。”
宋卓猶豫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把碗端了出去，自己卻又返回了來。她看著像便秘了一樣的宋卓，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什麽話就趕緊說，欲言又止的……”
宋卓聽她這麽說，也像是下定決心了一樣，一拍桌子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姐，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宋爾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消腫，但已經不是那麽疼了：“不是告訴過你嗎，被小蟲子咬了，你不信？還是你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特別醜？”
“哪有，姐，你在我心裏面永遠是最漂亮的！”宋卓聽後立馬開始表忠心，還拍了拍胸脯給她保證，滑稽的樣子把她都逗笑了。但隨之，他又變成了剛才那副要說不說的樣子，盯著她問：“真的是這樣子嗎？”
宋爾問：“那你以為呢？”
宋卓低下頭，“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用手碰了碰左半邊臉頰。宋卓像是捕捉到什麽信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看著上面紅紅紫紫的勒痕，緊張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宋爾被他碰的有些疼，生硬地抽回手，把頭轉向一邊，沒有說話。宋卓的手不自覺握了起來，又問了一次：“姐，你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是誰欺負你了？”
宋爾沈默了一會兒，但想來也瞞不住了，他也總會知道的，早一點也沒什麽關系，就沖他攤了攤手：“那你要我怎麽告訴你，我差點被自己的老師強.暴了的事？不過幸好，譚修再也沒有傷害別人的機會了。”
她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許告訴陳邶風，也別告訴爸媽！”
宋卓聽完，怔楞了好久才接收到她話語裏的信息，整個人都僵在那裏，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望著宋爾，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她高高腫起臉頰，宋爾下意識地往後一撤，避開了他的手。宋卓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他楞了楞，只好尷尬地收回手，言語之間卻還是難掩他的擔憂之情。
“你……還疼嗎？”
宋爾搖了搖頭，“不疼，我一直都不疼。”
她雖然是這樣說，但宋卓還是愧疚地垂下了頭，兩只手捂住整張臉，她想，他被手掌覆蓋之下的神情應該極為扭曲，因為她聽見了宋卓聲音了藏匿的顫抖：“對不起姐，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被……你也不會受欺負了。如果我那時候沒讓你在那個補習班上課的話，會不會……”
宋爾聽出他聲音裏的哽咽，指節撫上了他的發頂，卻沒有看他，而是擡頭看向了前方，輕聲安慰著他：“宋卓，不怪你，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關系。”
他顯然沒有聽出她話裏的深意，只以為宋爾是為了讓他心裏好受點才這麽說的，於是哽咽聲更加沈重了。她任由他伏在自己懷裏的宋卓低低的哭，很久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她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可是那些洶湧澎湃的感情對她而言，就像奔騰的江水，迎面打來，讓她措手不及。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宋卓沒有預料到譚修的人品，可是她預料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和任何人都無關。
等宋卓走後，宋爾躺在自己床上，望著幽暗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譚修被警察帶走時狼狽不堪的那一刻，嘴角就忍不住地上揚。這件事，算是她來澄州以後第二大的收獲了。
（二）
川中的時間比較緊，過完年沒多久就要開學，誠然，在開學之前，譚修老師犯□□罪被帶走無疑成為了最大的談資和八卦。宋爾早就知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可她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傳播的如此之快，遠超她的想象。父母也是無可避免的聽說了這件事，彼時，宋爾的臉還沒好全，微腫著，他們也就知道了女兒的遭遇。宋爾不想讓他們知道，並非怕他們擔心或者怎樣，她只是怕他們又會像宋卓一樣抱著自己哭，訴說自己的愧疚。但同樣，像謠言一樣，這些愧疚也是無可避免的。
開學之際，宋爾到教室的時候班裏的同學已經來了大半了，齊遙看見她，就立馬招手讓她過去，興奮地跟她分享著剛聽來的八卦。
“你聽說了嗎？譚修，就咱數學組的組長，被抓了！”齊遙一臉震驚地跟她分享著剛聽來的八卦，“你猜是因為什麽，□□！”
“是嗎？”宋爾問她，她實在是裝不出來太震驚的樣子，但因為性格本來就是這樣，齊遙也沒有多想什麽，只是吐槽了她兩句，說怎麽聽到這樣的事也不驚訝。
大家的討論在劉成來了之後才停止，劉成安排了一下大家要做的工作，以及要交的作業和各種材料之類的就離開去開會了，臨走之前還讓班長管一下紀律，想來也是因為怕大家接著在喋喋不休地議論什麽。
大家雖然對於這件事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礙著劉成的警告，就轉為了私下的交頭接耳，沒敢光明正大的說。
宋爾不參與他們的話題，自己在一邊翻著書看。她的寒假作業已經寫完了，也沒有別的事情，劉成說明天就要開學考試，但她對考試這件事的態度本來就不是那麽積極，也懶得去覆習，就還是和往日一樣看著自己的課外書打發時間。
開學考向來都是川中的傳統，有些人還是比較重視的，開始加緊覆習了起來。有些人就不那麽在意，還在繼續聊著些有的沒的寒假時的趣事。
第二天的時候宋爾早早就到了考場，等人來齊了，她還特意往後看了一眼，是張不認識的面孔，不是陳邶風。看來，老天也不是一直眷顧著她的。
考試一共考兩天，第三天的時候成績就出來了，他們周三的第一節課恰巧是劉成的課，他就提前來了幾分鐘，把大家的成績說了一下。
“這次我們班整體考的都還不錯，年級第三，看來大家寒假的時候也沒松懈啊。這次咱班第一是宋爾同學，年級第十一，第一還是那個高二的陳邶風。宋爾同學的數學進步很大啊，一百三十多，她的物理數學還有語文都是咱班第一啊，要多向宋爾同學學習，請教請教學習方法。也學學人家的踏實勁兒，腦子裏別老想著那些有的沒的。”
接著，劉成又把前十名的挨個表揚了一遍，把幾個退步的也單拎出來講了一通，最後才開始上課。
“這個題確實有點難度，咱班有幾個做對的？”
劉成在班裏問了一圈，舉手的人寥寥無幾，他皺著眉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個題型咱們放假之前剛講過，才一個假期就往得這麽幹凈了？”
班裏的人都低著頭，沒有人說話，當然還有幾個睡覺的。這時，前門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劉成被叫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眼神怪異地在宋爾身上停留了一下，隨後就開口讓她出去一下。
宋爾出去一看，是徐警官和馮警官，應該是怕給她帶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兩個人都只穿了自己的衣服。
“你們找我，是有什麽事嗎？”宋爾問道。
“臉上的傷好了？”徐警官問道，“是這樣的，譚修那個案子馬上就要開庭審理了，我們想，你可以出庭作證。”
“是這樣的，如果你出庭作證的話，對於結果可能會更加有利。”馮警官說道，“但是，作為個人，我還有一個疑慮……”
說到一半，徐警官戳了戳他的胳膊，馮警官立馬閉嘴了。
“您還有什麽想問的？”宋爾見他欲言又止的，還是問了出來。
馮警官又看了一眼徐警官，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從被他侵犯未遂，逃出來，一直到警局報警，整個過程都十分冷靜，甚至有點開心，而且您所提供的，他侵犯你的視頻，是怎麽得到的？是你提前就想到，他要對你不軌了嗎？”
“你是懷疑，這整個事情都是我計劃好的？”
馮警官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當初他也把這個疑點提了出來，但是上級沒有理會，畢竟證據這麽全，而且個個都是鐵證，那個譚修□□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可是他自己心裏實在有點疙瘩。
“是，我想到了。”宋爾笑了笑，所以我提前藏好了錄音筆，就是想留下證據。”
“那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選擇保護好自己離開，而是留下來？而且，你是怎麽想到的？”
宋爾低下頭咬了咬嘴唇，隨後才回答道：“他不是第一次，我也不是第一個人。從他第一次對我的時候，我就想好了。而我之所以開心，是因為我知道，我一定是最後一個了。”
“那那時候為什麽……”
”沒有證據。”宋爾平靜地說道，“還有問題嗎？”
兩個人聽完皆是一楞，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了聲抱歉。
“那你想好了嗎，是否出庭呢？”徐警官又問，“我必須要提醒你，刑事案件，一般是公開審理，如果你出庭的話，可能會……”
“我去作證，什麽時候？”
“就在下周末。”
宋爾點點頭，同意了。下周末他們正好放假，她也有時間。
我想，我之所以那麽不近人情，實在是我深谙這個世界的規則，而宋爾不一樣，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在此刻同意的時候，她只知道這會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她不知道，別人知道她被侵犯後會怎麽看她，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她。那些好事者，會用目光把她的衣服一層層剝下，對她實施像加害者一樣的審判。她也不明白，受害者，為什麽會被唾棄。在我看來，從這一刻，才是她不幸的開始。
可是宋爾告訴我，她從不後悔。
兩個警察離開時，下課鈴也響了起來，宋爾回到教室，班裏就哄鬧了起來，有一個人問她：“我爸爸是輔警，我見過那兩個人，他們是警察，宋爾，他們來找你幹嘛？”
“沒什麽。”宋爾聳聳肩，回到座位上就開始睡覺。她有著學霸和漂亮女生這兩個名號加持，本身都會自帶一點威懾力，靠著這麽點威懾力，班裏的同學也不會隨便去麻煩她。但見她睡著了，他們還是忍不住三五成群地討論起來。
而他們討論的結果，也都在那個周末得到了證實。刑事案件一般都是公開審理，宋爾出庭做證，就已經把什麽說明了。那是宋爾在警察帶走譚修之後第一次看見他，他早已沒了從前的風度，頭發被剃成了寸頭，臉上胡子拉碴的，整個人看著都憔悴了不少。
他看見宋爾，臉上沒有什麽憤恨的神情，反倒笑了一下，還是用那種看獵物，看寵物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可是現在再怎麽樣，他都已經是一個階下囚了。宋爾沒有去看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那是勝利者的微笑。
從法院走出來的那一刻，一陣風迎面吹了過來，宋爾吸了吸鼻子，聞見冬日雪的味道，可是這次的風，一點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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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盼山，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中，在我和你之間，你都竭力充當著一個保護者的角色，而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你都把我保護的很好，為我隔絕了存在於這世上大部分都苦痛。所以，無論我是何種結果，我都覺得自己會辜負了你，因為於我而言，我並不僅僅屬於我自己。但當我孤身一人來到澄州時，當我生命中的苦難正式登場時，我發現我也並非那麽手忙腳亂。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我們的身影都高度重疊，你在我靈魂的地基上鑄造了名為你的大廈，這讓我很多次，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你。可是現在，周盼山，我好像已經尋找到了。”
（二）
宋爾回到自己家小區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在回去的路上，她下意識往陳邶風曾停留過的路燈下張望了一下，沒有他的身影，也沒有成堆的煙頭。
但是她看見了一輛熟悉的車，黑色的，閃著光。宋爾當機立斷，拿出手機撥通了徐警察的電話，那邊很快接通，宋爾道：“他現在可能在我家樓下，我看見他的車了。”
報了家門的地址，宋爾在樓下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擡腳走了上去。
打開門，她一眼就看見了沙發上坐著的三個人，宋卓，陳邶風，還有譚修。宋卓在一邊玩手機，譚修在和陳邶風在討論數學的奧秘，一看到她來，譚修眼神就立馬變得陰鷙起來，死死地鎖住她。
“姐，你幹嘛去了，譚老師在這裏等了你好久呢……”宋卓朝她走過來，在看到她臉頰的那一刻，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沒過兩秒鐘，他就直接叫了起來，“姐，你臉怎麽回事？”
宋爾看了譚修一眼，他也同樣在用眼神警告她。她明白，他偽善的面具戴了很久了，就算此刻她說出真相，想必宋卓和陳邶風也很難相信。
“出門的時候不知道被什麽咬了一下，本以為沒多大事，誰想到腫這麽厲害。”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將臉轉向譚修，“老師怎麽來了？”
譚修也笑得很得體，“來給你送資料的，你落在機構了。這些題周末是要做完的，回頭我檢查啊。”
宋爾點頭，“麻煩老師了。”
她走過去接起資料，譚修又突然說：“你不是還有幾個題要問我嗎，現在方便嗎？去你房間吧。”
宋爾又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容面具，也像他一樣溫和地笑了起來：“現在不太方便，明天去機構再說吧，老師，我送您下樓好嗎？”
譚修想了想，畢竟這是宋爾家，她要是真的現在抖摟出來，他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就點了點頭，同意了她的說法。
宋爾隨手撈了一件衣服披上，跟在譚修身後，下到二樓，他就停止了腳步，轉過頭看著宋爾。
宋爾同樣看著他，不說話。
良久，他忽然笑了起來，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她左半邊腫起的臉，“小爾，你把老師騙得好慘呢。”
宋爾擡起頭，最後一次仔細看了一遍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溫謙，穿著一身黑色風衣，戴著細框眼鏡，頭發也梳的一絲不茍。宋爾猜，在他風衣的右邊口袋裏一定還裝著一個彌漫著香水的手帕，她從小到大，真的沒見過比他還裝的人了。他既然喜歡這樣演戲，她也不介意再和他裝腔作勢地唱一出雙簧。
“老師，您就不怕我報警嗎？”
“報警？”譚修很不屑地說出這兩個字，不過倒也正常，他做過這麽多這樣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人報過警。她們或許是礙於面子，或許是懼怕威脅，或許是相信了他的哄騙，將那些行為看□□的表現，但更多的，是因為她們沒有證據。在每一次之後，他都會把女孩拉到浴室裏從上到下洗個幹幹凈凈，絕不留下自己的一丁點痕跡，還會在她們書包裏放兩百塊錢，如果被抓到了，就說是性.交易，他把所有的路都想的清清楚楚，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做的天衣無縫了。
“你知道我錄了視頻的。”他走過去，輕輕撫摸著被他打的紅腫的臉頰，“小爾，你很白，很好看。”
宋爾向後撤了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沒有回答他這句露骨的話語。這在譚修看來，就是她羞澀的表現，於是他又得寸進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小爾，下周一不要忘了按時來上課。”
“我上不了課了。”宋爾擡起頭，同樣展露出笑顏。她舉起手，把譚修的手掌從自己頭上拿開，“前兩天，我見了一個人，她是您以前的學生，她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聞言，譚修的神色立馬緊張起來，她看見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皸裂，自己心裏的笑容也慢慢放大。
“老師，我就送到這裏了。”她沒有往下說，轉身就往樓上走。譚修還想扯住她問清楚也沒來得及，他想著，反正宋爾是不敢怎麽樣的，也就有恃無恐了起來，等到下周一，他同樣可以撬開她的嘴。
宋爾回到房間，從窗戶那裏望向樓下，譚修已經走了下去，站在樓道外面點了一根煙，點完之後，他就把打火機放進了口袋，然後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掌。她冷笑著繼續往下看，果然，他的煙還沒有抽兩口，樓道兩側忽然出來撲向他，把他按倒在地上，譚修也在沒有了往日的風光，狼狽地掙紮著擡起頭，吃了一嘴的雪。
樓道裏偶有來往的人，看見這一幕都忍不住停下來瞧著，對著那位儀表堂堂的人民教師指指點點，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猛然回過頭向上看去，宋爾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見自己，但還是很禮貌地跟他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
警察走後，宋爾也放松了下來，向後直直地倒在床上，從床的一側卷起被子，以一個很奇怪的方式躺在床上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很漫長，一直到天黑她才醒了過來。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還有宋卓擔憂的聲音。
“姐，你睡了嗎？媽我來給你送吃的。”
她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一下就去開了門，宋卓走進來，手上端了一大碗面放在她書桌上，她看到湯上面飄著的油漬，頓時有點惡心，朝他擺了擺手：“我吃不下，你端走吧。”
宋卓猶豫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把碗端了出去，自己卻又返回了來。她看著像便秘了一樣的宋卓，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什麽話就趕緊說，欲言又止的……”
宋卓聽她這麽說，也像是下定決心了一樣，一拍桌子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姐，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宋爾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消腫，但已經不是那麽疼了：“不是告訴過你嗎，被小蟲子咬了，你不信？還是你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特別醜？”
“哪有，姐，你在我心裏面永遠是最漂亮的！”宋卓聽後立馬開始表忠心，還拍了拍胸脯給她保證，滑稽的樣子把她都逗笑了。但隨之，他又變成了剛才那副要說不說的樣子，盯著她問：“真的是這樣子嗎？”
宋爾問：“那你以為呢？”
宋卓低下頭，“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用手碰了碰左半邊臉頰。宋卓像是捕捉到什麽信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看著上面紅紅紫紫的勒痕，緊張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宋爾被他碰的有些疼，生硬地抽回手，把頭轉向一邊，沒有說話。宋卓的手不自覺握了起來，又問了一次：“姐，你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是誰欺負你了？”
宋爾沈默了一會兒，但想來也瞞不住了，他也總會知道的，早一點也沒什麽關系，就沖他攤了攤手：“那你要我怎麽告訴你，我差點被自己的老師強.暴了的事？不過幸好，譚修再也沒有傷害別人的機會了。”
她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許告訴陳邶風，也別告訴爸媽！”
宋卓聽完，怔楞了好久才接收到她話語裏的信息，整個人都僵在那裏，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望著宋爾，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她高高腫起臉頰，宋爾下意識地往後一撤，避開了他的手。宋卓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他楞了楞，只好尷尬地收回手，言語之間卻還是難掩他的擔憂之情。
“你……還疼嗎？”
宋爾搖了搖頭，“不疼，我一直都不疼。”
她雖然是這樣說，但宋卓還是愧疚地垂下了頭，兩只手捂住整張臉，她想，他被手掌覆蓋之下的神情應該極為扭曲，因為她聽見了宋卓聲音了藏匿的顫抖：“對不起姐，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被……你也不會受欺負了。如果我那時候沒讓你在那個補習班上課的話，會不會……”
宋爾聽出他聲音裏的哽咽，指節撫上了他的發頂，卻沒有看他，而是擡頭看向了前方，輕聲安慰著他：“宋卓，不怪你，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關系。”
他顯然沒有聽出她話裏的深意，只以為宋爾是為了讓他心裏好受點才這麽說的，於是哽咽聲更加沈重了。她任由他伏在自己懷裏的宋卓低低的哭，很久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她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可是那些洶湧澎湃的感情對她而言，就像奔騰的江水，迎面打來，讓她措手不及。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宋卓沒有預料到譚修的人品，可是她預料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和任何人都無關。
等宋卓走後，宋爾躺在自己床上，望著幽暗的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譚修被警察帶走時狼狽不堪的那一刻，嘴角就忍不住地上揚。這件事，算是她來澄州以後第二大的收獲了。
（二）
川中的時間比較緊，過完年沒多久就要開學，誠然，在開學之前，譚修老師犯□□罪被帶走無疑成為了最大的談資和八卦。宋爾早就知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可她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傳播的如此之快，遠超她的想象。父母也是無可避免的聽說了這件事，彼時，宋爾的臉還沒好全，微腫著，他們也就知道了女兒的遭遇。宋爾不想讓他們知道，並非怕他們擔心或者怎樣，她只是怕他們又會像宋卓一樣抱著自己哭，訴說自己的愧疚。但同樣，像謠言一樣，這些愧疚也是無可避免的。
開學之際，宋爾到教室的時候班裏的同學已經來了大半了，齊遙看見她，就立馬招手讓她過去，興奮地跟她分享著剛聽來的八卦。
“你聽說了嗎？譚修，就咱數學組的組長，被抓了！”齊遙一臉震驚地跟她分享著剛聽來的八卦，“你猜是因為什麽，□□！”
“是嗎？”宋爾問她，她實在是裝不出來太震驚的樣子，但因為性格本來就是這樣，齊遙也沒有多想什麽，只是吐槽了她兩句，說怎麽聽到這樣的事也不驚訝。
大家的討論在劉成來了之後才停止，劉成安排了一下大家要做的工作，以及要交的作業和各種材料之類的就離開去開會了，臨走之前還讓班長管一下紀律，想來也是因為怕大家接著在喋喋不休地議論什麽。
大家雖然對於這件事還是有點意猶未盡，但礙著劉成的警告，就轉為了私下的交頭接耳，沒敢光明正大的說。
宋爾不參與他們的話題，自己在一邊翻著書看。她的寒假作業已經寫完了，也沒有別的事情，劉成說明天就要開學考試，但她對考試這件事的態度本來就不是那麽積極，也懶得去覆習，就還是和往日一樣看著自己的課外書打發時間。
開學考向來都是川中的傳統，有些人還是比較重視的，開始加緊覆習了起來。有些人就不那麽在意，還在繼續聊著些有的沒的寒假時的趣事。
第二天的時候宋爾早早就到了考場，等人來齊了，她還特意往後看了一眼，是張不認識的面孔，不是陳邶風。看來，老天也不是一直眷顧著她的。
考試一共考兩天，第三天的時候成績就出來了，他們周三的第一節課恰巧是劉成的課，他就提前來了幾分鐘，把大家的成績說了一下。
“這次我們班整體考的都還不錯，年級第三，看來大家寒假的時候也沒松懈啊。這次咱班第一是宋爾同學，年級第十一，第一還是那個高二的陳邶風。宋爾同學的數學進步很大啊，一百三十多，她的物理數學還有語文都是咱班第一啊，要多向宋爾同學學習，請教請教學習方法。也學學人家的踏實勁兒，腦子裏別老想著那些有的沒的。”
接著，劉成又把前十名的挨個表揚了一遍，把幾個退步的也單拎出來講了一通，最後才開始上課。
“這個題確實有點難度，咱班有幾個做對的？”
劉成在班裏問了一圈，舉手的人寥寥無幾，他皺著眉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個題型咱們放假之前剛講過，才一個假期就往得這麽幹凈了？”
班裏的人都低著頭，沒有人說話，當然還有幾個睡覺的。這時，前門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劉成被叫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眼神怪異地在宋爾身上停留了一下，隨後就開口讓她出去一下。
宋爾出去一看，是徐警官和馮警官，應該是怕給她帶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兩個人都只穿了自己的衣服。
“你們找我，是有什麽事嗎？”宋爾問道。
“臉上的傷好了？”徐警官問道，“是這樣的，譚修那個案子馬上就要開庭審理了，我們想，你可以出庭作證。”
“是這樣的，如果你出庭作證的話，對於結果可能會更加有利。”馮警官說道，“但是，作為個人，我還有一個疑慮……”
說到一半，徐警官戳了戳他的胳膊，馮警官立馬閉嘴了。
“您還有什麽想問的？”宋爾見他欲言又止的，還是問了出來。
馮警官又看了一眼徐警官，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從被他侵犯未遂，逃出來，一直到警局報警，整個過程都十分冷靜，甚至有點開心，而且您所提供的，他侵犯你的視頻，是怎麽得到的？是你提前就想到，他要對你不軌了嗎？”
“你是懷疑，這整個事情都是我計劃好的？”
馮警官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當初他也把這個疑點提了出來，但是上級沒有理會，畢竟證據這麽全，而且個個都是鐵證，那個譚修□□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可是他自己心裏實在有點疙瘩。
“是，我想到了。”宋爾笑了笑，所以我提前藏好了錄音筆，就是想留下證據。”
“那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選擇保護好自己離開，而是留下來？而且，你是怎麽想到的？”
宋爾低下頭咬了咬嘴唇，隨後才回答道：“他不是第一次，我也不是第一個人。從他第一次對我的時候，我就想好了。而我之所以開心，是因為我知道，我一定是最後一個了。”
“那那時候為什麽……”
”沒有證據。”宋爾平靜地說道，“還有問題嗎？”
兩個人聽完皆是一楞，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了聲抱歉。
“那你想好了嗎，是否出庭呢？”徐警官又問，“我必須要提醒你，刑事案件，一般是公開審理，如果你出庭的話，可能會……”
“我去作證，什麽時候？”
“就在下周末。”
宋爾點點頭，同意了。下周末他們正好放假，她也有時間。
我想，我之所以那麽不近人情，實在是我深谙這個世界的規則，而宋爾不一樣，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在此刻同意的時候，她只知道這會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她不知道，別人知道她被侵犯後會怎麽看她，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她。那些好事者，會用目光把她的衣服一層層剝下，對她實施像加害者一樣的審判。她也不明白，受害者，為什麽會被唾棄。在我看來，從這一刻，才是她不幸的開始。
可是宋爾告訴我，她從不後悔。
兩個警察離開時，下課鈴也響了起來，宋爾回到教室，班裏就哄鬧了起來，有一個人問她：“我爸爸是輔警，我見過那兩個人，他們是警察，宋爾，他們來找你幹嘛？”
“沒什麽。”宋爾聳聳肩，回到座位上就開始睡覺。她有著學霸和漂亮女生這兩個名號加持，本身都會自帶一點威懾力，靠著這麽點威懾力，班裏的同學也不會隨便去麻煩她。但見她睡著了，他們還是忍不住三五成群地討論起來。
而他們討論的結果，也都在那個周末得到了證實。刑事案件一般都是公開審理，宋爾出庭做證，就已經把什麽說明了。那是宋爾在警察帶走譚修之後第一次看見他，他早已沒了從前的風度，頭發被剃成了寸頭，臉上胡子拉碴的，整個人看著都憔悴了不少。
他看見宋爾，臉上沒有什麽憤恨的神情，反倒笑了一下，還是用那種看獵物，看寵物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可是現在再怎麽樣，他都已經是一個階下囚了。宋爾沒有去看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那是勝利者的微笑。
從法院走出來的那一刻，一陣風迎面吹了過來，宋爾吸了吸鼻子，聞見冬日雪的味道，可是這次的風，一點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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